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江湖中曾经有个男人,叫吴佞。
他若挥剑,能挑破四百二十七道云午寨的关隘;
他若执梅探雪,半城的少女都愿双手捧起他走过的芳痕;
他若翻身上马,能驯服最悍烈的良驹。
他用千金换一杯酒,用千杯酒换美人笑,而千个美人笑过他自己仍未有笑容。
当他终于似笑非笑斟满最后一杯,醉卧红尘。
“小生累了。”他说。
顿时醉了红尘。
他的眼睛越喝酒越亮,他的笑也恍若一线幽幽的光,快剑、烈酒、悍马、美人,全都被他酿在了佳期的梦。
总是在最受瞩目的那一刻,他功成身就,抱着寂寞转身离去,唯留下悠悠的一句——
“江湖儿女,拿得起,放得下。”
这个人消失了。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当初投奔黑疆如今遭报应了,还有人猜他被微服私访的帝王看上了。
不管怎样,世上不再有江湖儿女吴佞,只剩下农夫,煽情,有点甜。
自从被连汾山谷里的菜们当做战利品带回去之后,杀手吴佞连带着问天三组的所有人马,过上了一边开山种菜、一边与现成的蔬菜们生活的诡异日子。
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杀手们接受了最残酷最不堪回首的改造,终于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过去的他们,开会杀人,杀人开会,开会杀人……过的是刀尖舔血,为人鹰犬的黑暗生活;
现在的他们,养鸡养鸭,放牛放羊,种田编筐……过上了从未想过的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烈日当空,山谷里却是凉爽的,空气清新,谷里各色花儿随风轻轻摇摆。雏菊、波斯菊、大力菊……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站在一片整齐的田地里,看着自己亲手栽培的瓜果蔬菜,生产大队长吴佞露出爽朗的微笑,晶莹的汗水顺着小麦色的皮肤滑落。他穿着曾经的手下、现在的队员们编织的草鞋和粗布衣服,捧着自己收获的瓜果,豁然明白了人生的真谛——暗杀可耻,劳动光荣!
要不是回去一定会死的很惨,他一定要回去普及一下!!
晌午一晃而过,叫做“山菜”的小白菜挎着竹篮给大家送饭,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大家心里有数,故意不搭理她,直惹得小山菜憋不住了,脸红红地叫声哥哥姐姐吃饭了。大家齐齐把它围在当中,起哄道“再说一遍!!”小山菜羞得都不肯抬头,又哪肯再说第二遍。
在大家逗趣的目光下,小白菜放下盛饭的篮子,一转身捂着脸就跑了。
“吃饭吧,别耽误下午的工。”吴佞说,把篮子上盖着的笼布揭开。
饭篮里有五棵清炖小菠菜,土豆炖肉,还有十几张烙饼,难怪整个篮子沉甸甸的。
“我说……”其中一个汉子突发奇想,闷闷问了句:“……它们如果有什么凶杀案,我们也判断不出来吧……”
“……”
众生产队员默然,伸手去拿烙饼。
羞羞的小白菜跑啊跑,跑啊跑,一路跑回瓜果蔬菜们的大本营。到家的小白菜羞意渐退,从书包里找出课本摊在书桌上,认认真真做起练习——虽然“应得”学院在放暑假,可她还是要好好写作业的呀!
旺盛的夏季让一切充满生命力,水果蔬菜打闹成一片,萝卜和冬瓜玩耍时被呆傻笨楞的大冬瓜搡倒了,一跤跌在水泥地上。
大冬瓜还不知道自己犯了错,呆兮兮地说:“……唔,心里美萝卜。”
“你等着,我让我爸爸打你!!”小萝卜哭着回家了。
如果仔细看过去,小家伙磕破皮的地方没有流血,也没露出萝卜瓤儿。
只有一片黑暗,因为狭窄的罅隙而显得深邃无比,忽而一只巨兽闪过只鳞片爪,拖曳着各种奇怪的器官肢体,忽而那巨大的存在凑眼在小小的缝隙上,又蜿蜒呼啸而过。
刘翠翠从来没有唤妖的能力。
根本没有什么……妖怪。
“盲点”世界就是绝对的盲点,即便是广域大迁徙的时代,所谓的妖怪也不过是广域存在们的“角色扮演”罢了。
刘翠翠所召唤出来的既是她的收藏品,也是她的军队。
每一只水果蔬菜,都是被封印着的广域穷凶魔噩,因为被“剥夺者”夺取了自主权,因而只能由刘翠翠驱使。
夕阳把余辉洒满山谷,生产队收工了,山菜的作业也写完了。
小白菜托腮看窗外镀金的景致,好奇道:“阿甘哥哥今天怎么还没来?”
除了和柿子约会卿卿我我,小白菜最喜欢让阿甘哥哥来家里玩,小黑蛟不嫌弃她也不笑话她,还经常让她坐在犄角中间,叉着菜帮在山谷里低空飞行,可气派了!
