停刊八年的《世界日报》,在全国庆祝胜利声中,于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仍在北平原地复刊。我们不愿罗列名公巨卿的祝词贺词,装潢门面,也不愿陈腔滥调写什么宣言、献辞之类的新闻八股,浪费篇幅。现在,只老老实实,将我以及《世界日报》同人心坎上的一些杂感,写献给我们今日的读众,尤其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
我们真不幸,做了这一时代的报人!在艰苦奋斗,万千同样的报人中,单就我自己说,三十多年的报人生活,本身坐牢不下二十次,报馆封门也不下十余次。《世界日报》,出版较晚,他创刊于民国十四年,因为诞生地在北平,此伟大庄严的古城,二十年来,却多灾多难,内有各种军阀的混战,外有日本强盗的劫据,《世界日报》,要和这许多恶魔苦斗,所以也就不能不与北平同遭惨酷的厄运。厄运的最后一幕,竟使我们经过八年零三个月悠久时间,不能和读者相见。全部资产,被敌没收。起初竟盗用原名,继续出版,后改称《新民报》,再改《华北新报》。《世界日报》的生命中断,一个纯粹民营的报纸,就如此壮烈牺牲。实则此种艰辛险恶的遭遇,在这一时代的中国报业,也可算司空见惯极其平凡。做一个报人,不能依循规范,求本身事业正常的发展。人与报,均朝不保夕,未知命在何时。我们真不幸做了这一时代的报人!
但从另一角度看,我们也真太幸运了,做了这一时代的报人!我们虽曾遭受各种军阀的压迫,现在这些军阀,谁能再压迫我们?许多恶魔,叱咤风云,这一个起来,那一个倒去,结果同归于尽。枪杀邵飘萍林白水,以及若干新闻先烈的刽子手,有几个不是“杀人者人恒杀之”?在林先生就义的后一天,我也曾被张宗昌捕去,并宣布处死,系孙宝琦先生力救得免。当时张宗昌杀人不眨眼的威风,真可使人人股栗。然而没有几年,我却在中山公园,时时看见他闷坐“来今雨轩”,搔首无聊。他原想和我攀谈,我只是报以微笑。民国二十三年,因为反对汪精卫的媚日外交,和包庇贪污,被他封闭了我的南京《民生报》,并将我关在南京宪兵司令部四十天。一面又电令他的北平“同志”,将《世界日报》也停刊三日。他无法定我罪名,也无法消除由此而起的全国沸腾的清议,我终于恢复了我的自由。他的党徒唐友荏劝我:“新闻记者,怎能与行政院长作对?新闻记者,总是失败的。不如与汪先生妥协,《民生报》仍可恢复。”我很坚决地答复,“我的见解,完全与你相反,我有四大理由,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此四大理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可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新闻记者,可以坚守自己主张,保持自己人格,做官则往往不免朝三暮四身败名裂”。
我们的谈判,因此破裂,《民生报》被强制“永久停刊”。然而几个月后,我又在上海创刊了《立报》。日寇投降,我到南京,最近一个月以前,当我在南京挂出了《民生报》招牌的那一天,我从中山陵回来,经过所谓梅花山“汪墓”,只见许多游人在他的坟头排队撒尿。我举以上的二个例,并非故作快语,更无自我宣传之意。而且在张汪两贼势倾全国的时代,凡稍有正义感的,那一个报人,不恨张宗昌?那一家报馆,不反汪精卫?我仅是万千同等报人中的一个。现在我只真凭实据,证明我们确太幸运,做了这一时代的报人。过去凡是我们所反对的,几无一不彻底溃灭,这不是我们若干报人的力量,而是我们忠勤笃实反映舆论的结果。再以此次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来说,在中国,因抗日而牺牲的报纸,知有多少?当敌人没收我们资产时,岂不志得意满?利用我们资产,出版了多少伪报?曾几何时,我们终于旧地重来,物归故主。我为收回上海、南京、北平、香港的报纸器材,曾因小小波折,写过一封信,给中央某部当局,我很率直的说:“抗战八年,我们做报人的,没有饿死炸死,已算托上帝保佑,心满意足,我不希望向政府要一官半职,也不向任何机关要一文半钞,更不想借此机会,浑水摸鱼,抢他人一草一木,但凭自己血汗辛苦经营得来的一草一木,可以掉头不顾被敌人没收,却决不能在自己政府之下,自动放弃,无故牺牲。”我们有笔,要写文章,有口,要说话。报馆是发表意见最著功效的工具,我们自己一定要竭尽心力,珍重爱护。
北洋军阀和日本强盗,都不能打倒我们,不仅过去如此,相信一切反时代反民众的恶势力,无论内外,都将永远如此。打倒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只有我们自己,变成了时代和民众的渣滓。我们向正义之路前进,我们有无限的光明。我们确太幸运,做了这一时代的报人!
