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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幸福那只萤火虫

送走韩醒岩,桑农开始收拾碗筷,他不让惹尘帮忙。他说,去,陪你妈看会儿电视。

嗯,惹尘应着。她搬了一把小椅子放在白萍的旁边。

桑农心里一酸,他为孩子的乖巧而欣慰,从小只要他说惹尘陪陪你妈去,这孩子一定是听话地依偎在白萍身边。如果白萍能感知到,她会流泪的。可惜,她今生都不会有明白的那一天啊。

残忍的老天,给人分配财富可以不公平,分配美貌与权势也可以不公平,但为什么连最基本的小的健全的幸福都不肯大度地给予一些人呢?

小时候惹尘问桑农幸福是什么,桑农告诉她,幸福就是一种美好的花朵,因为你的善良和勤劳它才诞生。尽管他知道那句话本身就是谎言,可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去揭开生活残酷的面纱告诉她幸福就是虚无的幻梦呢?小惹尘却不这样理解,她说,爸爸,幸福就是有一天我妈妈能抱抱我。桑农听了一把抱紧了惹尘,他说,爸爸替妈妈多抱一会儿惹尘啊。

小惹尘的话让他想起那部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故事中有一段关于什么是幸福的对话,其中一个女中学生说,一块糖含在嘴里不化就是幸福。

一块糖那么长久的含着,力争甜甜的不融化掉便是一个孩子对幸福的最卑微的要求了。其实大人们不也这样么?

人啊,有时候要求其实很低微,但往往无法得到满足,有时候欲望遍布全身,疮口交叠,却也照样活着。

他把厨房刚收拾好,就接到了陈亚青的电话。陈亚青问他怎么今天中午没过去。他直言说不想参加那种场合。陈亚青说,你以为我愿意啊,我的苦谁知道?说完电话就挂了。

这让他感觉莫名其妙,他摇摇头,心想无非是生气没给她捧场罢了,下次再跟她解释吧,他知道这个女人不算太小气。

十几分钟过后,电话铃声又响。见桑农正拖地,于是惹尘跑过去接。但还是找桑农的,她说,爸,您电话。

喂,哪位?桑农问。

我是森提酒吧服务生,是这样的,你认识一位叫陈亚青的女士吗?

认识,怎么了?

她在我们这儿喝醉了,请求我给他家人打个电话,这个号码就是她拨通的,请您过来一趟吧。

哦,桑农半信半疑地挂了电话。然后他又连忙拨打陈亚青的手机,但语音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他想要是不去吧万一是真的呢,不过这个陈亚青为什么不给她家里打电话呢?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捣鬼?想着想着他就坐不住了,他觉得无论真假都得去看看,如果真是有诈,躲也躲不了。

惹尘看他急匆匆地穿外衣,就问,爸,你干吗去呀?

刚才有人打电话说陈亚青在酒吧喝醉了,让我去一趟。桑农说。

什么?她喝醉了要你去?

是啊,一个醉人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我必须去看看。

可是爸,那打电话的男人要是骗子呢?

要是骗子证明陈亚青就真出事了。

那我们给陈亚青家打个电话好不好?

惹尘一句话提醒了桑农,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孩子,你打过去,就假装说是你要找你陈阿姨,如果她没在,你可以顺便问一声她去哪儿了,但别的话就不要多说。

嗯,我明白。说完,惹尘就找到陈亚青家的固定电话号码,她拨了过去,是一个男人接听的。当对方听她说找陈亚青,便极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没在。惹尘追着问她去哪儿了,那男人说死了,然后就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看来陈亚青跟家人闹矛盾了,那个接电话的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我现在就去酒吧,别让她真出什么事。桑农说。

