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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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番薯

林子

浙江省瑞安中学/高二

“醒醒,我们到了。”

母亲轻轻推了我一下,我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瞥见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白茫茫的水汽笼盖住了整个洞头岛,看得很不分明。

原来,这儿有座岛。——这是我初来母亲的故乡时,对这座岛的全部印象。

山头顶是温州洞头最高的山,却是我见过的最矮的山,海风从山的南面吹过来,拨撩我的鼻子一阵酸意。脚下是黄土压实的路,凹凸不平,像是硬叫人给踩出来的。道旁的树木给海风吹歪了脖子,齐齐地把头别向东面,像是已经日薄西山,岁至暮年的老者,令人不解的是它们竟还要倔强地仰望太阳升起的方向。

我想我需要来点音乐冲淡寂寞,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滑动,轻点播放,西城男孩的专辑,正适合上山路。母亲的脚步异常慢,我不明方向,只得驻足等她,她却时常左右张望,似乎有看不完的风景。

女人的心思总是捉摸不透,我无奈地想。

掏出手机,清明节的活动已在动态里被讨论得热火朝天,早上的密室逃脱,中午的德克士,下午的桌游和星巴克,晚上的恐怖尖叫电影,而我却在远离大陆的小海岛上,在一座还没有国际大酒店的旋转餐厅高的山上,荒废我宝贵的清明假期。

清明,我在原始森林。

我随手拍了一张路旁的歪脖子树,苦笑了一声,收起手机,继续行路。

母亲带我进了那间低矮的平房,那房子极小,小得像一团泥巴,感觉海风那么一吹,就要尽然化为尘土了。屋子里十分冷清,甚至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我想起《查理与巧克力工厂》里那座近乎要倒坍的危房,对,差不多就像那样。

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屋里只剩下九十几岁的阿太,她是母亲的奶奶,今天才算第一次见着,银丝在脑后盘了一圈又一圈,这让我想起那些千年老树砍倒后留下的年轮,盘曲着数也数不清的岁月,她眼皮上层层的皱纹深深地窈陷下去,我快要看不见她的眼睛了。阿太一见着母亲和我便颠着她那双小脚向这边走来,我对那双小脚颇是好奇,仿佛是看见了上个世纪的活史书,想不到阿太不只会讲闽南话,吴语也说得很是流利,见我立马便惊叹道我竟已长得这般大了。我尴尬地把耳机取下来,慌乱地将它们塞进兜里,却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母亲在膳房里小声地咳嗽着,火点着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应和着。我逃进厨房,嗅到了一股番薯的清香,随着炊烟在厨房里回环缠绕,这才发现了铜盆里的番薯奶,白得如同凝脂般剔透。母亲在白色烟雾里兀自忙着,不得不说穿着休闲服在这样一个没有煤气炉,没有油烟机的古老厨房里忙上忙下实在有些滑稽,仿佛母亲穿越到了六七十年代,仿佛以前那个在手机前熟练地进行微信语音的身影只是一个梦境。那外缘着了红锈的铁镬,在烈焰里发出挣扎的爆鸣声,灌上的番薯奶熨帖地躺在漆黑的锅面上,薄薄的白挥散开特殊的气息,温度不均的地方烫起了小小的奶包,白里泛着黄,黄里搅着白。

我记得这白番薯,在闽南话里叫作“埯子馄”,是将番薯打成乳白色的奶水,摊成粉芡。

她照例做了一碗给我,我望着搪瓷碗里那块粉芡晶莹的白,那是一种特殊的颜色,那颜色被我小心翼翼地垫在舌尖上,闭着眼睛咀嚼着。有点甜,像刚煨好的温润的牛乳,有点涩,像窗外呼呼而过的海风夹着海盐,有点酸,像院后老果树上结的瓯柑橘。我头一回发觉这白番薯里竟蕴藉着这样多的味道,它们在我的味蕾上翻滚、碰撞、融合,最后在吞咽的刹那化开。

抬头重新环顾整个屋子,灯光昏黄散在灰黑的墙上。木框窗半掩着,母亲就站在窗前,这个时间她不刷微博不看微信不玩天天爱消除,只是端着一碗白番薯,出神地凝望着窗外,自是来了这岛上,她的眼神就变得格外凝重。

我不停地将手机开锁解锁,从刚开始手机就一直收不到信号,电池百分数倒是在节节递减。

一直很安静,没有假期该有的欢呼,呐喊,尖叫。一切都太安静了。

这实在是个诡异的地方。

将手机塞回兜里,我百无聊赖地踱步走到屋外,却见阿太一个人坐在院里,手里同样捧着一碗白番薯,望着东边一座不高的山头,我们下午走来的方向。东边有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大抵都是些歪了脖子的树,老得让人不敢去猜想它们的年龄。现下,那个山头却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寂寥。

