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胡瑗深感惊异,而在程颐倒未必感到出奇。因为程颐认为,他所表述的尚非“孔颜之乐”,而是“孔颜之学”。孔子有“知之”、“好之”、“乐之”之说,程颐所论属第二层。
在二程的著述中,多次讨论到“孔颜乐处”,指出“‘乐莫大焉’,‘乐亦在其中’,‘不改其乐’,须知所乐者何事”。
明道说:“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
《程氏外书》卷八载,游酢初见伊川时,伊川“因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箪瓢陋巷何足乐?盖别有所乐以胜耳”。 《程氏外书》卷七亦记载:“鲜于侁问伊川曰:‘颜子何以能不改其乐?’正叔曰:‘颜子所乐者何事?’侁对曰:‘乐道而已。’伊川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
程颢与程颐成人以后,一位以和易著称,一位以严毅闻名,二人虽然性情不同,然而对于“孔颜乐处”却心领神会,且达到了独具特色的境界。
相传有一天,他俩应邀参加一个宴会。酒席上有几个花枝招展的歌妓不仅弹唱歌曲,还故意卖弄风骚,给人劝酒。
一直以“天理”的规范要求自己的程颐见状,认为主人这样招待他们,实不应该。他越看越感到恶心,又不能当场驳主人的面子。他只好气愤地拂袖而起,借故三步并作两步走,提前退席了。
程颐以为哥哥也会同他一样离开那个不该去的地方的。哪知,程颢对发生的这些事,却泰然处之,行若无事,依旧与同席者尽兴饮酒,谈笑风生。
第二天,程颐余怒未息,跑到程颢的书房责备哥哥,为何在那种场合饮酒。
程颢笑着说:“你还想着那件事吗?昨天酒宴上有歌妓,我心中却没有歌妓;今天我书房里没有歌妓,可你的心里还满是歌妓啊!”
程颐听了哥哥的一席话,顿时脸上臊得通红,自愧学问和修养比不上哥哥。
程颢有见于气象,得吟风弄月之乐。自此,程颐以“不改其乐”为内有所乐,而非“乐道”,并断言“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故邹浩说:“伊川见处极高”,“吾虽未识伊川面,已识伊川心。何其所造之深也”。
“学至涵养其所得而至于乐,则清明高远矣。” 程颐晚年更趋和易,气貌容色皆胜平日,自云:“学之力也。大凡学者,学处患难贫贱,若富贵荣达,即不须学也。”
进而,他们得出结论:“孔颜乐处”于人可得真受用,“乐是学,学是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于死生之际能超然死生之外,与有意忘死迥然有别。
二程兄弟在洛阳讲学期间,也将“孔颜之乐”作为自己的讲授重点。
有一天,当程颐讲《论语》中“颜子不改其乐”章时,在讲毕经文章句之后,他这样发挥说:
“陋巷之士,仁义在躬,忘其贫贱。人主崇高,奉养备极,苟不知学,安能不为富贵所移?且颜子,王佐才也,而箪食瓢饮;季氏,鲁国之蠹也,而富于周公。鲁君用舍如此,非后世之鉴乎!”(朱熹編《 伊川先生年譜》)
他强调指出,颜子所从事的,就是所谓:“不合礼的不要看,不合礼的不要听,不合礼的不要说,不合礼的不要做。”
所以,孔夫子称赞颜回说:“学到一条好道理就牢牢记住而不忘记它啊!”又说:“颜回不把怒气转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不第二次犯同样的过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从来没有不知道的,知道了以后从来没有再去做的。”这是由于他对道的信仰深厚,学习起来又掌握了正确方法。
末了,他强调指出,切忌不从自身的修养上去追求圣人的道德学问,而到身外去追求,把知识渊博、记忆牢固、文章巧妙、辞藻华丽当做真工夫,讲起道理来天花乱坠,极少有能达到圣人的道德学问的。
二程兄弟精彩的演讲令闻者叹服,许多学者一同入侍经筵,听二位讲学。
对于理学的鼻祖到底是二程,还是周敦颐?有一天,二程同时期的学者问及程颢。
程颢曾当仁不让地说:“吾学虽有授受,‘天理’二字,却正自家体贴出来。”(《中国哲学》第五辑p57)