我跟您一起去,如果有事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惹尘说。

好吧,快点。桑农说。

很快,两人打车就赶到了那家叫森提的酒吧。

桑农在门口向服务生询问情况,服务生带着他往里走,并告诉他那位醉酒的女士就在里面。

您看,就是她吧?服务生指着一个女人问。

桑农看过去,可不是么,那趴在吧台上的女人就是陈亚青。他谢过服务生,急忙走过去搀扶陈亚青。惹尘这个时候一直在后面,她故意和桑农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的话如果桑农出事,她就可以赶紧出去找救援,这些都是她自己在路上瞎寻思的,估计是看港台侦破剧留下的后遗症。而现在当她看到桑农搀扶的真是陈亚青时,她也急急忙忙跑过来。

那陈亚青其实也没大醉,不过是头晕难受,她借着酒劲央求酒吧的服务生给她家人打个电话。服务生见是一中年妇女相求,于是就答应了,他赶紧按照她拨通的号码打了过去。陈亚青原想桑农会自己来,可事实上她却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心里那点苦啊更是乱窜,但她也不得不把持住自己的情绪。

本来她还以为她可以在苦闷时找个男人说说话,桑农是她第一个想到的,可好多话她又不能真说出来,她就喝酒,喝了酒有了几分醉意耍耍小性子发泄一番郁闷也就算了。她知道她的身份,她跟桑农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姨,您没事吧?惹尘过来问。并且惹尘还故意挤到最前边,她热情地搀扶陈亚青。桑农要搭手,她就用身体故意撞开桑农。

这些桑农到没在意,可她陈亚青是一个女人,她怎么能不明白?况且她根本就没醉,她头疼是真但脑子清醒也是事实。她看出来惹尘那几个细微的动作,心里更不是滋味,也有些难为情。

她说,惹尘,你陈阿姨可是丢人啊,喝酒了喝酒了,爽快啊。她继续她的说辞,她必须给自己找个坡儿好下台啊。

惹尘说,阿姨,您喝多了,走,我送您回家。说着,惹尘就搀扶她往外走。惹尘还不忘叮嘱桑农,爸,您先出去叫辆车来。

桑农看陈亚青也不是醉得太厉害,惹尘一个人搀她走路还不成问题,他就听了惹尘的安排,疾步向酒吧门口走去。

扶着她上到车里,惹尘说,我还不知道您家的住址呢,阿姨,您告诉司机师傅吧。陈亚青家的地址桑农知道,他刚要开口,却听见陈亚青嚷,我才不回家呢,我就不回家,我要回单位,单位就是家嘛。

惹尘看了一眼桑农,桑农点点头,于是惹尘告诉司机直接去出版社。

陈亚青属于单位中层领导,她的办公室是一个大的套间,外面办公,里面可以休息。惹尘帮她打开门,又扶她躺到里间的床上。

惹尘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她是父亲的朋友,还热心安排过自己工作,所以惹尘觉得应该留下来照顾她。要不然留一个喝醉的女人孤零零地住在这儿,还真让人不放心。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桑农,桑农也觉得合适,临出门时,桑农嘱咐她自己也要适当休息会儿,小心别着凉。

她笑着送桑农到门口,看着桑农下楼,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感。每次她看见桑农的背影总会这样。

回到陈亚青的办公室,她打开空调,又给陈亚青重新盖了一下被子。她小声问,您喝水吗?其实陈亚青是听见了的,但她没吭声。惹尘便以为她睡着了,就帮她关了灯,然后悄悄退出来。

外面房间里有一只大的皮革沙发,惹尘斜着身子躺上去感觉还不错,但她告诫自己不能睡觉,第一她得听着里面陈亚青的动静,她怕她会夜里口渴;第二如果睡着肯定要感冒,这是必然的,那么直接导致的后果还可能是跟韩醒岩约好的旅行全部泡汤。但怎么能不困呢,她试图找一本书看,可她浏览了一遍陈亚青的书橱硬是没有一本能吸引到她。

