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力
离家久了,总惦记着家;离乡久了,会想到归根。我回国的念想,始于谈家桢先生的一次不寻常的来访。
那是1994年的加州湾区的初冬,我刚到家,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师兄从华盛顿打来的,说是谈先生要来我家看我。我虽在复旦生物系和遗传所做了7年的学生,从未有幸同谈先生有过近距离的接触,除了拍大学毕业照时谈先生来了,总共才握过三次手。对我这个学生而言,先生是巨人、是偶像。先生的来访,令我惴惴不安。先生为何远涉重洋来见我这个无名晚辈?
再拨通师兄的电话,得知这次是先生勉力而作的最后一次跨洋旅行,为复旦遗传所的今后的发展网罗人才。师兄说先生看中了两个弟子:一个是许田,而另一个竟是我。当时许田师兄已是耶鲁大学的助理教授,是华人学者中的翘楚,也是遗传所学弟学妹们的楷模。他在发育生物学领域已颇有建树,名噪学界。我虽在斯坦福大学的人类遗传学大师卡瓦里·斯福扎教授的实验室做博士后,在理论群体遗传学界小有名气,但造诣有限。想到先生素将生命现象归为个体发育和系统发育两个方面,许田师兄应是做个体发育的,而我的研究应属系统发育。先生如此布局,我虽初有领悟,但10年后再看,不得不折服先生的高瞻远瞩。
一周后,先生来了,偕着师母,寄寓于旧金山的一个老师的家中。先生来到斯坦福,对我谈了他的想法和对我回遗传所的厚望。先生与我的导师交谈,两位各有3个院士光环的遗传学大师见了面,他们从摩尔根谈到了杜布赞斯基,从费歇尔谈到了德尔布吕克。午餐后,师母希望我安排先生午睡。因我当时与别人共用办公室,为难之中,只能将先生引到了医学院学生休息室。在嘈杂喧闹中,先生在沙发上躺下睡着了。我静静地站在先生身边,想到先生为了中国科学的发展,以耄耋之年撑着病躯蹒跚走来;想到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回国只手撑起中国的遗传学的教学和研究;想到先生多年来顶着政治压力和迫害,坚持真理,为真正的遗传学在中国留下奄奄一脉。我眼眶湿了,落下了眼泪。现在先生召唤于我,我能说不吗?先生以他的亲身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科学家是有祖国的,而我属于中国。以后每每想到或是提到这一幕,我的眼眶总是湿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刻。
在送先生离开时,我扶着先生,轻声告诉他我的决定:请放心,我一定回国。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在他脸上,我看到了一丝欣慰。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为回国工作做准备。
1995年,我在离别祖国7年后首次访问母校,并组织召开了国际进化生物学研讨会。1997年在复旦遗传所建立了人类群体遗传学与复杂疾病实验室,开始了跨洋奔波,重心逐步回移。2003年出任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2005年辞去了美国的全部职务,举家回国。2007年又出任复旦大学副校长。10余年在复旦创业,历尽了艰辛。每当困难时刻,曾有知难而退的想法。但想到为先生而来、为国家而来,如轻易放弃而去,我对得起先生吗?回国是使命,也是责任。能够追随先生,在先生所建的大厦上添砖加瓦,是我的荣幸。
许田师兄也在先生的召唤下回国效力,于1999年建立了“发育生物学和分子医学研究所”,并做出了杰出的成绩。贺福初、赵国屏、熊跃等师兄也陆续来到母校效力。13年过去了,复旦大学的生命科学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先生也常提起他的满意。有此景象,有赖于先生多年的播种和耕耘。
(作者为复旦大学教授、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