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掌灯时分。兰月出从周妈妈手里接过火折子,就着珐琅高足园盘烛台点亮了烛火,又小心笼上白纱笼灯罩,方朝盘膝坐于紫檀长榻上的白夫人微笑道:“有了这白纱笼罩,母亲就不怕那烛火映得眼睛发疼了。”
白夫人轻轻地颔首。周妈妈在旁笑道:“二姑娘这心细如尘,又是个手巧的,不过听奴才提了一句太太常在灯下看账册,眼睛生疼脑仁发沉的,就连夜做了这白纱笼送过来,真真是个孝顺又贴心的人儿。”
白夫人看向兰月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露着一份怜爱,口上只淡然道:“月出这些年来在正院里帮我打点这府里的大小事宜,难为她年纪轻轻就事事周全的。”
兰月出虽为庶出之女,但自出生以来便蒙大太太白夫人垂怜,自襁褓之时便将养在了正院里,一应用度照应全数按着嫡出的来,白夫人的娘家是京城太傅白府,诗礼大家出身,规矩礼数甚为讲究,兰月出在嫡母的悉心教导培养之下自有一股仪静娴雅的气度,丝毫没有半点庶出的卑微畏缩。
她含着一缕感恩的笑意:“母亲待月出如己出,是月出的福气。”
白夫人垂下眼帘掩住了目内的意绪,一边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兰月出,道:“这是你表姐如南托人送来的信,你且瞧瞧。”
兰月出展信细读,良久,方抬头看向嫡母道:“表姐行事向来谨慎,她如今来信向母亲求助此事,想必已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只是,若母亲答应相助,不知可会带累外公与柯府结怨?”
白夫人缓声道:“当日你姨娘曾来问我,该不该把如南许配给京城柯府的三爷。我知那昕三爷是苗夫人所出,苗夫人却是个妾室扶正的,昕三爷正是苗氏为妾时所生,虽说现下也称得上是个嫡子没错,可毕竟在生母的出身上便生生矮了一头,如南嫁到这样的人家,日后也是福祸难料之事。我话是这么劝你姨娘了,只不知后来何缘故还是把如南嫁到了柯家。”
兰月出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母亲在一年前提起过,说那柯家的苗夫人病殁了,表姐夫在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想必表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还真应了当日您的担心。当日咱们都只以为是表姐夫的出身所累,可看表姐这信中所述,背后原来竟有这样的内情?”
白夫人叹了一口气,抚着袖子上精绣的莲花细纹道:“那苗氏能让柯大老爷将她扶正,想必也不会是个简单人物,背后有内情也并不稀奇。只是那昕三爷认定是他大哥安大爷害死苗氏,又在府中强压着他一头将他投闲置散,如今想要看准时机翻身,我看这事并不易办到。”她顿一顿,看向兰月出,“依你看,你表姐这信该如何回应才好?”
兰月出心知嫡母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便道:“表姐在信中请求母亲出面让外公在官场上制衡安大爷,月出虽不知官场之事,但也隐约觉着此事若有不慎,恐怕会后患无穷。可表姐此番来信相求,母亲若是直言回绝,亦怕失了亲戚间的和气。”她想一想,续道,“依我看,此次母亲不宜当即答应,也不宜当即回绝,不妨先晾一晾,静观后变。”
白夫人轻轻一笑,拍了一拍她的手背,和声道:“当真不愧是我一手教养出来的丫头。这一次的事,也只能是交给你去做,我才能放心了。”
兰月出闻言忙道:“母亲有用得着月出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白夫人眼内的愧意转瞬即逝,只拉过她的手,道:“你说的是,你表姐所求的我不能回绝,可也不能马上答应,我是要静观,看清他们柯家的形势才能决定这个忙值不值得帮。所以,我想让你和你三弟成业一块儿到京城柯府去一趟,看望看望你表姐,你们姐妹俩算是聚聚首,也帮我捎个问候过去。”
兰月出马上明白了过来,嫡母此举的用意便是让自己到柯府去一探内里究竟,遂连连点头道:“女儿晓得了,母亲放心。”
白夫人眼光掠过外堂,看到随侍月出前来的丫环是碧蕊,便道:“忆山今夜没随你来?”也不待月出回应,径自又道,“如今伺候你的这些丫头里面,我瞧着忆山倒是个知分寸的,你到柯府去,有她在旁伺候着我也安心些。”
兰月出心里有点不太舒服,面上只不动声色,依旧点头答应道:“是,女儿这次就带忆山到京城去。”
接着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家常话,兰月出伺候嫡母喝了安神的补汤后,方才离去。
返回至琉云苑中,执事的郑妈妈便迎上前来道:“姑娘,晌午丢的赤金镶翡翠手镯找着了,竟是菱儿那蹄子没见过好的,私藏了起来,才刚春儿在她床铺底下搜了出来。”
兰月出先没有作声,只一迳儿走进内室,屋里丫环嬷嬷们殷勤地张罗热水、伺候茶点,跟前人虽多,行事却均是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她转入了八仙彩绣屏风后,不消言声吩咐,忆山便跟随进来伺候她换上家常的紫绡翠纹裙。她眼风往忆山脸庞上一飘,淡淡道:“菱儿现下人在哪儿?”