很大一段时间,她就那么躺着发呆,她后悔没带那个破手机。唉,要不然还能给韩醒岩发个骚扰短信。

再说里面的陈亚青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她挺感激惹尘,她觉得这个善良的女孩本身就是一种柔韧的力量,可以摧毁她很多卑劣的念头。她甚至想,以后不再阿谀奉承、不再左右逢源、也不再贪图官场权势。她拿自己跟一个单纯的小女孩比,她越发地看到自己的晦涩和阴暗,她厌恶极了自己。但她允许自己厌恶自己,却不想被其他任何人小看。女人,凭什么立身?她要姿色没姿色,要背景没背景,大学毕业一个人从农村走出来,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嫁了户普通的人家。爱情?爱情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记得这一路上受尽了委屈,却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手来拉她一把,甚至她的丈夫还需要她保护。想起这些来她都想哭,可也奇怪这些年她却没有真正大哭过。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为她擦眼泪,所以她没必要让自己去挑战自己的脆弱。

她还想起来这些年跟桑农的交往。她之所以肯长久的帮助桑农,从一个层面上说是为了友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她很想照顾她内心里崇拜的男人。记得有一次她跟桑农在一起闲聊,桑农说感谢她这些年来的照应,她说,我还感谢你呢,让我做了一次救英雄的女人。也许真像罗曼·罗兰所说:在女人眼里,男人的力遭摧折是特别令人感动的。女人最骄傲的举动是亲自包扎她所崇拜的英雄的伤口,亲自抚慰她所欣赏的强者的弱点。但除了这些,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一直喜欢着桑农。不知道那种感觉算不算爱,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不见桑农的时候,她觉得她喜欢他,但是一见桑农,面对桑农的淡泊和明净,她就又感觉他们真是哥们,就这样简单,真好。哎,说不清楚。

她只是希望这种微妙的感觉就她一个人知道。但酒后郁闷的时候,她却又想穿破这层搁板,她甚至狂热的想象桑农出现在身边的情形,那该是以一个懂得爱护她的情人的身份出现,走近她的整个人,由外而内。但她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那就幻想一下吧,朦胧意识里的欲望应该无罪,尤如今晚这场醉酒记也该是无罪的。

不过,她也不是无中生有、卖弄风情,诱惑于人的人。她是个有尊严的女人,她高高地站着,她越发地感到周身的寒冷,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寂寞,所以她想她只要桑农能在一边陪着,哪怕只听上寥寥几句温情的话也好。她多想借着酒劲喊,我很孤独,我很累。但是她不会让自己喊,我爱你,桑农。这点她是肯定的。她需要保持她在桑农眼里的完好形象、哥们形象。

想了这么多,她的头开始疼,不是先前喝酒时的疼,而是一种钝浊的裂疼。她口渴了。她摸索着去寻台灯按钮,在她试了好几次还是找不到时,她的心开始烦躁,她使劲缩手的动作碰倒了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咣——正在沙发上迷糊的惹尘也被这声响惊了一跳。她赶紧跑进里屋,又摸索着打开壁灯。她问,阿姨,怎么了?陈亚青说,没事,什么东西掉地上了吧。

惹尘朝地上寻过去,那是一个玻璃镜框。她小心地捡起来,然后放到一把闲置的椅子上。她说,阿姨,相框裂了,但用透明胶带还可以粘起来。嗯,谢谢你,惹尘,陈亚青说。

她笑着摇摇头,随即又倒上一杯水送到陈亚青手上。而陈亚青默默地注视这个女孩的动作,鼻子眼睛竟然很酸。

桑农真是幸福啊,有你这么个好孩子。陈亚青对她说。

她笑了笑,她说,我们同学说幸福是萤火虫。

为什么?陈亚青问。

她说,因为只有在黑夜里才看得见。

哦,陈亚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前的这个女孩分明就是一只萤火虫啊,只是她是别人家的,偶尔才路过自己的窗口。

她知道她的解读或许跟孩子们想的不一样,但“萤火虫”这三个字却总是透亮的。

她叹了口气,她说,惹尘,我们家小磊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惹尘回应她一个微笑。惹尘想,多么滑稽啊,世间事。父母会说,我们家孩子要是有别人家孩子一半懂事就好了。孩子会说,我家父母要是有别人家父母开明一半就好了。好像永远都是自己得到了最不理想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