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脱冷说:“哦!放心,伏盖妈妈,你别怕,我们到靶场去。”他追上欧也纳,亲热地抓住他的手臂:“等会你看我在三十五步之外接连五颗子弹打在黑桃A的中心,不至于泄气吧?”“你不敢啦?”欧也纳问。
“别惹我,”伏脱冷说,“这里不会有人听见的。我要跟你谈谈。你是好样的,我真挺喜欢你。你问我为什么,好吧,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把袋子放在这吧。”他指着圆桌。
欧也纳把钱袋放在桌上,他不明白这家伙本来说要打死他,怎么忽然装起他的保护人来了。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干过什么事,现在又想干些什么吧?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就可以说完了。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吗?只要对我好的或是我觉得投机的人,我对他们都会和气得很。这种人可以百无禁忌,尽管在我小腿上踢几脚,我也不会哼一声。而对那些跟我找麻烦的人,或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我会凶狠得像魔鬼。”
他吐了一下口水说:“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可别小看我,我念过贝凡纽多·彻里尼的《回忆录》,还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个会作乐的好汉,我跟他学会了模仿天意,我也学会了到处爱美。我一口气在黑桃A的中心打进五颗子弹,一颗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这些小本领,总以为打中个把人是没问题的了。
唉!哪知我隔开二十步打一个人竟没有中。对面那个混蛋,一辈子都没有拿过手枪,可是你瞧!”
他说着解开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样多毛的胸脯,生着一簇叫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烧焦了。”他把欧也纳的手指按在他胸部。“那时我还算一个孩子,跟你差不多,二十一岁。我还相信一些东西,譬如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相信那些可以把你弄得七荤八素的荒唐事。你现在的情形,需要我来点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筹,因为我有生活经验,而且我对什么都不服从。照你现在这个派头,你知道你需要什么?一百万家财,而且要快,不然的话,你尽管胡思乱想吧,一切都是水中捞月,白费!这一百万,让我来给你吧。”
他望一眼欧也纳:“先算算你那笔账,小朋友。家乡,咱们有爸爸,妈妈,祖姑母,两个妹妹(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两个兄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岁),这是咱们的花名册。祖姑母管教两个妹妹,神甫教两个兄弟拉丁文。家里总是多喝栗子汤,少吃白面包;爸爸非常爱惜他的裤子,妈妈难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们能将就便将就了。我什么都知道,我住过南方。要是家里每年给你一千二百,而田里的收入统共只有三千,那么你们家的情形就应该是这样。咱们还有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面子总要顾到,爸爸还是男爵呢。心里爱着圣·日耳曼区的山珍海味,吃的是粗茶淡饭;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楼大厦!我不责备你的欲望,野心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一项一项举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问题。问题是这样的:假设咱们肚子饿得像狼,牙齿又尖又快,怎么才能立刻弄到所谓的大鱼大肉呢?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学不到什么,可是这一关非过不可。
“不错,就算过了这关,咱们要去当律师,但时间很长,要在巴黎愁眉苦脸地熬两年。老想要而要不到,那才真是磨人呢。到三十岁,你可以当一名年俸一千二百的推事,倘若捧得住饭碗的话。熬到四十岁,娶一个磨坊主人的女儿,可以带来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谢谢上帝吧。但要是有靠山,三十岁上你便是检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区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读选举票,你可以在四十岁上升做首席检察官,还能当议员。吃了二十年苦,无声无息地受了二十年罪,咱们的姐妹只能当老姑娘终身了。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的缺份,全法国统共只有二十个,候补的有二万,其中尽有些不要脸的,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子儿女。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那么再来瞧瞧别的。欧也纳男爵有意要当律师吗?噢!好极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的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所,每天出去应酬,卑躬屈膝地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招揽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够使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问一问,五十岁左右每年挣五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五个?嗬!与其受这样的委屈,还不如去当海盗。
“不过,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女人的陪嫁,可你愿意结婚吗?那就等于把一块石头挂上自己的脖子。何况为了金钱而结婚,那咱们的荣誉感,咱们的志气,又放到哪去呢?还不如现在就反抗社会!那天你回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往上爬!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配我脾胃的汉子。你要用钱,到哪去找呢?你抽了姐妹的血。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万青年,此刻都有一个问题要解决:赶快挣一笔财产。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你想:你们要怎样拼命,怎样斗争呢?势必你吞我,我吞你,像一个瓶里的许多蜘蛛,因为法国根本就没有四五万个好岗位。
“你知道巴黎人是怎么打天下的吗?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拉拢的本领。在这个人堆里,不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的一无用处。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卖身体,为的是要跟贵族院议员的公子,坐着车到长野跑马场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驰。女儿有了五万法郎的进款,可怜的脓包高老头,还不得不替女儿还债,那是你亲眼看见的。
“你明白什么叫做正人君子吗?在巴黎,正人君子就是不声不响,不愿分赃的人。至于那批可怜的公共奴隶,到处做苦工而没有报酬的,还没有包括在内,我管他们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当然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及的好榜样,但同时也是苦海。倘若上帝开个玩笑,在最后审判时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管都要愁眉苦脸了!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你以为我是在责备社会吗?绝对不是。世界一向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过他的做假有时多有时少,一般傻子便跟着说风俗淳朴了,或是浅薄了。我并不帮平民骂富翁,上中下三等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每一百万中间总有十来个狠家伙,高高地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
“我有个绝妙的办法。我想过一种长老生活,在美国南部弄一大块田地,就算十万阿尔邦吧。我要在那边种植、买奴隶,靠卖牛、卖烟草、卖林木的生意挣他几百万,把日子过得像小皇帝一样。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是蹲在这破窑里的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我是一个大诗人,我的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在行动和感情上表现出来的。此刻我有五万法郎,只够买四十名黑人。而我需要二十万法郎,因为我需要二百个黑人,才能满足我长老生活的物质条件。黑人,你懂不懂?就是那些自生自灭的孩子,你爱把他们怎么办就怎么办,绝没有一个好奇的检察官来过问。两成佣金,不算太多吧?