所谓“自家体贴”,意思是说,天理精微须要实践体察的工夫,也就是重视自觉的体证;而心性论则是这种思想的系统表述。程颐的弟子吕希哲说:二程重视“天理”,而由“自家体贴”切入,是其为学的特色,也是宋代儒学的特色,所以后人称之为“理学”。“二程初从濂溪游,而青出于蓝。”吕本中亦云:“二程始从茂叔,后更光大。”(《宋元学案》卷一《濂溪学案下》)
哲学家跟艺术家一样,都带有某种疯狂性,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别人说的不算,一定要自己体贴出来的才行。一旦体贴出来了,那种快乐的心情是难于言表的。
在二程身后,后学们在讨论这一问题时,也明确指出,周氏虽然是二程之师,并对其产生过一定影响,但毕竟周氏当时年仅三十,除授学不足一年外,后来他们师生只于1057年在周氏任合州判官时见过一面(卢连章《程颢程颐评传》p395),且当时周氏的太极学说还未形成,所以他对二程的影响很有限。
到了当代,英国著名汉学家葛瑞汉则这样写道:“他(朱熹)曲解了新儒学的起源,从而掩盖了二程的重要性。……错误地把周敦颐视为新儒学的奠基人。”(葛瑞汉著、程德祥译《二程兄弟的新儒学》P32)
的确,周敦颐在北宋时并没有建立自己的学派,在当时的学术地位也不高,也没有多少社会影响,是朱熹后来帮他炮制出的一个所谓“濂学”。这样一来,到了朱熹死后,“濂洛关闽”、“周程张朱”就成为理学的流行口号了。有人甚至说,朱熹涂改历史的本事,可说是比他做学问的本事大多了。
不过,之所以后来的理学家对周敦颐的学说极力推崇,是因为孔丘创立儒家学派(删定六经,历代相沿,形成经学),主要内容是统治者为政的方术和修身处世之道,哲学思想十分贫乏。而汉学拘泥于章句训诂,更不去探究哲理。是周敦颐的学说最先触及了宇宙和社会起源等哲学问题,把儒家的经学哲学化,并对中央集权的统治和封建的伦理纲常做出了哲学的论证。他所提出的“一实万分”“主静无欲”等观念,为以后的理学家所继承和发展。
“穷理”“识仁”,“自家体贴”论“定性”
“路漫漫其修远兮。”
二程在治学从政的实践中,“穷理”、“识仁”,不断探索理学真谛。
他们生活的年代,商品经济有了较大的发展,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追逐个人利益和致富的倾向,已经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农耕经济长期塑造的耻于言利的厚朴民风,以及儒家传统的重义轻利的价值观,在此时受到了强烈冲击。
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常年与基层老百姓以及与学者打交道的二程,在“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的过程中,上下求索,最后“反求诸六经”。二程在用“六经”解剖人们的“利欲”发现,“利欲”一方面作为经济向前发展的一种并非高尚的动力,在历史上不断扮演着非常积极的角色,但在另一方面,“利欲”却又成为人与人的亲密关系的解体因素,它又具有“无休止性”与“不知足性”的负面作用。于是,他们率先提出了“存天理,去人欲”的宋儒理学的“理欲”观,强调“以理制欲”、“以义取利”的价值取向。
正在二程兄弟埋头研究学问之际,不料积劳成疾的母亲侯氏于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二月二十八日卒于江宁(今江苏江宁),享年49岁。朝廷为了表彰侯氏非凡的一生,始封寿安县君,后追封上谷郡君。中年丧妻的程珦与青年丧母的二程父子异常悲痛,在江宁相依为命。在守孝期间,二程在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潜心治学的同时,程颐还特作《上谷郡君家传》悼念慈母。
到了宋仁宗嘉祐年间,程颢的理学思想已初见雏形。