“囡啊,瞧见你外公了吗,在那个山头上啊,”阿太的声音很是沙哑,断断续续的,“你阿妈啊,想着有天你能亲自做碗埯子馄去拜外公呢。”

我抬头仔细地遥望那个山头,或许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却沉在夜幕里显得很是遥远,阿太窈陷的眼睛异常深邃,仿佛浸透着我无法捉摸的岁月,她将那碗白番薯轻轻递到我手里,起了身向屋里踱去,我这才看清楚了阿太的小脚,像两只笋尖,颤巍巍地在地上颠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哒,哒,哒”,像是生了锈的缝纫机,在地上艰难地打出岁月的痕迹。

母亲在屋里小声地询问阿太有没有去瑞安住的意思,我看见窗上映着的那个有些驼背的身影慢慢地摇了摇头,又往里屋踱去了。我听见一声叹息,不知是母亲的,还是阿太的,像是绵长的絮语。“哒,哒,哒”,脚步声越来越远,我不知道这台生了锈的缝纫机要如何在瑞安城坚实的水泥地上打出痕迹来。

手里的白番薯尚有余温,我望着它出了神,它仿佛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带着独特的棱角,不像多福居里的小蛋糕一样被雕镂得精致可爱,它更厚实,让我不敢这么轻易地解决掉它。

只剩我一个人在屋外了,远处一片漆黑中亮着几户昏暗的灯光,缕缕升起的白烟笼住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些烟越升越远,升到黑夜深邃的眼底,朦胧得无迹可寻。我猜想,那些烟是挥发的白番薯,从各家各户的镬里点点滴滴地飘出来。

明天,是清明啊。

是清晨,窗被人打开了一个小口,我从纷杂的梦中醒来,凉风从开口点点滴滴地灌进来拂过我的睫毛终是扫去了最后的一丝睡意。

按亮手机屏幕,5点,还是假期黄金睡梦时间,我心中生了小小的抱怨,却只得起床同阿太和母亲一同出发。

一路上渐渐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无一例外地捧着一碗白番薯,偶尔夹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人们走得很慢,目光不移地仰望着那个山头,除却脚步声,只剩一片沉默。这使我突然想起去往布达拉宫的朝圣者们,肃穆而沉寂。风拂过我的脸,带走了所有的表情,我混迹在人群里,觉得自己并不属于他们,却同样感受着这样一种肃穆和沉寂。

当太阳露出它的整张脸的时候,我们终于登上了那个山头。

站在山顶上向下望,山下一片灰蒙蒙的,除了一片茫茫的树林,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么一个山头,可这山头昨日还只是我视野里的一个缩影,那么小,那么远。我惊奇这样矮的一个山头,竟会让我生出这般的孤独和畏惧感。

两只盛着白番薯的碗,紧紧依偎在一起。热气尚未散去,升腾起白色的烟,团住这一方小小的坟茔,每碗白番薯下都垫着一团小小的温暖,那温暖淌到土里去了,穿透厚厚的土石,不停下渗,浸透这小小的孤独的岛屿,流到海洋里去了。

我抬头看见了母亲和阿太,也像那两只碗一般相互依偎着,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她们仰望着太阳升起,而身后的那一方坟冢,似乎亦是一个仰望的姿势。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划开解锁,是一条新的动态。

今晚七点,市府九州岛,组团烧烤。

还有明天的各种安排——早上的三国杀,中午的去茶去,下午的动漫周边店,晚上的量贩嘉乐迪。而我在远离大陆的小海岛上,在朋友们握着手机酣然入睡的时候,看见了一轮绝美的白太阳。

清明,我在扫墓。

我想附上一张日出下的白番薯,却突然发现手机的屏幕实在太小,照片更是小得可怜——小得涵盖不下这碗白番薯蕴藉的温暖和哀伤,小得包容不下它身后那轮白得让人不能直视的太阳,小得很快便淹没在千千万万条的“明日安排”中。

胡兰成有句话,祭祀的俎豆行仪都是人世之事,却与实际的人事若即若离,也不是缩图,也不是摹拟,而是音在弦外。

碗里的白番薯,宛如天上的白太阳,在天际发出一声声沉闷而低沉的絮语,那便是弦外之音罢,可它离大陆太远了,它的光芒照不到海的那边去。

白光照亮山下一排排的树,它们连成一条白色的线,一律齐齐地仰望着那轮白色的太阳。

我知道,它们已老,也无法不老。

回去的那天,依旧是雾蒙蒙的天气,船在驶离洞头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直往温州安澜亭进发。我跪坐起身来看着船过翻腾起的白色泡沫,仿佛那浓稠的番薯奶沫,融化了太多的岁月和想念。

猛然回头,海面上,是渐行渐远的洞头岛,像是一块巨大的白番薯,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是要融化在那白色的天空和白色的海里。

母亲频频回头,眼中有什么在闪烁。

而背对岛屿,面朝大陆的人们,却早已忘记了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