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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素净悲喜

犹如木人看花鸟,何妨万物假环绕。

——洪恩禅师

异域的天空永远看不见明朗。对于韩醒岩来说,他必须学会坚持,比自由多一分责任的坚持。

如果说来东京是为了交换惹尘的再读书,那么他愿意。如果说继续深造是为了拯救他的梦想,他也愿意。可走着走着,他逐渐发现许多变化也接踵而来。

他的压力很大,他必须突围画院大赛的前三名,因为他深深地明白他的成功势必能给他周围最需要帮助的人带来生活上的喜悦转机。

他对渡野老师说,他想隐居一段日子,东京南郊的那所寺院是他的选择。渡野说,闹市未必不静心。他说,可我还不能靠意识安静自己,我需要环境的感染。

他不由得回想起去年他到京都大德寺许愿的情景。那天,他带着一个他不爱的女孩在一休大师的遗墨前聊天,他说他敬仰这位敞开胸膛晒经文的大师。女孩说,禅宗故事她不感兴趣,她只在乎得到他的重视。他怆然一笑,比哭都悲的表情着实惊吓到了女孩,女孩说我只是说我很在意你。他说你是个好女孩,走吧,寻找你的真爱。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的暧昧示爱方式,除非他对你说出责任,否则你不要跟他上床。有人说,这年代离暧昧越来越近,离爱情越来越远。我告诉你,即使不要爱情,也不要轻易去爱。

那女孩不肯离开,在返回东京的旅店里,她交付了自己的女儿身。他要得干脆,一点儿也没有罪恶感。他说,与你,我们只是一种纯粹的性爱关系,美好的。她说,不,对于我来说,我会记住爱情来过一夜。其实我们不适合,我也知道。

他跟她讲青花瓷割破母亲手腕的故事,那是他沉淀在心底的旧伤。即使到现在他也不会对惹尘讲起,更不会再对任何人讲起。但那天他实在是想要倾诉,对那个赤裸着身体在他怀抱里的驿路女孩。人真的很奇怪,会对某个境况下的某个人产生莫名其妙的信赖感。女孩的丰满乳房让他怀念母亲,也许这是一个潜在的诱因吧。

渡野说,韩,如果你真要去就去一段日子,记住我一句话,任何参禅悟道都该是本心尘土般的皈依,烟火禅性更是真实的。

嗯,他说他记得了。那天早上,他换上最整洁的衣服,提了渡野给他整理好的画夹及画具箱,徒步去寺院找寻他所期盼的境界。

接待他的大和尚是渡野的老友,那和尚跟他交代了一下食宿地点,就转身离开。以后经常出现在他周围的是一个小和尚,十四五岁的样子,黑瘦弱小,不善言语,唯独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透着些许少年的灵动。

他喜欢这个孩子,他总会为自己多于孩子的幸福而愧疚。他像孩子这个年纪时还蹭在父母跟前淘气,可这个孩子呢?如同影子一般的孤独和单薄,一次又一次刺痛他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见小和尚在水塘前看鱼,于是走过去跟他说话,也是这次交谈才改变了他的一些想法。

他说,你喜欢这些鱼吗?

小和尚说,喜欢,喜欢得很。

他问,出家人不是不能大喜大悲嘛?你师傅没有教你参禅悟道?

小和尚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他,你不是出家人怎么知道出家人的心肠,我们的喜是素净的喜。

他笑,素净的喜?不会打乱你的修行?那些悲呢?

也是素净的悲。小和尚回答他。

他一怔,随即又问,你看寺院外的那些孩子们天天开开心心的,你羡慕吗?

小和尚说,羡慕,但是还是素净的羡慕,因为羡慕我才更能感觉他们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一样安详。

他哑口无言。小和尚似乎并无察觉,依旧端详那些水中的鱼儿。他忽然就来了灵感,他迅速地跑回禅房,那个空荡荡的临时住处。他展开画布,在头脑里勾勒出一幅小和尚嬉鱼图。他放弃大量的睡眠时间,坚持两天两夜完成了这幅画的整体构思、布局,至成型。

当他在挤满月光的屋子里再看这幅完整的嬉鱼图时,泪水也在他的眼里挤得满满的。

灰衣灰裤的小和尚,微澜的墨绿池水,红色双尾金鱼。他给予三种事物多种形态。小和尚执著的眼神,调皮的嘴角漾起的笑,他的手指无可触及地落在半空中,水波似动非动,借助一片叶子完成它的生机的展现,还有那些鱼儿,活跃而无助地机械摇摆。

他觉得他没有白来,他可以把这幅画拿去参展,他对此深有把握。

吃着小和尚送来的白米,他感觉很香甜。等明日午后拜见了大和尚,他就要回去了。

他仔细地端详这个孩子,他不由得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一辈子呆在寺院里?

小和尚正在帮他收拾床铺,他让他停下来回答问题。小和尚说,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想走吗?

小和尚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今天看见她来上香了,我就想跟她走,她一直冲我笑。

他问,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什么她?看见的到底是谁?

