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刘姥姥,收纳了巧姐全部的喜乐,幸好有板儿,容忍了巧姐所有的悲苦。其实这样的宿命,对巧姐而言,没有什么不好。相比于长辈中凄凄惨惨的女子们,岁月待巧姐并不很薄。
不去嗅那宝鼎中的龙涎香,不去赏那花架上的碧绿滴翠,不去吟那诗词歌赋,不去赏那清风明月,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披一身风霜,顶一肩雨露,安静坐于纺车之前,一丝一线,用心去纺。不必再惊惧,不必再心慌;不再是以水为根、在风雨中飘摇的浮萍,此种安然,已是莫大的福分,此中恬静,已是难求的幸福。
涉过了人生之路的最艰难,巧姐终于从繁华走到了平凡;耐过了人生四季的变幻,巧姐终于从严寒迎来了暖阳。与板儿手牵着手,看陌上花开,看白云在天空追逐,看风筝在半空飘荡,两个人的身边,还跑着几个小不点,或许,这应是巧姐心底最美好的期待吧,只是,命运会不会给她这份幸福,她经历了荒凉的心,又会不会对生活重新燃烧起激情?便不可预料了!只为巧姐祝福!
李纨--朝暮空相守,韶华不为留
有些事,不可避免要逝去,想到此,她就无可救药地跌进幽怨,夜的黑,趁机拨乱了满地平静的月光。她积藏在内心的沉痛,开始喋喋不休,有节奏地敲击。
她叫李纨,是贾政与王夫人死去的大儿子贾珠的媳妇,也是贾宝玉的大嫂。她带着微微的怨怅,带着恪守妇道的谨慎,带着对情爱的决绝,带着对青春华年怀恋的惆怅,夜夜滴泪,独守空房,而白日又要对众人强颜欢笑。
没有很多很多的爱,就有很多很多的钱吧!唯有金钱,才会让哺育孤儿的寡妇有安全感。于是,李纨时刻以温良恭让、三从四德为靠山,在不损害她利益的前提下,四处做老好人,一心一意地积攒财银,成为了《红楼梦》中最低调的富翁,终日沉默罕言,与世无争。但精明的王熙凤却为她算过一笔账,她的月钱比众人多两倍不说,老太太又念她“寡妇失业的”额外加恩,每月再多赏一倍月钱,加上园子里的地与年终分年例,李纨在贾府,除了老太太和王熙凤之外,最富的人就是她。
我们可以理解李纨的苦,有多少金钱都无法弥补她独守空房的孤独。我们可以原谅李纨对金钱的奢求与欲望,那是对未来生活保障所采取的一种手段与唯一的倚仗。
宝钗自愿成为当时社会标准的淑女,李纨则被迫成为经典的节妇。李执出身在名宦之家,常读《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贾珠死后,她以埋葬青春与热情为代价,为贾家树立起一块贞节牌坊。然而,李纨的深心之中,并不是真的槁木死灰,并不是真的死水无澜,当探春提意创办诗社时,她第一个支持,不仅称赞探春“雅的紧”,还自荐掌坛,并将所居住的稻香村让出做社址,又拉来王熙凤赞助,又肯定了黛玉“取别号”的提议,并且第一个取号“稻香老农”,又是她提出的第一社诗题《咏白海棠》。
这一系列的第一,都深透出她的灵魂并不是真的枯木一根,也表现出她的心胸时刻涌动着激情。李纨虽是一个寡妇,但她不仅精明、有才学,她的心中也和众位姑娘一样,尽管受封建社会礼教所压,但仍存有如火的热情。
还记得书中是怎样描写稻香村吗?--黄泥院墙中,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真叫“满园春色关不住”。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那才是真正的李纨,一缕春风样的柔情人物,如满园的春色,再高的围墙遮挡,再多的重门紧锁,也会透出一抹嫣然,亮出一抹娇红,与人和谐,给人温柔,以温暖与清爽的姿态印入每个人的胸怀。
纵然李纨的心中有如火的爱,却只能与一切欢笑乐事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纵然李纨的心中藏着浓密的情,却只能如茧,用一根根的细丝将自己缠裹。不然,她会被人议论芳心不死;不然,她会被人笑谈春心荡漾;不然,她的未来就会被口水埋葬。
李纨的美丽,如烟花绽放,当烟花飞腾之后,短暂的幸福和甜蜜轰然而逝,烟火坠落于海,一切的绚丽与灿烂俱淹没在黑暗。原本俗胎,满眼繁华刹那变成满目凄凉,由不得做主,由不得改变。此生此世,无论醉生梦死,还是心如死灰,即使一再警醒,一再糊涂,也无法不被这尘世间的满面春风、浊世中的鲜花似锦牢牢牵住。想要心底无痕,只在梦中吧!