“呜呜,阿甘哥哥说话不算数……”小白菜又哭了。
此时的黑蛟比山菜还想哭。
他的尾巴在躯体的三丈之外弹跳几下,斩断的位置还有一截白骨,伤处像喷泉一样往外溅出黑红色的浆液。
“原来黑蛟的血是红的啊。”懒洋洋的笑意在黑蛟不远处响起。
骤隐之后骤退的苏灵霄站定身子,伤口惨烈不遑多让。男子肩膀上的肉裂开一半,琵琶骨****在外,一条腿已经旋拧反转,为了保持平衡与速度,苏灵霄仍强用其支撑体重。
“再战。”苏灵霄咬牙嘶笑,浴血的模样唯有狂战与狰狞得以形容。
肢体早已糊烂,可他愈战愈勇,根本没有濒死的衰弱征兆,倒似要抛弃这具肉体一般无所顾忌!
寒光闪过,又有一段身躯从黑蛟身上被撕裂。
无法恢复,无法遁走,所有优势都成了摆设。
黑蛟虽因代替刘翠翠献祭力量和生命而比其他同级的广域存在力量薄弱,但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
阿甘心中又惊又怒,自己……自己明明有无视小域规则的特权,为什么——!!
苏灵霄颈部大块血肉脱落,动脉汩汩喷涌,强压溅出一片血雾。
“再战。”已经失去喉部的男子以开敞的胸口发出隆隆嗡鸣。
端倪已经愈加明显。这古怪的力量像是小域的蛊,又超过了小域存在的力量……苏灵霄,他……
“你不是人类!!!你也不是我所知道的广域存在,你是谁!!!”阿甘没有得到答复,得到的是毫不迟疑的再次攻击——仓促间竖起的壁障被打破,疼痛与愤恨变成激流淹没了它。
这不是被迫的战斗战斗,这是一场毫无反抗余地的猎杀!!!
“好可怕的……好可怕……”
硬捱下一击,黑蛟在重压之下流泪呕吐。
反观苏灵霄,也在滞障和牵扯下向破碎又迈进了一步。
“不就是二十招么,在那之前杀了你就好吧。”男子低语。
至障黔蛟用以封锁住苏灵霄的力量是一种领域之力,在其中的对手只能接近或攻击自己二十次,每次靠近或出招都会受到巨创,一次比一次更加狂暴,一般到第三次就已经是致命的创伤。从理论上来讲,到第十八次就已经是一滩肉泥,到第二十次便什么都不剩了。
“二十这个数字真不错,我要杀的人今年也二十岁了。”苏灵霄半张脸没了皮肉,一只眼球落泪般慢慢顺着脸颊往下滑。
“二十年来,蛟儿无数次让我执行必死的任务,只希望再也不用见到我。”
“可惜的是,我都能活着回去。他会不会……因此怕了我呢?”
“说不定,我早就死了……”
完好的那半双唇紧抿,眼中迸发出近乎朝圣的虔诚。
苏灵霄再次抬手。
即便永夜无光,也要执起一盏残灯,傲然地让自己变成千夫所指的目标,替沉蛟清扫一切,阻拦一切。
“大不了……同归于尽……”阿甘艰难抬头。
这是第十五下,只要再坚持五次……
“你不是也爱慕刘翠翠吗?对苏风的生死,你何必这般上心。”苏灵霄嘲道。
原本还在挣扎的小黑蛟听到这句话失了力气,失了尾巴的半截身子蜷在地上,像一根盘不圆的小泥鳅,呜呜咽咽地发出哽哑的声音。
“……因为……翠翠会伤心。”
“所以你不能犯傻,你以为刘翠翠不在乎你吗?”摇摇欲坠的禁制被青金色的火焰撩出火烧云一样的光彩,一道凤羽劈入领域之中,在地面上燃烧起来。
侍卫打扮的女子在火焰中显身,肩膀上站着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小胖凤凰,刚才的话就是来源于胖鸟之口。
竟是凤氏夫妇……不,是卯娴与荒泯一同出现了。
“拦住他!”阿甘向二者求救,看到九冕之一,它内心稍定。
“原来你就是无身者。”苏灵霄枯骨露笑,不等对方发问便拿出一个面具抛在脚下:“这物件你认识吗?”
卯娴大惊失色:“这……这是兰陵王的面具……高长恭他……”
“你!!是你袭击的傅秋肃,你是吞……!!!!…………!!!!!!”
话还没有说完,领域崩裂了。
暮光之中,山里的瓜果们齐齐站在“紧密团结在以翠翠大人领导的连汾山妖怪组织周围,高举青山公司灰不溜秋毛巾被一样的伟大旗帜,坚持以不破坏小域世界进程与和平的方针不动摇”的巨大跨山横幅之下,神色拘束紧张。
它们似乎在等什么。
“来了!”一个眼尖的胡萝卜说,大家瞬间站直,大气也不敢出。
山路尽头,一个白色的光点越来越近,光点之后是影影绰绰几十个身影。
近了,近了……
魏拾脑袋上顶着一个小王冠,蹦蹦哒哒走在最前面;
为了配合魏拾的速度,后面的一队人马只能把脚步放到最慢,好能让准王妃的“使者”走在最前面。
他们是来送喜帖的。
“怎么还没……”责心部一组组长的抱怨声卡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来了。
他被一山谷的茄子辣椒西葫芦震惊了。
难道……难道准王妃的朋友们准备穿成这样去参加大婚吗!!【……喂】
那边责心部其他成员已经在魏拾的闹腾下开始给山里的土包子们发喜帖了。
土包子们们收到喜帖,各个悲喜交加。
“流水席……”
“呜呜,为什么不是苏风……”
“爱情果然要有经济基础么……”
“王爷家的宴席有水晶虾仁,这是真的吗……”
“嗯,据说王府里到处都是板栗烧鹅……”
小白菜揩去泪水,强打起精神振奋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要祝福翠翠大人!”
