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画院已经是垂暮十分,他胡乱吃了几口蔬菜饼干,然后倒头便睡。
起初他很挂念那个小和尚,他担心他那些素净的悲喜同样会折磨人的心魄,但很快他又转移了目标,他开始想念惹尘。
他为自己这些天来的疏忽大意而愧疚,是啊,说好的经常发电子邮件,可他这段时间竟然忙于碎屑的生存,忙于找寻作画灵感,从离开到现在他只给她发过三封邮件。
他披衣下床,打开电脑,他要给她写信,把这些天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她。他知道只有她才是他心里的温暖。他点了一支香烟,那是他从国内带来的,本来要送渡野老师,但渡野老师自从妻子手术后就戒了烟草。
打开WORD文档,他开始写道,惹尘,我想念你,比你想念我更甚。我现在在抽烟,你要是也寂寞,也学会抽烟吧,感觉真好。从胸腔里穿行的烟雾带来瞬息的迷幻感,甚至就着烟雾我还能看见你,你穿着绿色的裙子,跟我一起看烟火。你还轻轻地伏在我的身边,蜷缩着小腿,问我一些关于爱情的问题。傻瓜,不用誓言,我不相信那些东西,我只愿意在我们能爱的时候好好爱……
一万字的长信他写了半个晚上,凌晨五六点钟,当天色微微吐露灰白时,他才微笑地打开邮箱,他准备发过去,给他的惹尘。
网络速度真糟糕,他重新启动了三次,依旧是无法运行MSN信箱。焦急中他又点了一支烟,也是这个盒子里的最后一支。
他的手机连续响了三遍,他不想接。第四遍时他按了关机键。但随即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敲门声。他问,谁?门口有声音响亮地问答,是我,醒岩君开门啊。
刚一打开门,那说话响亮的女孩就闪身挤进来。还没等他开口,那女孩已经在喋喋不休地讲话了,她责备他不接她电话,责备他从寺院回来不通知她,还责备他不肯跟她好好说话。
他似答非答般说,有些累,刚给国内的朋友写了邮件,网络却出故障,怎么也发送不了。
那你为什么关了手机?女孩又问。
呵呵,樱子,对不起,我这就打开。
嗯,你就是这样,你不会说没电或者说是不小心碰到关机键了吗?哎,哎,哎,不会撒谎的家伙。醒岩君,这也是你值得爱的一个地方呢。嗯,我可以天天说爱你,你却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可以说一声喜欢我的,那样我也满足了,好不好?醒岩君。
他摇摇头,他说拿你没办法,樱子。
她一惊一诈地说,瞧,你的手机又震动了,你怎么调成震动了?这样不容易听见,快,接,看谁在找你。
他拿起在书桌上嗡嗡乱颤的手机,接通后他说,哦,是我,韩醒岩,哦,您找我?现在?必须?好的。什么?十分钟之内见我?哦,好的,好的。
然后,他对樱子说,我得赶紧下楼,渡野老师找我有紧急事。
哦,我说吧,你不能随随便便关机更不能随随便便设置成震动,要不错过了大事看怎么是好。樱子还是喋喋不休地说。
嗯,是的,我错了,我改正。他应付着樱子一贯以来的啰嗦。
穿好外套,他招呼樱子帮他锁上房门。樱子说好的,我喝口水马上也走,我帮你锁门得了。
他等不及她,自顾自地先下楼去了。
好在是场虚惊,在学院大门口见到渡野时,他迅速地通过表情判断法,断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过。
渡野的话也验证了他的推断。渡野说,韩,我叫你出来是想及时告诉你,明天大赛要撤换评委,所有带学生参加的老师都没资格再列席评审,也就是说我也被撤销了资格。还有,川田君、北左君也跟我一样。那样的话,韩,你的作品得到认可的几率就更小,我很担心。
哦,渡野老师,我明白您的心思,昨天刚从寺院回来,我只跟你报了安好,但忘告诉您我有了新作品。
是吗,我什么时候能看见?渡野很兴奋,他那本来被冻得发抖的肩膀也因为兴奋而更加颤动。
说实话,韩醒岩的作品能不能获奖不单是关系到他这个老师的前途,重要的是还关系到韩醒岩的前途,他希望他认可的学生也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尽管大众认可需要很多苛刻和不公平的条件,但是他愿意鼓励他坚持下去。
或许这也是两代人之间最大的一个区别,渡野他们会一边失望一边争取,他们安抚自己的话是:乌金也是金,总有发光的那天。韩醒岩他们则不同,他们只是在绝望里爆发,要么抢夺争取要么低沉到底部要么彻底搁置那些虚妄的理想。
如果说乌金,渡野绝对是那分量很重很实在的一块,但他自始自终躲在泥土里,没有人开采到他的身边,也没有人对他的光亮感兴趣。这曾让韩醒岩很心痛,他无法明白这个世界的诸多不公。
经过渡野一再的要求,他决定这就带他去看嬉戏图。在上楼梯的当口他们正好撞见樱子,樱子赶紧说,醒沿君,放心,我早帮你锁上门了,刚才我在楼道里跟401室的一朋友聊了会儿。
她这次说话很简练,就两句,然后她点点头跟韩醒岩身边的渡野问早安,再然后她匆匆地说了声再见,飞快离开。
渡野问,这个女孩是谁?
一个朋友。韩醒岩边开房门边说。
好图,绝对好图,韩,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作品,韩,我不是兴奋过头了吧。
渡野老师,我对这幅作品也有信心,可遗憾的是你看这些污泥,还有缺损的这个角,这……
不,就是这些才构成了整体的沧桑感和真实感,渡野打断韩醒岩的话。他还说,大凡艺术不苛责小处,何况这些小处恰恰添加了嬉戏图的含金量,明白?我的韩。
一经点拨,韩醒岩头脑豁然明亮,他说,明白了,渡野老师,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嗯,这就好,明天拿去参赛。
嗯,一定的。韩醒岩说。
渡野说,那我告辞了,你休息会儿吧,看你的眼睛肿胀成什么样了。
嗯。
送渡野到门口时,韩醒岩的手机响了,是樱子打过来的。她说,对了,醒沿君,你的邮件我帮你点击发送了,就是那个叫惹什么、尘什么的人收,是吧?哦,我还告诉你我没有看内容。
哦,谢谢你,樱子。他笑着说。
他这才想起那长长的没有发送成功的邮件,他还不自觉地想象到惹尘读这封信时的可爱表情。
我还有事想跟你说,现在可有时间?樱子又开始絮叨。
他害怕她会长篇大论,所以他不得不撒了谎,他说,我还要加紧修改作品,实在是不方便呀。
哦,樱子应了一声,遂悻悻地挂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