侍立在屏风外的郑妈妈忙不迭回应道:“那小蹄子关在了后院里,有春儿她们看着呢。明儿便让她老子娘来领了她出去。”
兰月出看了一眼正在为自己抚平衣襟的忆山,在那张娟好面容上看不到平常奴才该有的恭谨谦卑,只在恬静的眉目下流露出一股从容平和。过去,她曾经很欣赏这一份不卑不亢的从容平和,可如今,正正是这一份从容平和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轻抿一抿唇,冷声道:“菱儿做出这等事来,断断不能轻易放过!人是不能留,可在撵她出去之前,先给赏五十板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兰月出此言一出,忆山微微皱了一皱眉,屏风外郑妈妈心下亦是一惊,那五十板子打下去,菱儿小命恐怕就此休矣。可众人素知主子心性,也不敢劝,只答应着下去了。
忆山伺候主子更衣完毕后,敛了手往后退开一步,不料却从袖子里掉出了一件物事,她心中暗叫不好,才要将之拾起,果然听主子声音传来:“慢着。”
兰月出眼光落在那件物事上,却是一个寻常的繁翼磐结,虽是寻常,但亦很熟悉,只因她曾真真切切地看到过。她亲自俯身把那繁翼磐结拾起,拿在手心里细细端详着,道:“他果然把这个送给你了?”
忆山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垂首道:“明日我便会送还给曦四爷。”
兰月出嘴角微微扬起,“何必急着撇清?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容不得人么?”她讥诮一笑,拉过忆山的手,把那繁翼磐结重重地压在了忆山的手心上,“不就是一个绳结子而已么?没有什么打紧的。”
忆山觉得掌心一下被硌得生疼,面上仍旧垂眉敛目,只一声未响。
盥沐的热水送进来了,兰月出盘膝坐在矮板榻上,由着碧蕊她们为自己挽袖卸镯,口上只闲闲道:“菱儿可是你的同乡?我瞧着她素日里待你可算亲厚。”
忆山知道主子这话是对自己所说的,眉心轻轻一跳,心内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楚之意。菱儿不仅是她这具肉身的同乡,还是她初来这个陌生的时代之时帮助她适应环境的朋友。古代名门望族规矩森严,她们身为下人更是如履薄冰,如果没有菱儿的照顾,她根本无法在这里生存下来。
她心知肚明,菱儿会落得如斯田地,并非因为偷盗,而是因为前日在院子里冲她戏谑的一句:“曦四爷又来瞧你了?赶明儿我可得改口称呼你曦四奶奶了!”
兰月出从忆山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安,心里稍觉快意,冷笑道:“既然如此,她此次受罚你也理应去看看她,她要长记性,你也应该心里有数才是。”
忆山定一定神,款款跪落在地:“多谢姑娘恩典。”
过了一日,至初四,白夫人定下了兰月出和兰成业二人出行的日子。接连着两日,琉云苑上下均为兰月出的远行张罗准备,同行随侍的人分别有忆山和碧蕊两个大丫环,主事郑妈妈并四个小丫环雁儿、谷儿、灵儿、云儿,另有小厮不定数。
三爷兰成业在启程前的一日便告知白夫人,同家四爷同善曦是柯家姑爷冯淮的姻亲舅爷。冯家老爷任京官之前,曾在邺州任知府之职,与同家老爷份属同僚,两府便时常往来,后来更结为了姻亲。同善曦与冯淮都是才思毓秀之人,自然是志同道合,年少时一起钻研学问,交情甚笃。同善曦本就意欲前往京城与冯淮叙旧,此次听闻兰家亦要上京,便提出一路同行,路途迢迢,彼此间也可有个照应。
白夫人向来欣赏同善曦的才学见识,一直希望府中子弟多与其来往,对兰成业所提之事自然是一口应允。
翌日,兰府门前马车纷纷,大管事刘荣家的率着一众执事人等,将二姑娘和三爷的一色细软什物齐齐全全地搬上车中。一时益显人马簇簇。
少时,同家的马车也到了。兰月出转首望去,只见为首的车辆竹帘一掀,从里内跃下一名年青男子,正是同善曦。许是为着出行方便,他颀长的身上穿着轻逸的洁白丝绸长袍,绣着清简海水纹的雪白滚边越发显得他气度温润尔雅。淡黄色的晨阳薄薄地氤氲在他身上,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辉映着澄澈雅致的光息,如同在他丰神俊朗的脸庞上晕染出了一抹温暖的轮廓。
他与兰成业寒暄了几句后,抬眸向她所在的方向看来,她不觉顾盼流转,笑生两靥。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很快便追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忆山的背影赫然入目,她的笑容顿时僵凝在了唇边。
一切打点完毕,碧蕊和忆山过来扶主子上马车。兰月出进了车厢里后,转头对忆山道:“我这儿有碧蕊伺候着便好,你到雁儿她们那边去帮着打点路上所需。”
忆山一怔,未及分说,兰月出已吩咐碧蕊下了车帘。
只得带着满腔的沉郁往后头的马车走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样不安的感觉在穿越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也曾有过。也是这样看似明媚的好天气,一个对自己有意的男人,一个对自己嫉恨的女人。是他们,使她在意外中来到了本不属于她的世界。时至今日,同样的局面再度出现,只不知会面临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甩一甩头。只希望这份担忧只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