“你可以叫小妻子爱你。一旦结了婚,你就得表示出不安、懊恼,半个月工夫装作闷闷不乐。然后,某一天夜里,先来一番装腔作势,再在两次亲吻之间,对你的老婆说出你有二十万的债,当然那时要把她叫做心肝宝贝!一个少女把心都给了你,还怕她不肯打开钱袋吗?你以为你损失了吗?不。
一桩买卖就能把二十万捞回来。凭你的资本,凭你的头脑,挣多大的家产都不成问题。于是乎,你在六个月中间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个小娇娘的幸福,还有伏脱冷老头的幸福,还有你父母姐妹的幸福,他们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冻得发疼吗?我的提议跟条件,你不用大惊小怪!巴黎六十桩美满的婚姻中,至少有四十七桩是这一类的交易。”
“那我该怎么办呢?”欧也纳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伏脱冷的话。
“噢,用不着你多费心的。”伏脱冷回答的时候,那种高兴好比一个渔翁觉得鱼儿上了钩,“你听我说!凡是可怜的、遭难的女子,她的心等于一块极需要爱情的海绵,只消一滴感情,便会立刻膨胀。追求一个孤独、绝望、贫穷,想不到将来会有大家财的姑娘,你的亲事就会像在三合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几百万家财落在那姑娘头上,她准会当做泥土一般扔在你脚下。你是个追求百万家财的猎人,得用陷阱、用鸟笛、用哨子去猎取。打猎的种类很多:有的猎取陪嫁;有的猎取破产后的清算;有的出卖良心;有的出卖无法抵抗的订户。凡是满载而归的人都被敬重、庆贺,受到上流社会殷勤的招待。说句公平话,巴黎的确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
“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姑娘呢?”
“就在眼前,听你摆布!”
“维多莉小姐?”
“她已经爱上你了,你那个欧也纳男爵夫人!”
“可她连一点钱都没有呢!”欧也纳诧异地说。
“噢!这个吗?再补上两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头在大革命时代曾暗杀过他的一个朋友,他是跟咱们一派的好汉,思想独往独来。他是个银行家,弗莱特烈-泰伊番公司的大股东,他想把全部家产传给独养儿子,把维多莉一脚踢开。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平事。我好似堂·吉诃德,专爱除强扶弱。如果上帝要召回他的子,泰伊番自会承认女儿,他好歹总要有一个继承人,因为他已不能再生孩子了。我知道,维多莉温柔可爱,很快就会把老子哄得回心转意,用感情弄得他团团转的。你对她的爱情,她定会感激万分,绝不会忘掉,她会嫁给你的。我么,就由我来替天行道,叫上帝发愿。我有个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军团的上校,最近调进王家卫队,他听从我的话加入了极端派的保王党,他才不是固执己见的糊涂蛋呢。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事故;没有法律,只有时势。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时势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它们。先说我那个朋友吧,只消我开声口,他就会把耶稣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伏脱冷老头一句话,他就会跟那个小子寻事,他对可怜的妹子连一个子都不给,哼!然后……”
伏脱冷站起身,摆好姿势,像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开步的样子:“然后,请他回老家!”
“太可怕了!”欧也纳说,“你是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别紧张,不用那么孩子气。你要是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说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行,只是别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我原谅你了,在你的年纪上那是挺自然的!
我本来就是过来人!不过得仔细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要不得,你会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们的钱财。你已经在这么想了。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的梦想又怎么能成功呢?亲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则是,非则非,一点没有含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可以用忏悔来抵消!哼,笑话!为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别而去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的弟兄,为了个人的快活和利益,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当,你以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绔子弟引诱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丢了一半家产,凭什么只判他两个月徒刑呢?一个可怜的穷鬼只偷了一千法郎,凭什么就加重刑罚,判他终身苦役呢?这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条不荒谬的。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倒应该研究一下法纲上哪有漏洞,有些其实只是案子做得干净些罢了。”
“别说了,先生,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你要让我对自己都怀疑了。”
“随你的便,孩子。我只看你是一个硬汉罢了,我再不跟你说什么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大学生,“我的秘密已经全都交给你了。”
“不接受你的计划,我当然会忘掉的。”
“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谨慎体贴了。别忘了我的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要就办,不要就算了。”伏脱冷拄着手杖,若无其事地走了。欧也纳不禁想:
“特·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说的话,他却赤裸裸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