那是嘉祐元年(1056年),25岁的程颢赴京城开封应试,有机会与吕希哲、张载等学者在相国寺讲学论道。程颢虽然初出茅庐,却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和良好的修养:满腹经纶而纵横捭阖;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学者不曾看过他疾言厉色。他出色的演讲吸引了众多学者,在诸儒中享有盛誉,听者往往有“如坐春风”之感,慕名而来求学之士趋之若骛。他在此收下自己生平的第一个学生刘立之,自七岁始,从学程颢三十年,后来进士及第,官至宣德郎。刘立之曾纪事说,先生“踰冠,应书京师,声望蔼然,老儒宿学,皆自以为不及,莫不造门愿交”。(《门人朋友叙述并序》,《遗书》附录)
与此同时,程颐在相国寺讲学也名噪京畿。朝中大臣吕公著获悉程颐以博览群书著称,其学术以诚为根本,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为宗旨,而通向《六经》。动作、静止、说话、沉默,一切以圣人为师,不修养到圣人的境界不停息。便亲自带着在太学读书的儿子、仅小程颐六岁的吕希哲前去拜程颐为师。接着,继吕希哲成为程颐的第一个学生后,吕希纯、杨应之等相继师从程颐。
次年三月,程颢参加宋仁宗御殿亲试。当时考试内容主要承唐及五代之制,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主要以诗赋取人。程颢以《南庙试佚道使民赋》、《南庙试九叙惟歌论》、《南庙试策五道》(见《二程集》P462-471)等文章,一举摘取了进士功名。
当年,参加殿试者一般都赐及第,只是根据殿试成绩重新排列名次而已。殿试一般分为五甲。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当时,与程颢同榜的还有张载、朱光庭、苏轼、苏辙与曾巩等人。
北宋的选官制度基本上沿袭了唐代的制度,面试官员概括起来有四条标准,称为“身、言、书、判”“四才”。《新唐书.选举志》载,“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证;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四才皆可取,则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劳。得者为留,不得者为放。”程颢通过面试,于嘉祐三年(1058年)任命为京兆府鄠县(今陕西户县北)主簿。
鄠县既是程颢从政的起点,也是他的代表作形成的地方。他的第一部重要哲学著作《定性书》(《答横渠先生定性书》),于1058年在这里问世后,奠定了他的理学基础。
其实,《定性书》只是程明道当初回答张载探讨如何定性的一封回信,后来成为明道哲学最为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他从修养方法方面,提出了“定性”的理论。
所谓“定性”实际就是“定心”,即如何使人做到内心的安宁与平静。他认为,要使内心平静、不受来自外部事物的干扰,就应该虽接触事物,却不执著、留恋于任何事物,“内外两忘”(《河南程氏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超越自我。这一“定性”的理论,是程颢继承和发展了孟子的“不动心”思想,也吸取了佛、道二教的心理修养经验后而形成的。
必须指出的是,程颢在创作《定性书》前后,确然已归宗于儒家的价值观念,已经进入“返诸六经而后得之”的时期。当然,由于这一阶段他刚刚从出入释、老而返诸六经不久,所以《定性书》多用佛、老之语。然而,《定性书》之精神意蕴完全不同于释、老二家。这与程颢一生极力批判佛学,却“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有时偶举示佛语”(《宋元学案》卷十六,叶六桐语)是一致的。正所谓“自家宗旨若明,则他人之妙语借用亦无妨,正可发明己理”(周晋:《二程与佛学》(下),载《郭店简与儒学研究》P364)。
不可否认,程颢曾有过非难诗艺的言论,但其诗作却表现出超凡脱俗之意象。他的千古绝唱《春日偶成》(《二程集》P476)就是在此间写成的。
