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出本已对秦氏与自己的关系存疑,此时听她亲口说出,仍是觉得惊讶无比,平一平心绪,方道:“姨娘怎么就不是我的生母了?这生身之事,如何能作假?又岂能儿戏任你说是或不是?”
秦姨娘望着桌上明明灭灭的烛火,心头漫过身不由己的痛楚,沉沉道:“我也希望这一切只是儿戏一场,倘若当年我并非与太太同日生产,倘若当年太太诞下的是位公子……”她苦涩一笑,摇头道,“没有倘若,没有倘若……”她终于遏止不住流下眼泪来,“这就是我和你的命数……”
十九年前,她秦亦桃因着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只得由着人牙子以三百钱的贱价卖进了兰府中,充当地位最末等的粗使丫环。倘若没有那一次雨夜中与兰博容的相遇,也许她终将以卑微之身默默劳作于府中,虽然贱如蝼蚁,但此生总可算是无波无澜,平凡到老,也就无需承受这般锥心裂肺之痛。
那年她正值双十桃李年华,因着受主事妈妈之命在院子里打扫,突然而至的大雨将她遍身冲淋得湿透。她狼狈地奔至廊下,一头撞进了某个暖实的胸膛之中,她惶恐不安地抬起头,竟见对方正是彼时的大爷兰博容。她更是花容失色,颤巍巍地才要跪下请罪,他却一把扶起了她,从他浅蓝色织锦袖子中传来淡淡的女儿红酒香,连带他半眯的双眸中,亦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
这一夜过后,她心下犹自惴惴不安,有知情的妈妈半带讥讽地对她道:“那不过是爷一时兴起罢了,是你几生修来的福了!只不要到处声张,没的惹来奶奶生气,你莫说是飞上枝头,就是再想要在这府里讨口饭吃,也是难上登天了!”
一度,她也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倘若,她并非在那个时候怀上兰博容的骨肉,倘若,兰博容是个冷心冷肺之人,并不曾因为她怀有身孕而将她抬为姨娘,哪怕是将她赶出府中,也比不上后来发生的来得残忍吧。
与此同时,白夫人的院子里也传出了有喜的消息,这一下,是合府的大喜。
白夫人嫁与兰博容已有三年之余,因在头一年时滑过一胎,以致落下严重的气虚血瘀之症,后来便一直难有胎气。此番经过长期的调理医治,终得有孕,但大夫亦郑而重之地叮嘱,这一胎必须好生保养,以夫人的身子,若能平安顺利地诞下麟儿,那是最为圆满的结果。言下之意,这亦是夫人此生唯一的生育机会了。
秦亦桃曾经很感激兰博容,更感激白夫人,因着他没有辜负她,因着她的贤惠宽容,自己方能以姨娘的身份留在兰府,安安心心地孕育腹中的胎儿。
听闻白夫人渴求一举得男,她便天天在屋里替其念佛祈愿,唯求夫人可以得偿所愿。
待得夫人怀胎至八月后,大夫前来把脉,透露出夫人所怀的该是公子无疑,夫人和兰博容均喜不自胜,又于府中设宴庆贺,她得知喜讯后,亦打心眼里替白夫人感到高兴。
她没有料到,她人生中的美满安宁,便只维持了这短短的十月。
她生产的那一天,分明是无限晴好的日子。接生娘抱着她那甫出生的孩儿,喜孜孜地道:“恭喜姨娘,是位公子呢!今儿可真是个黄道吉日,听听公子这哭声多洪亮,日后必是个有福气的!”
她顾不上身子的疼痛和疲惫,忙不迭伸手抱过孩儿,一瞧见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笑道:“承妈妈吉言了。”
她话音未落,白夫人身边的心腹丫环映珍便走了进来,让接生娘及一屋子伺候的人退出去后,方对她道:“恭喜姨娘喜得贵子。奶奶知道姨娘的哥儿出生,便命奴婢前来把哥儿抱过去瞧一瞧。”
她心里喜悦,没有多想其他,只问映珍道:“奶奶可是在今晨就生了?也替我恭喜奶奶。”
映珍面上沉了一沉,并不搭话,一手从她怀中抱过孩儿便离去了。
待得到了傍晚之时,映珍方把孩儿给抱回来,却不交到她手中,只道:“奶奶很喜欢姨娘所出的姐儿,正好又与大哥儿同日出生,也是姐儿的福气了,从今日起便由奶奶亲自抚养,奶奶会把姐儿视作己出,等同嫡出。”
秦亦桃闻言怔了怔,挣扎着坐起身,仍旧含笑对映珍道:“姑娘这玩笑话可真够唬人的,我这哪儿是姐儿?奶奶生的是哥儿,我生的也是哥儿,两位哥儿凑在一块,奶奶哪里顾得上?姑娘快别逗我的趣了!”