李纨终在一番苦熬之中,束缚着灵魂,等来了凤冠霞帔与荣耀富贵。
凤冠霞帔指旧时富家女子出嫁时的装束,以示荣耀,也指古代贵族女子和受朝廷诰封的命妇的装束。
李纨是因为儿子贾兰金榜题名而共享荣耀,所以,当她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时,眼里有妥帖的笑意,眸中有感慨的泪水。
这朵矍铄虬枝老梅,终于发出了新枝,这朵喷火蒸霞的春杏,终于绽裂了灵魂。偌大的贾府,败落之时,唯有她戴珠冠、披凤袄,羡煞旁人。
然而,她也是薄命,镜里恩情,是丈夫早逝,梦里功名,是儿子丢官。虽然儿子贾兰有了一番好结果,但据李纨判词中“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一句推断,李纨曾经做了某些违背良心的事,因此获得了大量的钱财,或者参与了将巧姐卖入青楼一事,或者在贾府败落、急需钱财渡难关之时袖手旁观。总之,李纨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性和欲、爱和情树立的贞节牌坊,在她刻意为之的污点下,轰然倾倒,一生的清名,反成为别人的笑谈,虽凤冠霞帔,却已将苦熬青春得来的贤名毁于手中,令人叹息、怅然!
原本就不愿将韶华轻付,原本就不愿如枯木死灰,还要每一个脚印都为别人的喝彩而踏下,还要为了未来和生活辛苦的积攒每一块银子,李纨的青春,就这样匆匆地流逝了,没有和谁打一声招呼,也没有给她留下一分甜蜜;那些喝彩声与金银财宝,也不能替她挽留些什么,反而成为她贪婪的讽刺。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光里,每一分每一秒都交给了漫漫长夜,每一时每一刻都交给了孤灯白壁。其实,她多想像一株骄傲着昂扬起满枝花蕊的杏树啊,幸福地站在墙边,坦然自若地开放,而墙那边的人,刚好看到她含苞的蓓蕾,刚好看到她正欲嫣然的绽放。
只是这一切,是一个梦而已!李纨的青春树,一直孤独着,孤独着,孤独到心有不甘,孤独到自己掘断了自己的根!
秦可卿--上言长相思,下言留离别
秦可卿是宁府公子贾蓉的媳妇,贾珍的儿媳妇,生性风流,婀娜纤巧,办事稳妥,对人温柔、平和。
秦可卿在书中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获得了贾母的称赞,说她是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秦可卿娇美柔情,品性端庄,周瑞家的曾赞香菱好模样与好性情皆像蓉大奶奶,虽是赞美香菱,更是盛赞秦可卿。宝玉游太虚幻境时,曾见到一位仙女,其鲜艳妩媚似乎宝钗,其风流袅娜则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黛玉美得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宝钗美得任是无情也动人,兼二人之美,可谓美到惊世骇俗、倾国倾城了!
秦可卿极有治家的才能、见识和远见,她死后曾魂托王熙凤,谈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等等大道理。她并不是宁府的管事人,也不必操心家事,能够讲出这一番至理名言,实是令人刮目。
秦可卿受到众人的喜爱,她的香魂离逝后,长一辈想她孝顺,平一辈想她和睦亲密,下一辈想她慈爱,家中仆从老小想她怜贫惜贱,无一不悲号痛哭。
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原稿曹雪芹写她“淫丧天香楼”,并有“遗簪”、“更衣”等情节。加之秦可卿的平素表现,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秉性高强、心思细密、风姿绝代、温柔平和的女子。
秦可卿的死去,充满了无限的神秘。忽然身子有好人的不爽快(月事未来却又不是喜),而后不久,就在夜半三鼓时分突然死去,令众人纳罕!
