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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冰凉线索

早上推开门,雪白的世界让她激动。哦,好大一场雪,似乎要覆盖万物。也真的覆盖了万物。

门卫王叔正好也出来,他关切地问,惹尘,冷不冷?

呵呵,不冷。她一边说一边吸了吸鼻子。

还说不冷,瞧都快感冒了,回屋吧。王叔说话的声音总是这么不缓不急。

嗯,一会儿就回,看看这些雪,太美了。

到是好看,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呵呵,我天天盼它终于把它盼来了。

她不解,天天盼?盼下雪?王叔你很喜欢下雪?她一连问了三声。

他笑了,他说,我跟你们这些孩子喜欢的原因可不一样,你们是看着美,我是看着实用。

实用?她重复了一句。

是啊,你想啊,我老家那些庄稼……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王叔你别说,让我说。她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

她把双手向后一背,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他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个意思,接着下吧,厚厚的,足足的,把庄稼地里的害虫都冻死,把空气中的病菌也冻死。

她呵呵一笑,王叔,我们也会冻死吧?

人?不会,人是最耐寒的动物呢。

哦,她低下了头,他的话让她想起桑农,桑农曾经告诉过她孩子是人群里最耐寒的。她忽然明白,孩子耐寒是因为没有真正体会寒冷里的绝望。有一种境界不深入进去是永远无法明白的,无论喜忧。

王叔还在说着一些什么,好像是他的庄稼地,也好像是他乡下的老伴。

惹尘从那些跳跃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假装出一直在倾听对方讲话的姿势。她问,王叔,你有女儿吗?

有啊,三个呢,老大老二都出嫁了,小的还在上学。

哦,我看你很年轻,你家孩子都结婚了?

农村的孩子成家早,其实早晚还不都那么回事,成家,生个孩子,干个活计弄点零花钱。呵呵,你这闺女要是在农村也该找婆家。

呵呵,她笑了,她想起一个在杂志上看过的故事,她讲给他听。她说,有个乡下孩子在放羊,路过的人问他放羊干啥,他说放羊挣钱,那路人接着问挣钱干啥,放养娃说挣钱娶媳妇,那人又问娶媳妇干啥,放羊娃说娶媳妇跟她睡觉生娃,那人哈哈大笑继续逗他生娃干啥,放羊娃认真地回答,生娃放羊。

王叔听了哈哈大笑,他说真能损俺们乡下人,唉,不过也真那样,这一辈一辈的不都图吃饱穿暖留个后嘛。

嗯。她忽然又觉得这个故事很残忍,她不安地说,王叔,其实乡下娃娃挺可爱的。

呵呵,不跟你说了,我赶紧把这后院的积雪扫除一下。

啊,都扫除了?别,给我留一块雪地吧,王叔。她央求到。

好啊,西头墙根那儿我不扫了。王叔笑眯眯地说。

然后他又回屋戴上手套,拿了一把铁锹跟一个大扫帚。他见惹尘还在院子里,就小声责备她,太不听话了,再不回去穿衣服我就不给你留雪地儿。

她嘿嘿一笑,转身跳进屋子。还是屋里暖,她眼睫毛上挂的霜雪顷刻化成稀疏的小水珠。她呵呵手,使劲耸了耸冻得酸疼的鼻子。

她说,舒竣,你也该起来了,一会儿要偷偷出去,别被王叔看见啊。

嗯,我早醒来了,就是不愿意出被窝。外边冷吗?我刚才听你跟老王背什么课文呢?

不是背课文,是说一句谚语。

哦,什么谚语?他说着话就开始起身穿衣服。

那句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我爸教我的。她说。

我是上小学从课本上学的,你爸好久不来了,你怎么也不回去看看?他继续问。

她摇摇头,她说我不清楚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不清楚了,头脑不清楚了,她对桑农的怨恨总是和那些依恋发生剧烈的冲突,有时候是爱占了上风头,那么就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别相信任何虚伪的男人,可有时候那些恨占了上风头,于是另一个声音便开始跟她讲他们以前快乐的日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就是这样,矛盾。但是她愿意思考,同时她对任何人也不会提及。她要维护她头脑里那些脆弱的固执。

舒竣已经穿好衣服。他问,惹尘,你在想什么?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哦,哪句?催促我回家的哪句?

不是,我是说春节我不回老家,我想跟你一起过年,去你家过年怎么样?顺便我也拜访一下桑农叔叔。

别叫他桑农叔叔,叫他叔叔或者叫他桑农老师。

为什么?他就不解了,叫叔叔跟叫桑农叔叔有什么区别吗?

她说,没有。其实她想说有些专属的情节、专属的称呼,不能替代,或者是不愿意再回头看它们的痕迹。但她绝对不会说。

同时她也坚决不同意他跟她回家过年,她讨厌他刻意的讲究的那些形式。她委婉地说,不想很多人在一起过年。

哦,他似乎能明白一些什么,便不再追问。

空气中蔓延着一些尴尬,他们愣愣地站着,各怀心事。离得很近,看过去却很远,这也就是距离吧。两个人之间的最不确切的距离。

还是他打破了沉默,尽管他不善言辞,但他还是努力找一些开心的话题。他说,惹尘,一会儿给你堆个大雪娃娃吧。

嗯,她开心地笑了,从看见雪的第一眼她就想要个雪娃娃。她说,堆两个吧。

他悄悄先打开房门,探出头张望了一圈。嗯,没人,我先出去,你也可以跟着过来的。他说。

嘿嘿,俩人对视一笑,如同两个偷偷摸摸做了坏事的孩子。

他负责滚雪球,她则去找来一些小零星东西,给雪人做钮扣,画眼睛,按鼻子。

最后,她给那两个雪娃娃戴上格子围巾。一条是桔黄底色的,一条是天蓝底色的。

她把那个戴天蓝色围巾的雪人的鼻子折下来,丢掉。舒竣问她怎么了,她说这根胡萝卜糠心了。他说那我再去找一根。

她用脚狠狠地踩被她丢在地上的胡萝卜,她似乎听见有微弱的哭泣的声音,她回头,真看见那戴桔黄色围巾的雪娃娃的眼泪。她的心猛地抽搐。她大步跨过去,她拥抱了它,另一个蓝色围巾的雪娃娃。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到雪娃娃身上,于是那些沾染泪水的地方就开始融化。她听见那融化的声音很清晰亦很恍惚,好像在喊她傻丫头,又好像在叫他抹布公主。怎么可能?怎么是两个声音?一个有着苍老的沉郁,一个有着青春的忧伤。这两种声音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她不分辨,只默默闭上眼睛。

此刻,舒竣就站在远处,他定定地看着她,他忽然感觉他迈不开脚步了。尽管他从来就知道他们之间有缝隙,可他自信那些缝隙到了夜里就能愈合,白天裂开一寸,夜里闭合一寸。但这次,他发现他不能够了。

他把手里攥着的胡萝卜放到嘴边。他嗅了嗅那属于植物特有的野蛮清香。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充满了他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