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轻轻颔首。待盥手完毕后,她一边由着忆山拿西洋毛巾为自己拭手,一边道:“总算把月出给盼回来了,这段时日我惦记着你,也惦记着你那味消食的花茶,这府里除了你,还真没人能沏出那样的滋味来了。你这就随我回屋里去彻茶吧。”
兰月出一听,心知她所指的是昔日主子自行搭配花叶调彻而出的一味花茶。心不由提了一提,正如白夫人所说,这府里除了昔日的主子外,没有人知道这味花茶的调沏配方,如今这境况,却也是没有逃避的余地。没有意外地从忆山面上捕捉到得意的神色,她心下更是不舒服,脑中急转,唯求可以想到应付过去的法子。
一时兰月出随着白夫人一同返回内室。白夫人的大丫环语柳和含莲二人分别捧着雕花红木托盘进来,盘中的正是各色花叶。兰月出走到成套齐备的茶具前,早有小丫环在旁奉上滚烫的热水。她盯着那分了小匣子盛装的各种花叶,细细思量了一番,方着手选了当中的几种搭配着,放进了紫砂茶壶中细细冲沏起来。
过不多时,茶好了,兰月出也不待下人们动手,亲自滤了渣叶,往紫砂茶杯里倒了茶,方给白夫人呈了上来。
白夫人闻着这茶香不像,却没有当即发问,只浅浅地啜了一口,细品过后,方道:“怎么不是过往的那一味茶?”
兰月出敛一敛神,道:“月出刚才听母亲咳嗽,进食时又偏好清甜滋润的小菜,倒像是暑热之时体内带火之症,所以月出便为母亲重新调沏这一味花茶,当中有紫萝兰、桂花、百合花,此三种花叶有养生润肺、清火安神之效,更合适母亲此时饮用。”
白夫人多少有点遗憾,道:“心意是好的,这茶也是好的,只不知为何,总像缺了点什么。”她话音未落,忆山便捧着朱漆托盘进来,甜声对她道:“太太要喝的茶,在此呢。”
白夫人低头看去,只见那托盘上用琉璃茶杯盛装着淡褐色的茶汤,清芬袅袅,正是那股熟悉的茶香,忙端起来尝了,笑逐颜开道:“正是这一味茶!”
忆山笑道:“我知太太惦记着这味道,便在外头冲沏好,为太太送进来了。”
白夫人惊讶地看着她,又看一看兰月出,神色间泛起了一丝疑色,须臾,含笑道:“不知可是我错觉,总觉得你们俩今儿像掉了个个儿。”周妈妈在旁凑趣道:“太太不说犹可,这么一说,奴才也觉得了。”
兰月出心头一惊,只觉头皮间有凉凉麻麻的寒气掠过,强自定一定神,娇嗔道:“敢情是我这变着法子地伺候母亲,反倒不落好呢!母亲要抬举忆山,也不能不看月出的心意啊!”
白夫人笑着拉过兰月出,道:“哪里就能不看你的心意呢?你有心,便比旁人都强了!”
忆山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下去。
白夫人想起了什么,又道:“再过四日便是初一日,我择定了那日在宝莲寺打平安醮,咱们三十日便从府里出发,正好趁这个时候外出逛逛,在宝莲寺住上一夜,初一那日再回府。你自然是同去的……”她目光落在忆山身上,道,“把忆山也带上吧。”
兰月出面上点头称是,心头的不安却益加浓重起来。
忆山喜不自禁,忙不迭向白夫人言谢。心下的一个念头悄悄地落定了,能不能让白夫人相信她才是真正的兰月出,便全看这一回了!
同善曦比兰氏姐弟稍晚了两日返回邺州,他这日方才抵达同府不久,东篱便来通传忆山在外有事求见。
快步出去,果然看到忆山正亭亭立在庭院中。她回身看到他,绽出了一个如花笑魇,盈盈福身道:“善曦哥哥。”
正是晨阳灿烂之时,阳光透过重重婆娑的树叶落在她身上,斑斑驳驳的光影之间,带着明媚而柔和的温煦,映着她清婉如昔的笑颜。
阳光如昨日,人儿,亦一如既往。
同善曦缓步走下台阶,微笑向她道:“你来得可巧,我才回到府中。”
忆山轻轻一笑,道:“哪里是巧了,我这些天来留心着呢,就等着你回来,今儿总算是盼到了。”她扬眸注视着他,目内是满满的迫切,“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多怕,多怕你来不及在三十日之前回来。”
同善曦看她如此情状,心下暗自疑惑,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忆山的神色带着几分忧伤,沉沉道:“善曦哥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好想、好想能和你名正言顺地站在一块儿,可是……这一次回到兰府中,我这样卑微的身份,更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姑娘她……她比以往更难捉摸,我不过是一个下人,或骂或打,再多的为难,不过是我的份内之事罢了。我不怕受苦,我只是……”她眼底泛起了稀薄的泪湿,哽声道,“我只是放不下,每一次我卑躬屈膝地伺候主子时,都会想起你,我这样一个人,如何能般配得起你?”
同善曦静静地听她说着,看到她眼角渗出的泪花,不觉抬手为她拭去,当她哽住了声音无以成言时,方轻声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受了太多的委屈。”
忆山咽了咽,横下了心来,一下拉住了他的手道:“善曦哥哥,为了你,为了你我必须替自己寻一条后路,我必须想方设法为自己谋求一个好的出身。再过两日便是三十,太太会带同我一起到宝莲寺去打醮,三十日晚上,我们会在宝莲寺中留宿,到那个时候,我会向太太请求让她给我抬身份,我需要你的帮助,倘若你愿意出手相助,此次必定能事成!”
同善曦诧异地看着她,满心疑虑,一时没有回应。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与我们一同到宝莲寺中,当我向太太言明一些事的时候,有一些需要你在旁作证的事,无论是什么,我只求你,求你都要站我这边。”她泪水潸潸而流,面容上却透着几分与以往不同的决绝,“以你的身份,太太一定会相信你,只要你帮我,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只要我成了主子姑娘,咱们就可以门当户对。”
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有意无意地从她掌中抽回自己的手,道:“你要告诉白夫人的,究竟是什么事?”
忆山垂下眼帘,掩饰下目内的阴冷,道:“为策万全,我现下还不能过多透露,但求你相信我,无论我说什么,都是为了你。”
他沉吟片刻,没有再追问,静声道:“好,我答应你。”
她大喜过望,抬头接触到他似要看透人心的眼光,不由收敛了意绪,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负我。”
命小丫环送忆山离去后,同善曦揣着满腹的心事往屋里走去,东篱从廊下走出来,低低对主子道:“爷,请恕奴才多言,我瞧着忆山姑娘如今这副模样,总似与以往大不相同。”
同善曦冷冷横了他一眼,东篱心知失言,忙噤了声。
与以往大不相同。何尝不是如此?
那日在京城同府别苑,兰月出走后,忆山施然然地从十二扇楠木雕花镜心屏风后出来,他转头看去,分明捕捉到了一抹与她清丽玉容格格不入的狠辣,他微微一惊心,尚未及说话,便听她冷冷道:“善曦哥哥心肠太软,就这么放她走了,就不怕来日后患无穷么?”
她的与以往大不相同,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也有可能,从他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开始了。抑或,只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她?
低低一声叹息,脑中蓦然掠过兰月出那一双哀绝的泪眼,他心底有不知名的痛楚汹涌而至,那样的突如其来,无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