秦可卿曾言“治得病,治不得命”,也是预言了她将死在“命”上。秦可卿的命,判词中写道“擅风情,秉月貌”。擅,是独揽、据有之意。秉,指执持、把持。秦可卿的命就是太美了!太温柔了!太风流了!而且她懂得利用风姿、拿捏风情、炫耀容貌。注定这样一个女子,在封建社会的大家庭里会受到男主子的宠幸。所以,贾珍既贪恋她的美貌,又真心爱上了她。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秦可卿集女人的优点于一身,也集女人的缺点于一身。她虽美貌与智慧并重,却用情不专、对丈夫不忠、与公公多次偷情,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她婚前委身于贾珍,才冠冕堂皇地嫁入宁府,以至被下人公开致骂。情既相逢,也说明她与贾珍之间的孽情,完全是甘心情愿、无人逼迫她,无人强迫她,也无人利用她。
秦可卿的警幻仙曲中曾有一句“箕裘颓堕皆从敬”。箕,是扬米去糠的一种器具。裘,指皮衣。敬,指贾敬。在扬米时没有将糠去掉,是贾敬的错误,在寒冷时失去皮衣的保护,也是因为贾敬。看来秦可卿的命运,与一味炼丹的贾敬有着莫大的关联。或许,秦可卿应是贾敬一时风流的私生女吧!又或是秦可卿也曾与贾敬私通?
脂砚斋就曾在秦可卿的出身文字下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如此写出,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可见,秦可卿的出身,是作者有意隐瞒的一段故事,与某些丑陋、不堪道出的情事、欲事有关。也见作者给予秦可卿的姓氏,秦,即“情”,终是因一段孽情而来。秦可卿,便是孽情中所生的女人,在她身上,又滋生出孽情,实在是孽孽情情何时了?不能道出,无法诉清!
秦可卿是一位沉陷于情欲爱海却又保持着理智与度量的女人。她一面温柔,一面风流,一面行事平和,一面胆大妄为,欲要强,欲受孽情所控,欲洁身自爱,欲无法掌控情欲。她的内心矛盾交织、群澜丛生,她不可能像风月场中的烟花女子,不顾身份去爱,也不会像泼辣豪情的尤三姐,笑戏爱情。所以,她在所经历的情欲之事上唯有焦虑,担心,忧愁,无能为力,眼睁睁地死在自己手里。或许死前,还怀了身孕。
秦可卿的出身、地位、死亡,在红楼中都是一个谜!在这个谜中,她扮演了一个可悲可怜可敬可爱的女人。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封建社会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也难脱被男人屡屡玩弄的命运。
秦可卿因孽情而生,因奸淫而死,虽天性风流,但悲剧的造成还在她绝世的容颜与不该付出的感情!自古红颜多薄命!秦可卿死后,丫鬟瑞珠触柱而亡、宝珠甘心为义女,为她棺前尽孝。两个女孩子,一个极力地掩饰她的丑情,一个极力地保护自己!她又如何对得起这样忠心的奴仆?
身为一个女子,不论任何朝代,都要对得起自己冰清玉洁的女儿心。女儿这两个字,宝玉说的,是水做的。有如水一般的柔情,如水一般的清爽。然而,女儿家不止是柔情,不止是纯净,还要有如水一般的犀利和剔透,能够荡涤一切尘埃,能够洗净一切肮脏,能够除去一切污浊,这样的女儿心,才令人可羡可敬!
秦可卿的心,仅仅是为了孽情而生,当它无可阻止地要跌入红尘的青砖时,必定破碎、伤痕重重;幸福永远距离她遥不可及,她的生命,拿捏起来也永远毫无轻重;她的美丽,只换得了攒起眉头看百千度的流年,而她所有的流年,都是荒唐和寂寞,她所有的柔肠,都是一瞬间的风情。
什么是爱人的高低俯就、岁月的急管繁弦?秦可卿至死都没有明白!她的美景凋年,绕过来,绕过去,周而复始地循环,不过是轻飘飘一段棉花软的音乐,弹过了,便不想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