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数人均各有思虑地沉默了起来,此时闻得外间传来阵阵闷雷轰鸣,山风盘旋大作之声呼啸于山寺之间,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晦暗阴翳的夜揉碎于指间,再度狠狠地抛向夜空也似。过不多时,便有瓢泼的雷雨倾盘而下,密密集集的雨声,重重地敲击在了人本就惊惶难定的心房之上。
兰月出不无担忧地拿起忆山带来的药枕,道:“赵大夫,劳烦您好生查验一下这个药枕,里面可是含有夹竹桃?我母亲刚才枕着睡了一会儿,要不要紧?”
赵大夫拆了那枕套,取了当中的各色草药出来仔细嗅过了,又将草药摊开一一检视,过得半盏茶工夫,他方凝眉对兰月出和白夫人道:“回夫人和姑娘,此药枕中除了夜交藤、朱染灯芯、合欢花、石菖蒲这几味安神之用的草药外,确是含有夹竹桃。只是这夹竹桃虽含有毒性,但因是混杂在诸等草药当中,夫人亦未曾长久使用,所以对夫人贵体应该无碍。”
白夫人面上阴沉一片,冷冷地盯着脸色煞白的忆山。
兰月出眼眶泛红,似有心痛之意,她怒瞪着忆山道:“我们一直待你不薄,我从来不把你当作下人看待,我看你为人行事伶俐周到,便把你视作心腹,许多不该让旁人沾手的事都交给你去办,许多不便向外人道的事也一一告知你,为的就是相信你,将你视作妹妹!直至你患了失心癔症,我也不曾放弃你,就是想着要保全你!可如今你到母亲跟前胡言乱语就算了,为何还要如此毒害母亲?”
忆山环视着在场诸人,喃喃道:“你们都算计好了,都算计好了……”
兰月出佯作拭泪,朝兰成业递了一个眼神。兰成业会意,遂向白夫人道:“母亲,忆山既然身有恶疾,又不时会有伤人之举,已不宜再留在姐姐身边伺候。”
白夫人缓缓地点头,道:“罢了,念在她昔日忠心妥帖一场,这夹竹桃一事便不再追究了。明日一早,劳烦大夫和忆山一同下山回兰府吧,便不要回月出的院子里了,我会让陈妈妈为她另安排住处。”
忆山犹自不甘心,唤道:“母亲……”
白夫人疲惫地揉着脑门,挥挥手道:“下去吧。”
兰月出让碧蕊和郑妈妈她们进来,将忆山半拖半押地带出了屋外。来至廊下,纷纷雨雾随风扑打在了她们的脸面上,凉飕飕地如要渗进心脾之内,使那紊乱而仓皇的心绪顿时清醒了几分。
忆山猛醒似地想起了什么,用力甩开了碧蕊和郑妈妈的手,疾步奔到廊外,冒着雨奔向寺庙大门,待得近了,果见门外正停着同府的车辆。善曦,善曦他果然已经来了,他就在寺里,只要找到他,只要找到他……
她回过身,就要往寺里的客厢而去,却一下停住了脚步。
兰月出撑着油纸伞一步一步向忆山走近。天边的闪电犹如是银蛇耀舞,霎时明亮了夜空,清冷的瞬光映照在兰月出的脸庞上,照见了她含着冷冽笑意的眉眼。
“曦四爷来了,你可是想着要去找他?”兰月出来到她面前,“找他帮你证明,你并没有疯癫,你没有患癔症,你说的一切都是真话,是吗?”
忆山抹一把脸上的雨湿,怒目向她:“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母亲受你们蒙蔽只是一时,善曦哥哥他不会眼睁睁地看我受委屈,他一定会帮我,他所说的话,母亲一定会相信!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帮我!”
兰月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他会帮你,他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但你可曾想过……”她在忆山身旁款款踱开两步,面上笑意更浓,“你可曾想过,他为何要帮你?”
忆山心下思绪乱如麻,一心急切,无意与她多说,举步就要往前走。
“他会帮你,他会为了保护你付出任何代价,那是因为你是忆山。”兰月出在她身后悠悠然说着,“你去吧,你去告诉曦四爷,你没有疯癫,你是兰月出,你是真真正正的兰月出。”
闪电雷鸣之间,忆山整个儿如梦方醒般震住了。
兰月出越发显得气定神闲:“既然你是兰月出,那我就是忆山了。我很想知道,曦四爷若是知道了真相,他会帮助你这个兰月出,还是我这个忆山呢?”
