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六世班禅仓央嘉措
“大多数人过着安静而绝望的生活,所谓听天由命,就是习以为常的绝望。”在小说《丢失的莲梦》里,惹尘引用了这句话。惹尘觉得,亨利·戴维·梭罗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那应该是人的第三只眼。
她还一头扎进图书馆,搜罗了亨利·戴维·梭罗的所有书籍,她先后看了《缅因森林》、《康科德河和梅里麦克河上的一个星期》、《远足》和《科德角》。她最喜欢的还是《瓦尔登湖》,她觉得那种纯粹的语言正是洗涤她一身浮躁的湖水,她会甘愿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都漫步在湖边。
但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这位世界级的作家竟然也是生前鲜为人知,他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在死后才出版。或许作家本人本身就是淡泊这些的,可惹尘觉得很悲哀,如同她的父亲桑农一样,不也是等到退出诗坛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吗?难道这也叫规律?文学这东西太难说。
她拉上韩醒岩聊天,把自己的郁闷扑扑腾腾地都倒出来,韩醒岩一直笑。她说你这家伙怎么了,难道不懂得配合一下人家的情绪?
韩醒岩说,真正做文学或艺术的人是从心灵出发的,他们还是要回归心灵,所有的途径不过是他们寻求论证和自我表达的方式,或许繁华与荒凉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区别,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见解。
她想了想说,韩醒岩,你的话也没错,但你想过没有,许多超脱是需要建立在物质稳固的基础之上的。如果做学问和艺术的人连温饱都无法解决,你说这个世界对他们是不是太苛刻?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只是站在两个出发层面来理解罢了。这一点也许永远都没有一个正确的是非论断。
可是,韩醒岩,我爸的一个学生自杀了。
为什么?
因为肚子饿,因为身体疼。
肚子饿找食物,身体疼找药物,这都是能解决的问题。
她打断他的话,她说,不,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诗人,几年前他还专程来北城拜访我爸,我跟他聊天,我都震惊他是那么谦逊那么有思想的一个男生,他的乐观曾经让我爸赞叹。
那为什么他会走上绝路?他问。
她说,他是个农村孩子,大学毕业后背上行李一个人闯荡到南方,他坚持诗歌可以救赎思想也可以让他生存,但结果是生活一次又一次侮辱了他,诗歌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向绝望。他的书出版不了,甚至还被人抄袭盗走,他连亲人的医药费都付不起……哦,这些不说了。我不愿意埋怨什么,我只是觉得好笑,他不在了,他的作品反而被各大网站和各大出版商疯狂抢购。
惹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告诉你惹尘,对任何事物都不要太执著。
是么,那么对爱情呢?
他一下子愣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会把话题跳转到爱情上,他觉得不好回答,因为他的指导思想还是那句对任何事物都不要太执著,这当然也该包括爱情。但理论归理论,却不见得能做到,比方说现在他觉得他爱上的这个叫惹尘的女孩就是他该执著以求的对象。
唉,他叹了口气。他说,惹尘,别总是提问那么尖锐的问题好吗?
不是吧?这个问题好像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我保留意见,我只想让你知道,承诺是一把靠不住的匕首,你不要随便去接它。
哦,你的话很深奥,我不懂。她说。
他不想让气氛沉郁下去,于是他试着转移话题,他问到,你的小说写了多少字了?
三万吧,她漫不经心地问答。
那要加油哦,我可等不及了。他鼓励她。
她说,我决定不写了。
为什么?怎么能这样?你开玩笑吧,惹尘。
她坚定地说,没有开玩笑,这是我一分钟前刚做出的决定。
晕死我,你这个女孩怎么能说干吗就干吗呢?
难道我连这个自由都没有?我不想写了,或者说我不能写了,写不下去。
惹尘,我不是责备你,我只是觉得你丢了会可惜的。
见她不再说话,他便一位她生气了,他扳过她的肩膀。他说,惹尘,你看着我,负气的话对你没有好处。
她挣脱他的双手,跳到一边,然后她便笑了。
别担心,韩醒岩,丢是不会丢的。忘了吗,我们的小猫咪叫丢丢,就是提示不可以随便丢东西啊。我只是觉得最近情绪有些乱,笔下的文字也丢失了该有的灵气。还是稍微放一放吧,总有一天我会认真写完它,我答应你,第一个读者还是你。
听了她的解释,他放心了。他想这个女孩真是可爱,思想时而稚嫩时而成熟。他说,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她说着伸出自己的小手指。
他也伸出自己的小手指。
小指小指勾勾,反悔变成大牛。他们异口同声地念起童谣。
……
春节临近,出版社的工作一下子萧条起来,陈亚青说需要休息的人可以递交申请。
惹尘跟韩醒岩都不是正式员工,所以他们不需要申请或报告什么。他们跟主管领导说了一声,算是不失礼数。
陈亚青适逢提拔,张罗着请客答谢同事同行。她对正收拾东西的韩醒岩说,小韩,我在江西酒楼订了几个桌,我怕明天人多照顾不周,你看你能不能帮下忙?
没问题,陈主任放心吧。韩醒岩爽快地答应。
她又说,这段时间你在这儿辛苦了,如果你有意过来常做,我帮你联系。
回头再说吧,先谢谢您。
韩醒岩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确实一直挺照顾,不过他可不想长期拴在这儿。
请客那天,陈亚青来往穿梭在酒席间,重复地说那些客气话,好像在座的各位都是她的大恩人,也好像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伙赐予的。这在惹尘看来很滑稽,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何以把自己降低要如此卑微的地界呢。
装蒜,骄傲的母老虎。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惹尘看过去,是两个中年女人在窃语。她们估计是怕被人听见,说完话脸上的鄙夷表情马上换成了微笑。而当陈亚青走过来劝酒时,她们的表情又添加了一层色彩,用一个词语概括出来应该是献媚。
惹尘悄悄地品味着这一幕幕精彩的话剧,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想这就是生为人的最大悲哀吗,难道只能这样吗?
韩醒岩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在挨着惹尘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
忙完了?惹尘问。
嗯,差不多吧。其它一些小事也用不着我管,饭店领班那儿我也交代好了。
呵呵,真没想到你跑得比店小二还快。她有意奚落他。
他不理会,他礼貌地同在座的另外几位陌生客人打过招呼,然后他又问惹尘,你爸呢?
没有来,大概是不喜欢这种场合吧。她回答他。
哦,我也不喜欢,瞧这些饭菜油腻的倒胃口呢。嗯,我看这样吧,我晚饭去你家吃?
好啊,我爸肯定比我还欢迎你。
那我要喝叔叔熬的麦仁绿豆粥。
……
周围是热闹的划拳酒令祝贺奉迎,有的人能听见,有的人听不见。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