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出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自顾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秦姨娘的屋子。
这短短的一日之间,仿佛历经了人生的几个大关口,她一下觉得心身俱疲,倒在床上低低喘息,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强烈地渴望着,渴望自己就此一睡不醒,不必再听,不必再看,不必再想。
她在极度迷乱的心绪当中入睡,又在揪痛心扉的噩梦中惊醒,如此反反复复,一整宿一整宿地心不由己。这与世隔绝般的幽僻之地,连日光也是被横亘在外的,分不清昼夜,不知是真的太累了,还是她不愿意醒,她一直昏昏沉沉的,连眼睛也不愿意睁开。
梦境是没有边际的,忽而仿佛看到了那一张脸庞,带着温煦的关切靠近自己,她心一抖,大声朝那边嚷嚷着:我很累,很累,再也承受不起了,再也承受不起了!
“我很累……很累……”不知不觉间,她的泪水早已将布枕染湿了大半。
他静静地站在她的床畔,看着她眼角不住渗出的泪珠,心里不知为何,也似有千斤之重,沉沉压着无以释放。
他不愿惊醒她,却又不忍看她在梦魇中沉沦,终是拿起她枕边的那块手帕,轻轻为她拭去眼角旁的泪痕。
梦里的他还是没有离去,他的模样还是如此清晰,清晰地让她知道,她终究还是没能彻彻底底地将他忘记,将他放弃。
她的意识也渐次地清醒过来,感觉胸间的酸楚浓不可化,眼前泪水迷蒙,什么都看不清,只觉满目暗沉。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片光,直刺刺地照进她的眼眸,她睁眼看去,却见屋门被打开了,门前那人的身影熟悉如斯。
同善曦打开屋门,才想要离去,心头却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向她望去。
她扶着斑剥的墙壁坐起身,与他四目相投,两相遥望。
“你来了?”
“你醒了?”
他们不约而同开口,言毕,她情不自禁地笑了,沾在睫毛上的泪珠缓缓滑落于颊边。
他亦含笑。这相视一笑之间,仿佛将他们二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隔膜冲淡了不少。
兰月出起来梳洗过后,将发丝松松地绾成了侧髻,换了身月白色的湖纱襦裙,便与他在园子外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为什么还要来?”她茫茫然盯着地上一朵不知名的粉蓝色小野花,“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同善曦轻轻一笑,道:“府中出了许多事,心烦意乱,总觉天大地大似无容身之所。想来想去,不知为何便想到了这儿。”他目光苍茫地环视着杳无人迹的旷野田园,“虽然荒僻,可是清静。”
她抱着膝头,道:“背负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就像是背负着一个包袱吧?”
他半眯着眼睛瞧了她一眼,身子往后躺倒在草地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道:“你没有说错。不过这个包袱背得太久,我已经习惯了。”
她手圈成圈儿护在随风摇摆的小野花跟前,道:“还记得那天晚上,你的处境真的很危险,那几个人来者不善,对你声声胁迫,同家人就在前厅,若动静再闹得大些,恐怕事情就要败露了。”
他的脑海中随着她的言语再度浮现出那剑拔弩张的一幕。同家大宴,同老爷携了妻儿与众贵客饮宴看戏,席间笙歌聒耳,锦绣盈眸。他才要随同老爷去向几位大人敬酒,东篱便悄悄溜过来,在他耳边道:“爷,大事不好,宋贵他们几个来了,本是要从正门入的,我引他们走后院角门,现人就在那儿,您说如何是好?”
他目光一凛,小声吩咐东篱道:“你先过去拖延着,我即刻就来!”
寻了个借口离席后,他匆匆往后院赶去,绕过重重假山之后,果见那一行四人正面带煞气地冲着东篱推搡喝骂,他疾步上前,一把拉开东篱,道:“你们都不要命了么,竟敢到同府里来?”
为首的宋贵看同善曦来了,先是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啧啧”连声,冷笑道:“同府曦四爷的派头,果然是不同凡响。再不是当年那个卑躬屈膝的落魄小崽子了!”
宋贵身后的陈义脸上一搐,粗声粗气道:“怪道给我们来信让我们不要来邺州,原来是早已站稳了脚跟,想过河拆桥呢!”
东篱气不过,道:“你们要的银子,爷早就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同善曦一扬手止住了他的话,道:“宋大哥向来是义字当头,哪里会为了蝇头小利便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宋贵冷哼了一声,道:“若是从前,你事事以弟兄们为先,我宋某人自然也会投桃报李,你要做什么,要达成什么目的,只需要言语一声,咱们兄弟几个自当义不容辞!那是因为你把咱们视作兄弟,甘苦与共!可是如今呢?你来邺州的这些年,何曾想过我们几个?”
