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仁的动摇,不仅来自对蒋介石的一丝幻想,更主要的是怕共产党算旧账。尤其是四平一战,打败了林彪,而林彪后来又收回了四平,打下了整个东北,再战平津,继而南下,正处于鼎盛时期,其锐不可挡,锋不可折。一旦林彪过了江,他这个账总是要算的,报一箭之仇,人之常情嘛。陈明仁越想心里越紧张,陷入一种新的苦闷、彷徨之中。
周恩来在6月1日得到在香港的乔冠华的报告,知道陈明仁现在处在动摇之中,次日即拟电明确指示乔冠华:“争取程潜、陈明仁站在我们方面反美反蒋反桂极为必要,请你们认真进行此项工作。”随后又要廖沫沙亲自向他汇报有关陈明仁的情况。周恩来了解到,陈明仁有许多思想顾虑,怕共产党要和他算四平街的血债,尤其怕林彪要报四平一箭之仇。我党我军内也有人主张,“陈明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周恩来首先强调争取程潜、陈明仁起义,和平解放湖南的重要性,并对如何争取陈明仁作了具体的指示。所以,当中共湖南地下党省工委派人到港九,向中共南方局报告有关争取程潜、陈明仁义举时,南方局负责人钱瑛、方方等都明确指示,争取程、陈起义,湖南和平解放,是党中央的既定方针,毛主席、朱总司令、周副主席都十分关注。钱瑛和方方都特别询问了陈明仁的情况。
周恩来通过电话派李明灏速去武汉,策动和平解放湖南时,特别嘱咐他多做陈明仁的工作。
李明灏到达长沙后,立即会见陈明仁。陈明仁见到李明灏自然敬重有加。原来,李明灏是陈明仁投考黄埔军校时的引路人,现在更愿来者再次为他引路。李明灏先谈了解放区的情况,然后告诉他,解放军打到平江后已停止前进。中共中央对程、陈的举义行动很赞赏,并问陈还有什么难处?
陈明仁长叹一声:“颂公倡议和平之举,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我纵然对共产党有百身莫赎之罪,也愿以桑梓人民利益为重,再不逞匹夫之勇,即使今后削职为民,也在所不辞。”
李明灏细察其言,听出其中三昧,便说:“我1948年才到解放区,一年多的观感,我觉得共产党是英明的党,毛泽东、周恩来谋略高超,胸怀豁达,举世无双。解放军乃是仁义之师,为人民的利益不记前仇。远的不说,北平的傅作义,回到人民怀抱。”
听李明灏说到傅作义,陈明仁大为不然:“他傅作义是兵临城下,不举义还有什么路,我们不能与他同日而语!”
李明灏说:“你说的也对。从另一方面说,对傅作义,毛泽东、周恩来都能待为上宾,你,拿反共来说,你比傅作义若何?前有师表,你不必多虑。”
“我跟傅作义不一样,”陈明仁喃喃道,“我与共军交战就在昨日,四平一战谁人不知……”
李明灏知道了陈明仁的症结所在。临行时,周恩来在电话里与他谈过,如果陈明仁说到四平之战,可以毛主席托章士钊捎话为依据说服之。章士钊访问西柏坡时,毛泽东曾说过,当日陈明仁是坐在他们的船上,各划各的船,都想划赢,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会谅解,只要站过来就行了,我们还要重用他。李明灏对陈明仁说:“四平街这笔账,解放军不会找你算的,尽管放心好了!如果说毛主席请章士钊先生给你的传话,不足为凭的话,那毛主席亲笔的密信还不是物证吗?”
陈明仁陷入沉思。
李明灏继续说服他:“我这次是毛主席、周副主席派来的,可以代表党组织和毛主席、周副主席和你说话。你起义后,官阶衔级我看不会低于现在,具体问题还可以商量嘛,绝不会把你削职为民的!”