那是嘉祐四年(1059年)春光明媚的一天,他凭栏远眺,想起在黄陂老家生活、学习的日子。顿时,家乡父老在房前屋后种花、河边路旁植柳的场面,跳入脑际;自己在“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时节,于程乡坊的花园里、鲁台山上、滠水河畔,沐浴春风,植柏为林,踏青吟咏,情与景会,理与心契,虽在陋巷,而乐得其趣的情景,仿佛在眼前浮现……
而此时,自己在融会贯通了道家、佛家和儒家的学问后,认为只有儒学才是正途。进而,体会出了万物的根本——“天理”(或称“理”),心情非常愉悦。于是,他不禁浮想联翩,口里念念有词:“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这是一首从生生之机中体味“天理流行”之乐的诗,是一首反映其“生 ”的哲学及理学之游戏精神的诗。
那天,一位好友来访,看了他的《春日偶成》后,不禁赞不绝口:“老兄,乍一看,这首诗是通过描写淡云、轻风、红花、绿柳加上近午的日光,长流的河水,来抒发作者春日郊游的愉快心情。其实,诗中蕴含着你陶然若醉,进入了‘孔颜之乐’的崇高境界。”
接着,他一发不可收,还吟咏了反映其归宗于儒家过程的《游鄠县山诗十二首》。虽然从《游紫阁山》中的“吏纷难久驻,回首羡渔樵”诗句,还可看到佛、老出世思想的印迹,而在《下山偶成》中的“不是吾儒本经济,等闲争肯出山来”等诗句,已准确无误地传达了他坚定地归宗儒学的信息:吾儒的使命正在于经济天下,因而不能因个人的喜好而作出世之想。
在北宋年间,正是宋太祖立下的“不杀士大夫”的“家法”,从而使之成为春秋以后君主专制下的“盛德”。于是在如此“盛德”之下,士大夫“议论”始兴,宋学的精神始立,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超越了汉、唐。
当时,领导宋学潮流的流派涌现出三大学派:第一是王安石的“新学”学派,因王安石在执政时颁布《三经新义》而得名;第二是张载的学派,因张载在陕西关中讲学,于是称其学派为“关学”;第三是程颢、程颐的学派,因二程在洛阳讲学,故称他们的学派为“洛学”。
二程早就听说在关中有一位比自己要大十几岁的表叔名叫张载,字子厚,号横渠。他毕生以“无所不学”著称,少时喜谈兵,当时宋代西部边境常受到西夏割据势力的侵扰,张载曾经计划联络一些人组织武装力量夺回失地,他写信给当时陕西招讨副使范仲淹,讨论边防问题。
范仲淹收到信函后,亲自约见了张载,并对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劝张载读《中庸》。张载听从了范氏的忠告,可是,他通读了《中庸》之后,还觉得不解渴,他因此又阅览了一些佛教、道家的书籍,但仍不满意。接着,他研究了天文和医学,逐渐从佛教、道家的影响下相对地解放出来。他比较用力研究的是《周易》,他以《易传》为根据来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对佛教道家的唯心论进行了批判。最后张载撰写的《西铭》、《东铭》和《正蒙》,不仅是他的代表作,而且简直可以视为理学的经典作品。他曾在关中和百泉书院讲学传道,并据此而独树一帜创建了关学。对于当地理学思想的普及,士风丕变发挥了重要作用。
1057年,得文彦博宰相的支持,张载在京师相国寺设帐开馆招收门徒讲授《周易》。张载与二程虽然是亲戚,但一直没有机会在一起讨论学问。这一年,他经过与二程在一起切磋道学,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那天,张载备家宴欢迎二程兄弟北上,席间,他们就宇宙的根本问题进行热烈讨论。张载首先说:“载久闻二位贤侄文名,但一直缘悭一面,今天我们不妨煮酒论道,畅所欲言,如何?”
“表叔如此盛情,晚生深表谢忱!表叔大名声震京师,今天有机会能当面聆听高论,我们真乃三生有幸!敬请赐教!”程颢说。
“哎,贤侄不必客气,我虽然在辈分上居长,但我们在学术上是平等的,不拘礼数。我们不如直呼姓名如何?”
程颐立即回答说:“表叔在上,你呼我们姓名尚可,我们岂能犯上。今天论道还是请表叔先发表高论!”
“既然你们要我先说,那我就抛砖引玉了。”
“表叔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