映珍却僵着脸,冷声道:“姨娘只管安心养身子便是,不必操心姐儿的事,奶奶自会命人好生照顾姨娘。”言罢,她抱着襁褓中的孩儿就要离去。
秦亦桃整个儿有如电殛,只是下意识地滑下床榻,惶急失措地扯住了映珍的裙摆,道:“姑娘把哥儿还我!”
映珍却侧身避开了她的手,疾步离开。
她顾不上身子的虚弱,来到白夫人的韶仁苑里,一进内堂,便见四、五位模样周正的奶娘媳妇正围在炕旁忙碌张罗着,炕上一左一右躺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孩,此时如同是众星拱月般地呵护备至。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满腹的忧惧与疑惑一时竟似无路可诉。
白夫人面上犹带着产后的憔悴与疲惫,歪在长榻上慵倦道:“姐儿在我这儿,该有的都会有,你不需要担心什么。”
她愣愣半晌,摇头道:“奶奶,妾身所出的并非姐儿。”
白夫人垂一垂眼帘,道:“今儿爷有公务在身,赶不及回府,明儿一早他便会回来。到那时,所有人都会告诉他,我生的是哥儿,你生的是姐儿。”
秦亦桃陡然一颤,整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如同是落入了无底的深渊里。她木然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告诉爷实话。”
白夫人脸上微微地显出几分哀绝之色,缓缓道:“你瞧瞧,正室所出的嫡哥儿,打一出生,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日后,我和爷会悉心栽培他,他将会是兰家的继承人,他这一生所得到的,全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干笑了一声,目光落在秦亦桃身上,“可若是随了你,拖累他的不仅仅是庶出的出身,还要为你这个卑贱的亲娘背负旁人不屑的眼光,这种轻视将会追随他这一生,以你在府中的地位,他不会享受得到主子的尊荣。他要想有出息,付出的必然要比旁人更多……”
秦亦桃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静静地听着,听着,从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她与亲儿的骨肉分离。
她沉默良久,方作出了痛憾终生的决定。
“那个时候的我很天真,我以为成和虽养在了太太院子里,我还是能时常来看他的,我还是能听他喊我姨娘的,可是没有想到……”秦姨娘的心在往事的追忆中搐痛不已,“没想到太太根本无意让我再接近成和,她跟老爷说找男女先儿来算过了,我的八字与成和犯冲,两人绝不能在一处,否则将会使成和遭遇血光之灾……从此,成和便离我远远的,远远的……”
兰月出耳闻着当年的真相,心下震惊难平,静心细细回想间,秦姨娘待成和确是极其上心,当得知何姨娘母子毒害成和之时,更是比白夫人来得要紧张,以致甘于为白夫人所利用,不惜搭上自身去报复何姨娘母子。她压了压心头的惊异,道:“这么说来,我竟是太太所出?”
秦姨娘抹了抹泪,道:“人人都道你是几生修来的福,得以养在太太膝下,以庶出之身享那嫡出之尊。有谁知道,你本就是正正经经的嫡出之尊,可怜你福薄,错生成了女儿身,才会成了我这个卑贱之人的女儿,这一生都担着庶出的名头,即便太太待你再好,府里再尊你敬你,你终究还是个庶女。”
兰月出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言表才好,这名门大户的光鲜荣华背后,竟有这不为人知的阴暗一角,着实令人不寒而栗。她垂首轻轻叹息,跟前的烛火愈渐微弱了起来,眼前似乎陷入了不见光影的晦黯,虽然在底子里她只是个局外人,仍是止不住心底的惶悚。
秦姨娘看了她一眼,面上微微沉了沉,道:“我与你都是没有福气的人,这些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定局,我无力改变,你也是不能的。”
兰月出抬起头,朝她挤出一笑,道:“爹视我为恶毒之人,如今身处荒园,我还能改变什么呢?嫡出和庶出,于我而言已无区别。”
秦姨娘点了点头,道:“你救我一命,我告诉你真相,也算是扯平了。”
兰月出起身收拾桌上,秦姨娘想了想,又道:“我说过府里有人不想你活着回去,这并不是我故意要吓你。你可知此次何氏母子中毒,并非我一人之力?”
兰月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道:“我晓得。”
“有人对你怀恨在心,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牵连在内。你能在此处暂避也是好事,那些个盯着你的眼睛,都是毫不留情的,真真是叫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