如何向正义之路前进?这确是摆在每一报人前面的重大课题。对此,我愿从政治及社会两方面,指出我们今后的任务。
第一,中国现在虽已是全面胜利,列为四强之一,但无可讳言的,威胁国家民族生存的内外危机,在今日并没有整个消除,甚至还更比以前严重。站在国民立场,无党无派的超然报纸,对此危机,决不能丝毫忽视。且正赖这种中正超然,代表最大多数人民说话的报纸,能充分发挥舆论权威,始可使这种危机,归于消灭。不过所谓“超然”也者,既不是一般人所应想的,像两个车夫打架,警察出来,一人一巴掌。也不是由不分皂白的和事佬:东边作一揖,西边作一揖。这两种办法,都不能息争排难,解决问题。我们认为“超然”的可贵,就因他能正视事实,自由思想,自由判断,而无任何党派思念,加以障害。以目前震动中外的国共纠纷来说,决非空口敷衍写几篇呼吁和平的文章,所能奏效。我们必须发动全国舆论,造成一种最大的力量。就当前情势,我敢放心大胆代替最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说,老百姓一致的要求,是“国民党还政于民”,“共产党还军于国”。假若现政府不能实行民主,肃清贪污,安定人民生活,而欲一手把持,天下为私,我们就要向政府革命;假若共产党不能从民主政治的正轨,争取政权,而仍私拥重兵,四出窜扰,尤其破坏铁路,奴役民众,使国家无法复员,人民无法还乡,自毁国家的地位,将八年抗战,牺牲无数千万生命财产换来的成果,化为乌有,我们就要请政府剿匪。革命不是做汉奸,剿匪不是打内战,这是我们全国真正“超然”报纸,所应该一致确认的。也就是全国老百姓心坎上真正要说的话。
我们如不将这一个最大前提决定,不明辨是非曲直,而只想两面求饶,甚或因为怕现在被国民党捉去砍头,就不敢喊“革命”,怕将来被共产党捉去砍头,就不敢喊“剿匪”,这乃万分卑怯可怜的乡愿,决不配称报人,更不配称“超然”。我们要在这样的原则下,去发动全国舆论,正视事实,自由思想,自由判断。老百姓是主人,主人有力量,任何党派,应该听主人的话。国共纠纷,自可得到解决。而威胁国家民族生存的内外危机,也就有从此消除之望。这是我们这一代报人今后在政治上应尽的责任。
第二,我们这一代报人,还另有一重大任务,这就是社会风气的转变,和国民心理的改造。“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前一个口号,我们自始就没有怀疑过,至于建国必成,则确实大有问题。不说政治纠纷,专从社会方面来看,假使我们一大部份中华贵国的国民,还像从前那样偷惰泄沓,贪污苟且,那么,我们要想建国,试问将从何建起?几十年前,李鸿章张之洞那一班人,也未尝不想将中国建成一个近代化的国家,他们办过造船厂,枪炮厂,纺织厂等等,然而结果如何?那一个厂,不是弄得一塌糊涂?长官贪污,职工偷惰,不是关门大吉,就是虚有其名。现在抗战胜利,中国要大规模建设,纵然英美盟邦,能够供给我几千万万的资本最新最好的机器,然而国民心理不改进,社会风气不转变,我敢预下断语,他的结果,一定不会比几十年前李鸿章等的时代,胜过几何。旧官僚贪污,多少还有点顾忌,目前大多数青年,一经做官,只要权势在手,开宗明义,就是怎样买汽车,盖洋房,换老婆。我们看看抗战以来所谓经济建设中的若干官营事业,有几件真有成绩?所以我们不谈建国则已,要建国,心理建设,其重要实超过于物质。我们必须将全国贪污苟且,偷惰泄沓的心理与风气,彻底扫除,然后才有物质建设可言。否则所谓建设,不过替若干新官僚,增加揩油发财的机会。至于心理如何改造,风气如何转变,这一重大任务,除了教育以外,就完全落在我们这一代报人的肩上。我曾经提出一个口号,“建国必先建报”,也正是这个意思。
以上所述,就是我们应走的正义之路。归根结底,我们真不能否认这一时代的报人,确太幸运。国内军阀摧残不了我们,国外帝国主义者,也消灭不了我们,我们现在还能挺起腰杆,替四万万五千万国民说话,我们要发挥舆论权威,一方面建立民主自由的国家,一方面改造封建腐恶的社会,我们的任务,是何等伟大,我们的前途,是何等光明。眼前若干错综复杂的危机,只是黎明前暂时的昏晦。大家努力!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将为国家奠下富强康乐的基石,将为后世留下灿烂丰厚的资产。我们何幸而为这一时代的报人!在万千报人奋斗的行列中,我及每一《世界日报》同人,都愿发愤淬励,将永远追从先进,成为这行列中的一员!
(本文为成舍我为抗战胜利后复刊的北平《世界日报》所撰写的复刊发刊辞,原载《世界日报》,1945年11月20日第一版,李磊录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