小和尚说,一个女孩,扎着红色的蝴蝶结。是她对我说那叫蝴蝶结的,还送给了我,你看。说着,小和尚从口袋里果真掏出一个女孩子戴在发辫上的蝴蝶结。那蝴蝶结确切地说不是红色,应该是浅玫红色。柔软的丝绒布面,细金属构架的蝴蝶骨骼坚硬有形,连那双触角都栩栩如生。

他心里一惊,小和尚莫不是对那女孩心生爱恋了?

小和尚说,我看见她就高兴,素雅的高兴,但是看不见他会很难过,那些难过里住进了很多恶魔。

前前后后两天时间,他就让世间的情爱劫持了吗?他想。但他不好继续对小和尚说什么。有时候他的理论和见解会在寺院里失去存在的价值,这个他自己是知道的。

他说,来,给你看幅画,看看你在素净喜悲里的神态。

他小心地把刚刚完成的嬉戏图展开给小和尚看,小和尚笑了,他说,施主,你把我画得太好看,我的眼睛没有那么大。

是吗?他再去看小和尚的眼,果然没有图画上的大,也没有图画上的那般神采。但这并不妨碍这幅画的意义。他收起心爱的作品,打发小和尚离开。

晚上,他躺着预想嬉戏图出现在画院参赛区时的情景。他甚至开始主动渴望靠某些虚伪的荣誉来证实作品的价值。

他觉得他可以安心给惹尘汇报一下最近一个多月来的思想及行动了。他忍不住还是要拨打惹尘的手机,但对方语音提示为用户正忙,他一笑,这是先前他们说过的拒绝接听的方式。这女孩的固执也是让人感动的。好吧,不通电话。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为爱。

第二天早上,他一个人围绕着寺院漫步。远远地站着,仰望那浓雾之下的神圣,一种说不出口的感慨。

他是被一阵惊叫声拉回到现实中来的,寺院里的那个小胖和尚着急地呼喊他,他问怎么了。小胖和尚说,您的画、您的画……

我的画?我的画又怎么了?他打断小胖和尚结结巴巴的叙述。

哎,您还是跟我回去看看吧,他闯祸了不敢来。小胖和尚说。

谁?他有些疑惑。

智无。小胖和尚回答。

智无是他那幅嬉戏图里看鱼的小和尚,也就是这些天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小和尚。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于是快步朝寺院里跑。

小胖和尚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他在您的斋房啊。

他是朝斋房的方向跑的,因为他的那副嬉戏图就放在斋房,这点只有他跟智无小和尚两人知道。

推开房门,他看见小和尚在地上闭目打坐,旁边放着的正是他的嬉戏图。再仔细看那图,天,皱巴巴的,有一个角被撕破了,画面上还溅染了许多污浊的泥点。

这一切让他始料未及,他不由得动怒了,尽管刚才在意识里还强行克制着。他一把从地上拎起小和尚,大声地冲他喊,说,怎么弄的?

小和尚还是闭着眼睛,他怒气更大,他的喊声也更大。他说,好吧,好吧,你不说是吧,我去问你大师父。

小和尚这才睁开眼睛,他说,嗯,我想了,你去告诉师父吧,我惹下祸害我担当。

由于比较近的距离,他这才发现小和尚睁开的眼睛肿得像两枚桃子,他的心也是在那一刻柔软下来的。他稍稍安定一下情绪,尽量用比较平和的语气问他,智无,你告诉我怎么把图弄成这样的?

小和尚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今天她来看我,大清晨偷偷来的,她说她们要搬家,以后不能再来寺院玩,她还说会想我。我就问她什么叫想,她说你看着我给你的蝴蝶结时是不是就能看见我,我点头,她说那就是了那就是想念,你也想念我呢。我一下子慌了,不光是因为被她说中,我很害怕以后见不到她。于是,我就带她去看鱼,我想跟她多呆一小会儿。

哦,他点点头,那你们看鱼跟我的画有什么关系?他问。

小和尚继续说,我想送她一件礼物,就偷拿了你的画,因为那上面你把我画得很好看,我想让她经常看见我,可是……可是她知道我是偷拿你的画就生气了,我追她,就、就把这画弄烂了。

你该告诉我,让我再帮你画一张送给她,而不是偷偷拿这个,懂吗?他说。

可是,来不及了,她说今天上午就搬家,大卡车就停在她们家门口。小和尚的声音很低。

哦,你总该闯了祸主动告诉我吧。他说。

小和尚闭了一下眼睛,稍顷才说,我在守着这幅画忏悔,施主,对不起。

听见这句道歉,他的气完全没了,其实刚才听小和尚说拿画的目的是给那个送他蝴蝶结的女孩看时他的气就消减了一半。他让自己的语气放到最缓,他说,算了,我还可以再画。

他把那幅画重新收起来,然后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他要提前离开,不准备跟大和尚告辞,他也不想给小和尚带来责骂。

这一切也许是劫数。包括这幅图画的命运。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