忆山整颗心沉了又沉,慢慢地转过脸来,怨毒而凄绝地注视着她,却是一声也反驳不了。
兰月出笑得面若春花:“兰月出,在曦四爷心里,永远也赢不了忆山。”
忆山委顿地瘫倒在地上,一败涂地的噬心之痛一下接一下地侵袭着心房。
兰月出低低地冷笑着,话已至此,已然足够。她看也不看忆山,缓步返回廊下。
同善曦从厢房内走出,虽然这些天细细思量下来,总觉得忆山有点与以往不同,那日来同府相求自己的言语中,亦透着一股奇怪的、不属于他心目中忆山的禀气,但此时迟迟不见忆山前来找寻自己,还是心觉担忧,不知她意欲为何,此时是否安妥。
他走到廊外,正好看到兰月出走过来,不由微微一怔。
她抬头看到他,却是安之若素,不言不语地回一回头,看了那伏倒在雨中的忆山一眼。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地撑了伞便往忆山奔去。
“忆山,你怎么了?”他来到她的身旁,一手扶起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无力地侧过头来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他满脸的焦灼。她干笑了一声,却是不说话。
“忆山,你不是说要找白夫人吗?怎么如今竟会……”
她慢慢地推开了他手中的伞,犹自站在滂沱大雨之中,任由雨点无情打落在自己身上。
同善曦复把伞移到她跟前,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忆山,你告诉我……”
她猛地尖叫了一声,发狠似地一把将他手中的伞拍打在了地上,冲他嚷道:“不要喊我忆山!不要对我摆出这副模样!现下的我不是我,不是我!我不要做这样的我!”
呼啸的风雨横行,他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忘形失态。
她如无处发泄一般,将那油纸伞狠狠撕开,又用力掷于地上,脸上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只颤颤哽哽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再也得不到主子的身份!我这辈子就只能充当卑贱的小丫环,我都输了,我全都输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你还看着我做什么?”
雨雾茫茫一片,无休无止地冲洒在他们彼此之间,夏日的雨水竟也是这般冷,冷得连视线亦不再清晰,不知是雨点扰乱了视线,还是那从心底弥漫而起的森寒之意迷蒙了目光,这一霎之内,他竟觉眼前的她陌生至此,半点也无法看清、看透。
她自顾地抱头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提不起要上前慰抚她的心思,只默默地将那被她撕得残缺不堪的油纸伞拾起,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那细致无遗的动作,如同收拾的是心目中早不复当日的情愫与牵念。
兰月出仍旧亭亭立在屋檐之下,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不声不响地与忆山拉开距离,看着他不忍将那残存的雨伞丢弃,看着他不离不弃地守候在忆山的不远处。
她眼底泛起薄薄的水雾,清清冷一笑,吩咐后头的郑妈妈和碧蕊道:“去把她带走,不要再耽搁了。”
忆山哑声哭着,也不再抗拒,由着郑妈妈和碧蕊把自己拉走。
他仍站在原处没有动,目送着忆山的背影,心头一时五味杂陈,这般遥远得刺痛的感觉,锥心得无以复加。
这风雨交织的一夜犹显漫长,各人都怀着埋藏在心底不能明言的心事,辗转至天明。
直至卯时之初,雨渐止。兰月出当即便命人将忆山送下山。忆山倒也不再哭不再闹,只沉沉静静地听命走了。
夏日的雨来得迅猛突然,雨止后天色却比昨日更要晴好了,明媚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大地,一扫风雨带来的阴翳颓败。白夫人的心情并没有太过受忆山之事影响,精神饱满地完成了拈香礼佛之事,又为兰老爷、兰成和、兰月出等人添了增福添寿的海灯后,方打道回府。
至晚时分才返至兰府,一进府门,白夫人房中的大丫环绿蝶便神色有异地迎了出来,道:“太太,老爷今日晌午时便回到府里来了。”
白夫人由兰月出扶着往里走,微笑道:“老爷原是说了大约在明日抵达府中的,不想如今早一日便到了。今日可算是个好日子。”
绿蝶却似有为难之情,犹豫片刻,终还是道:“太太,老爷今日并非一人回来……随老爷一块儿回府的……还有秦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