后头手捧着灰黑色大布包的李仁中走上前一步,道:“大哥,他既然早已忘记咱们的相助之恩,也不必与他多费唇舌了!咱们直截了当把这东西拿去给同老爷,他这同家四爷的富贵梦自然是不能如愿了!”
同善曦并不慌,冷静道:“我在同家已有五年之余,在所有人眼里,我是如假包换的同家曦四爷,先莫说同老爷对我的一心认定,便是同二老爷,当年是他亲自对我验明正身,让我以曦四爷的身份回到同府。而你们呢?你们是何等出身?你们觉得,同家两位老爷是相信几个来历不明的地痞呢,还是相信相处了五年的血脉之亲?”
宋贵两目锐利得如要噬人一般,一手迅捷地将李仁中手中的布包揭开,光影暗沉的静僻一角中,那一方狭长的四寸阔黑色木牌撞入了同善曦的眼帘,上面赫然书写着同门四子善曦的名讳、生卒年月等,竟是祭祀供奉时所用的神主牌位。
同善曦面上僵了一僵,目光深沉地扫视着跟前咄咄逼人的四兄弟,道:“我过去一直知道你们行事鲁莽,如今你们却比往日更要愚昧了。你们拿这个出来,让同家老爷怎么想呢?他们不会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辞,只会认为你们是存心添同府的晦气。你们不仅不能得到任何的好处,指不定还会因此性命不保。”
宋贵一把将神主牌位拿在手中,面目狰狞地逼近同善曦,咬牙切齿道:“是我们性命不保,还是你性命不保,只消把这个面呈同家老爷,自能见分晓!”
东篱面色青白,颤声道:“宋大哥,你们不过是求财而已……”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而听到一个清柔婉转的声音传来:“曦四爷,原来你在这儿,害奴婢好找。”
在场诸人闻声均是一惊,循声看去,却见从假山后绕出来一个轻盈的身影,同善曦和东篱一眼瞧见她,不由都变了脸色,同善曦低声道:“这儿没你的事,赶紧给我退下!”
忆山眼光从宋贵手中的神主牌位上掠过,并不依言走开,仍旧含着清浅的笑意,道:“是二老爷让奴婢过来给四爷言语一声,只说是既然有客前来,大可把他们请到内堂去与宴,万不可怠慢了客人呢。”
她这一番话不仅使同善曦为之意外,连宋贵那一伙人也怔住了。
忆山盈盈笑道:“咱们府里自然有待客的规矩,只是这客人自远方来,为的也是与旧友相聚而已,这叙旧也是有叙旧的规矩,既然主人家诚心相待,客人也该有客人的样子才是。”她转向宋贵,道,“这位想必就是宋公子吧?二老爷千叮万嘱,让奴婢务必好生照应诸位呢。”
同善曦和东篱都心下犯疑,才想要阻止忆山继续说下去,那宋贵便皱着眉道:“你说同二老爷知道我们来了?”
忆山笑道:“当然,你们几位千里迢迢来到邺州,二老爷怎么能不上心?”她看一眼那神主牌位,又道,“只是奴婢要提醒几位公子,二老爷不仅知道你们的行藏,还知道了你们的来意。今儿是同大老爷的华诞大喜,府里来贺的都是达官显贵,二老爷愿意厚待几位,也是想着几位能识事务知进退,切莫在不恰当的当口做不恰当的事。”
宋贵眯着眼睛斜乜着忆山,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二老爷早已知道四爷的事,这当中的机关缘由,都非四爷一人之意,你们如今一心为难四爷,也是白费工夫,四爷本就是听命行事。”忆山敛一敛容,道,“几位若是能想通,便不要再盲目纠缠,二老爷和四爷来日必不会亏待了你们。若是几位坚持要在这个时候生事,让二老爷和四爷为难,那只能落得一个鱼死网破的结果,倘若四爷事败,你们也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
宋贵与李仁中等人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有说话。
忆山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包银子,递到宋贵跟前,道:“这是二老爷给几位的一点心意,还有几位在邺州的落脚之所,四爷自会为你们妥善打点。无论你们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只等四爷日后与你们细细商榷。”
宋贵的目光在她和同善曦面上来回逡巡一番,方慢慢地接过了银子,边把那神主牌位放回到李仁中的布包中,冷声对同善曦道:“我们便信你这一回,今夜之事姑且到此为止,你若是知机,便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们的事!”
同善曦道:“宋大哥只管放心。”
东篱忙不迭地把宋贵等人送出了府去。此处一时便只剩下了他和她二人。
她不会忘记,那一刻的他满脸阴霾地立在原地,她想也不想,一把牵起他的手往外而去,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他一直没有言语,直至他们来到后院那人迹罕至的假山丛林之后,他方慢慢挣开了她的手,沉沉道:“我的真正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如若你要宣之于众,我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