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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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最后时刻

皮安训走进来说:“我碰到了克利斯朵夫,他替你雇车去了。”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开他的眼皮。

“不行啦,”皮安训说,“我看他再不会醒来了。”

他摸了脉,摸了一会,又把手放在老头心口上。

“机器还没停,他这样反而更受罪,不如早点去的好!”

“对,我也这么想。”欧也纳说。

“你怎么啦?脸色白得像死人。”

“朋友,我听到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话。真有一个上帝!哦,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准备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点的世界。咱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太混账了。刚才的情形要不是那么悲壮,我早就哭死啦,我的心肝胃都给揪紧了。”

“还得办好多事,哪来的钱呢?”

欧也纳掏出表来说:

“你送到当铺去。我路上不能耽搁,只怕赶不及了。现在我等着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了,回来时还得付车钱。”欧也纳跑下楼梯,去海尔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了。刚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动了感情,一路上义愤填膺。他走进穿堂求见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报说她不能见客。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过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就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许久。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客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让坐。

“伯爵,”欧也纳说,“令岳马上就要死了,但想再见一眼女儿……”“先生,”伯爵冷冷地说,“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

我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看,这就是我对他的情分。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只消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

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表情,回答道:“那你自己去说吧。”

欧也纳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敢望欧也纳,先怯生生地看了看丈夫。伯爵歪了歪脑袋,她才敢开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也有女儿。请你对父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

她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像,便默默地走了出来。

听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齐已经失去了自由。

他又赶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躺着。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舞场出来受了凉,我怕要害肺炎呢,我在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你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的一声呻吟,马上就不会觉得你自己在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知道,如果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轻柔地朝欧也纳望去,发现他身上的表链不见了,便叫道:

“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欧也纳脸红了。

“欧也纳!欧也纳!如果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

哦!那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贴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都没有了,今晚上要把他入殓的寿衣都没钱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我的钱都花光了。”

但斐纳猛地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欧也纳,打着铃,喊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我会赶在你前面的!”她回头叫老妈子,“丹兰士,请老爷立刻上来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非常快乐地回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了半天准备付车钱,却发觉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进邻居的屋子,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的面在病人背上针灸。看见了大学生,说:

“她们来了吧?”

外科医生说:“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告诉老人:“是的,但斐纳就要到了。”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救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垂死的病人放躺倒在发臭的破床上。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人。”两个医生走后,皮安训说: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白衬衫,换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了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在帮着西尔维摆刀叉。

他才说了几句,寡妇就迎上来,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这不是白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条做他入殓的寿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了,加上四十法郎的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进了我的门,五天工夫我已经损失得够多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像你们说的那样。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该替我想想吧。我的公寓要紧,那可是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皮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了。

当票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欧也纳愤愤地跑下楼梯,说,“过来算账。

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待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地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有点高兴了。

“快点吧。”欧也纳催她说。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凑着她的耳朵吩咐说:“你找第七号旧褥单,那条翻新的。反正给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皮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扶着他。”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要死的人,让皮安训脱下衬衫。

老人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

“哦!”皮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链子和一个小小的胸章,刚才咱们针灸时拿掉了。可怜的人,给他挂上。喂,在壁炉架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链子,准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大齐;另外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身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头发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在他的脖子上,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但叫人听了却感到毛骨悚然。

这叹息说明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地把高老头放在破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都消灭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还在他脸上留有痛苦的印记。

伯爵夫人的出现让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看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力而颤动的脸,她掉下泪来。皮安训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真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欧也纳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着。

“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的,哎!那么你回来一会,来祝福你正在忏悔的女儿吧。听我说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祝福我。大家都恨我,只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去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唉!他听不见了,我要疯了!”

她双膝跪下。“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着欧也纳说,“特·脱拉伊先生走了,扔下一身的债。而且我发觉他欺骗了我。我已经把全部财产交给他了。我欺骗了惟一疼我的人!我这该死的人!”

“他知道。”欧也纳说。忽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做出希望的手势,看上去同弥留的人眼睛一样凄惨。

“他还会听见我说的话吗?”她坐在床边自言自语。

特·雷斯多太太说要守着父亲,欧也纳便下楼吃饭去了。房客都到齐了。

“喂,”博物院管事叫他说,“看样子咱们楼上要死掉个把人了吧?”

“先生们,找点不悲惨的事开玩笑好不好?”欧也纳说。

“难道咱们就不能笑了吗?”博物院管事说,“有什么关系,皮安训说他已经昏迷了。”

皮安训又接着说:“他活也罢,死也罢,反正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声。

一听见这声可怕的叫喊,西尔维、欧也纳、皮安训一齐上楼,发觉特·雷斯多太太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后,送到等在门外的车上,欧也纳嘱咐丹兰士小心看护,送往特·纽沁根太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