听完这几句话,陈明仁瞪大眼睛,胸脯一拍,说:“好!现在颂公已回长沙,起义大事就在近日付诸实现。”
李明灏问陈手下的将领们怎么样?是否应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
陈明仁一笑:“老师所虑极是,我近日便召集军、师长训话,晓以大义,必要时采取些强硬措施。”
下午5时,李明灏来到水陆洲,秘密会见程潜。程、李也是老上下级,此时相会,感慨万分,情谊相融,畅谈甚久。程潜听李明灏介绍的情况,非常宽慰,表示一定按中共方面和毛泽东、周恩来的决策行事。
没有想到,不久事情又起了变化。
李明灏进入长沙成为公开的秘密,很快传到蒋介石、李宗仁、白崇禧的耳朵里。为了挽回败局,他们仍然将赌注押在陈明仁身上。但知道陈明仁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就以高官厚禄拉拢、安抚。
7月30日,国民党广州政府正式免除程潜本兼各职,任命陈明仁兼湖南省政府主席;随即又宣布撤销长沙绥署,成立湖南绥靖总司令部,陈明仁任总司令;程潜为广州政府考试院院长。同日,白崇禧密电陈明仁:程潜率武装人员潜返长沙,图谋不轨,着即解除护卫武装,实行兵谏,迫使程去广州任考试院院长。
陈明仁对各种任命,拱手笑纳,且将电文交给程潜。程潜付之一笑,并不理睬。
蒋、李、白见长沙方面毫无反应,第二天又由行政院院长阎锡山出面,派国防部次长黄杰、政工局局长邓文仪充当说客,携带重金到长沙游说与“劝驾”———得诱陈明仁死守长沙,挟持程潜去广州。
陈明仁接到蒋介石的手书后,内心重又陷入了激烈的矛盾之中,原本已十分平静的心湖又泛起波澜。两位湖南老乡、黄埔一期同学又在他耳边软声细语:“仁兄为校长的得意门生,过去总裁待仁兄不薄啊,如今总座落到这个地步,我等黄埔学生,决不应投井下石,自陷不义啊!”这几句话着实动摇了陈明仁的心。他忘不了蒋介石对他的赏识和提拔,思想深处旧军人的意识又开始复活,他留恋现在所处的优越地位,又不想让自己的一世英名背上投降的骂名。
正在陈明仁犹豫之时,8月3日,长沙《湖南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用通栏标题登出一条消息,说:“湖南十万军队,放下武器,向傅作义看齐。”陈明仁一看这条新闻,顿时怒火中烧,怀疑是中共方面弄鬼。他立即派人叫来李明灏,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中共方面到底有没有诚意,我手下还有十几万军队,尚可拼上一拼。傅作义是北平被围后作城下之盟,湖南还未被围,进可战,退可守,怎么能相提并论?”
李明灏连忙开导他,说这并非是中共方面的意思,希望他不要多心,并说临行时周恩来嘱咐过他,毛主席已有指示,把这次和平运动定性为起义,并不是投降,是通过和平谈判的局部和平。这时的陈明仁烦躁至极,不耐烦地说:“什么谈判不谈判,反正都一样,我只问你这个省政府将来怎么办?部队又怎么办?假如政府要缴印,部队要缴械,那还不是投降是什么?投降我是不干的,我只求对得起颂公,对得起朋友,只好把这副烂摊子搁下了,听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马上就乘飞机离开这里到香港去。”
李明灏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大的转变,但知道这时是劝不住陈明仁的,只能表示马上请示党中央,尽量按陈明仁的要求保存湖南省政府和第一兵团的骨架,把起义部队的番号定为“中国国民党人民解放军”。
四野及时把陈明仁思想波动的情况报告了北平,周恩来看后,立即将电报送毛泽东处。
毛泽东看完电报,并不吃惊,只是对周恩来说:“正如我们预料的,陈明仁在思想上仍有顾虑,在那儿闹情绪呢。恩来,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看还是按主席说过的办,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毛泽东喷着烟,似回想似展望地说:“我们可以同意他的要求,他的一兵团的建制先不动,他建议用中国国民党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这个番号,虽然是他脑子里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但也有他的道理,如果现在一下子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是在指挥上会出现混乱,二是可能刺激国民党起义的军政人员,我看可以先给他一个‘中国国民党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的番号,等整编后再视情况办。”
周恩来同意:“陈明仁的兵团司令职务可以保留,至于他的省政府主席是否保留呢?”
毛泽东说:“他提出省主席这个位置还没坐热,马上卸职脸面上过不去,他想当,我看还是可以让他继续当下去,以后成立了军政委员会,也可以让他担任委员。我们不是蒋介石,不搞内外有别的那一套。如果争取陈明仁,并且把他安顿好了,不仅对安定湖南的局势大有好处,而且还可以让那些现在还犹豫不决的中间分子,尽快打定靠过来的决心,这对解放全中国,及至中国的重建都是大有裨益的。”
李明灏陪同中共首席代表金明登门拜访陈明仁,并将党中央的决定一一告之,陈明仁听愣了。本来他自拟的“中国国民党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这个叫法,也觉自相矛盾,不成“体统”,没想到中共竟一口答应了,他还有什么话说?1949年8月4日,湖南的历史翻开了新一页,程潜、陈明仁通电起义了!
对于陈明仁起义后的工作和生活,周恩来考虑得十分细心。在8月6日中共中央发给华中局并转湖南省委的电报中,周恩来就明确指示,除按8月5日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复电,同意程潜8月4日致毛主席、朱总司令的意见,陈明仁任湖南省政府主席外,“应任军职”。所以,陈明仁后来除任湖南省临时政府主席,第一、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三届全国政协常委等职务外,还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一兵团司令、中南军政委员会会员、国防委员会委员、第五十五军军长等军职。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授衔时,被授予了起义将领的最高军衔:上将,行政五级。
陈明仁对周恩来对他如此关怀照顾,是由衷感激的。1956年,他对来访问他的香港《文汇报》记者说:“在起义时,还认为共产党不一定会原谅我的,心里惴惴不安。可是,起义后的事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共产党对起义将领和起义部队是一视同仁的。在待遇方面,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许多地方还给予我特别照顾。我从起义时候起,一直没有离开过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