责信部的组长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一群土包子,傻乎乎看着吴佞的方向。
……这群闪亮亮种粮食的家伙,真的是自己过去的同僚吗?
……这种自豪无愧的气势究竟是怎么回事……
组长流泪。他忽然想起儿时的梦。
那时的他,也想过要成为一个厉害的纵_横家,一个温柔的夫子,一个勤劳的农民伯伯。
前两者因为他在私塾第一天往先生茶杯里乱下药毒死了人而永远遥不可及,可最后一个愿望,似乎……
送完请帖之后,这群人赖着不走了。
魏拾只能孤孤单单蹦回去。
第一道月影落下,照在山中蹦跳的松花蛋壳上,竟有几分阴森。
“咳……”
苏风看着刀尖穿过自己胸口,这才发现屋中多了一个人。
……熟悉。
“你不能留。”苏灵霄沉声。
……熟悉。
“嗯。”苏风轻轻嗯了一声。
任何一个正常的父亲,在面对两难的抉择时,就算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站在那个高位,也会设法保全他的性命。
苏灵霄不一样。
二十岁的苏灵霄,对五岁的慕容轩辕沉蛟一见钟情。
即便他以为自己冷清冷心,以为自己无情无心,即便是对典慈的研究,也只是“满意”而没有“情意”。
——他还是可以毫无芥蒂地接纳“妻”“子”两种存在,反正没有不同。
他曾以为,纵然自己无意软红香躯,有这样一个女子陪伴也是可以的。等典慈在计划中疯狂之后,他也会继续与苏风以疏离的父子关系相处。
只可惜他看到了沉蛟。
那一刻起,他明白,那不是,那不够。
他,苏灵霄,要的不是慕容轩辕沉蛟,
而是要把一切奉给他。
看着对面男子眼中的神情,苏风忽然明白了一切。
作为苏灵霄的骨肉,作为这个人血脉的延续,苏风不需要这个从未相认的父亲为自己做些什么,但也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如此从容冷漠地杀了自己——那神情中的解脱与快意像是一个阴暗的隐喻。
于是一切层层剥落。
因为苏风能够理解。
同样隐忍而无声,无喜无悲,只不过贯彻得更加偏执疯狂,把无数无辜者葬入夜里。
——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存在的孩子。
“父亲。我很高兴……我在有生之年,替母亲明白了一切。”青年笑笑,算是感谢面前这个人竟然给自己对质的机会。
男人收剑:“我是你父亲没错,不过我不需要孩子。”
“是沉蛟不需要吧。”苏风用手掌捂住胸口,跌坐在地上,低声咳嗽着,每一下剧烈的喘气都只让更多的血液涌入肺部。
“正如我……我从未需要过父亲。”苏风勉强扬起嘴角,注视着他的父亲,低声道:
“苏灵霄……你看,我爱的人,正和你爱的人在一起,我们一样可怜。”
苏灵霄瞳孔一缩,握着剑柄的指节泛起青白,但只是冷冷道:“然而我还活着,你却再无希望。”
苏风苦笑,记忆中的种种浮光掠影,白色的小狐狸仿佛还坐在桌上与他笑,与他发脾气。
他开口,舌上似压着千钧的力量:“说得是啊。”
“翠翠,为我拭去……”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口,青年的下巴一沉,一动不动了。
在苏灵霄眼中,垂头僵坐的苏风眼睫半垂,尚未闭阖的瞳仁瞬间蒙上一沉死气。
除了过于静默,就像他所目睹的所有死亡无二——竟然还有这么安静的生命,需要用死亡来证明曾经活着。
他走近苏风,仔细端详划过青年眼角的,细小光华。
混沌天外的世界,都如这般细碎柔软的沙砾。
每一个他都到过无维的每一个角落,遇到过每一种鸿蒙与懵懂。
他不是无情,而是包括了所有的情,所以这些纷纷乱乱的决意一旦被统一,那便是自我破灭也无法终止的路。
他用指腹拭过苏风的眼角,替他擦了泪。
手指移开的瞬间,青年的身躯如深宫中焚烧的黄纸,寸寸羽化成烬。
“蛟儿。”
“有我怜你。”
有我怜你,男人想。
……即便你要广域,我也愿拱手为你奉上。
无穷无尽的杂乱心意,指望所有方向的微薄力量,如今全部坚定地汇聚在一处,成为我六个字的真言,就像那驱使我不顾生死、不断前行的咒——
慕容轩辕沉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