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诗歌放在一个“易于为读者所接受的平常风格”下存在,用字、措辞、处置那些句子末尾的韵,无一不“平常”,然而因这点理由,反而得到极多的读者,是焦菊隐的诗歌。
作者在十五年七月所出版的散文诗歌《夜哭》,三年中有四版的事实,为中国新兴刊物中关于诗歌集子最热闹的一件事。这诗集,是总集作者十五年以前所有散文诗而加以小小选择的。十八年,另外出了一个次集,名为《他乡》,收入了《夜哭》以后诗歌,共十五首。
作者的诗是以“散文诗”这样一种名称问世的。失去了分行的帮助,使韵落在分段的末一句里,是作者的作品同一般人所异途处。在形式上,这是作者一个特点。其次,作者的诗,容纳的文字,是比目下国内任何诗人还奢侈的文字,凡属于一个年青的心所能感到的,凡属于一个年轻人的口所不能说出的,焦先生是比一般人皆为小心地把那些文字攫到,而又谨慎又天真地安置到诗歌中的。比一般作品的风格要求皆低,比一般作品表现皆自由,文字却比一般作品皆雕琢堆砌,结果,每一首诗由于一个年轻人读来,皆感到一种“甜蜜”,这也是作者作品一个特点。但这两个特点,也可以说,第一是作者“只能写散文”,第二是作者“诗只能成就到那些方面”。这是一定的,作者年青,因此能那么作年轻人的诗歌。作者有对于恋爱的希望与生活的忧郁,说自己的话,却正是为一般手持诗本多感多愁的年青男女而唱歌!
一个年轻人,心中都愿意生活是一首诗,对恋爱与其他各事,做着各样朦胧而又浅薄的梦,所有幻想的翅膀,各处飞去,是飞不出焦菊隐先生作品所表现以外的。他们想象的驰骋,以及失望后的呻吟,因年龄所限制,他们所认为美而适当的文字,就是焦菊隐那类文字。他们的心是只能为这些文字而跳的,焦菊隐的诗歌,就无一首诗不在那方面可以得到完全的成功。
若一个艺术的高点,只是在一时代所谓“多数”人能够接受,在这里,我们找不出有比焦菊隐诗歌还好的诗歌。能有暇裕对新诗鉴赏、理解、同情,是不会在年青男女学生以外还有人的,为这些人而预备的诗歌,有三个不能疏忽的要点:
一是用易于理解不费思想的形式,
二是用一些有光有色的字略带夸张使之作若干比拟,
三是写他们所切身的东西。
焦菊隐是明白这个的。在创作,则我们知道张资平、章衣萍章衣萍现代作家,曾为《语丝》撰稿人,《情书一束》作者。
的成就,为不可否认的真实。在诗,焦菊隐也自然不会十分寂寞了。
中国过去是这样情形,目下还是这样情形,焦菊隐的诗歌,较之闻一多的诗歌,为青年男女所“欢喜”,也当然是毫无问题的。在“读者是年轻人”的时代里,焦菊隐的诗,是一定能比鲁迅小说还受人爱悦而存在的。
若我们想从一种时行作品中,测验一个时代文字的兴味高点,《夜哭》是一本最相宜的书。青年人对人生朦胧的眼,看一切,天真的心,想一切,由于年轻的初入世的眼与心,爱情的方向,悲剧与喜剧的姿态,焦菊隐先生的《夜哭》,是一本表现年轻人欲望最好的诗。那诗集的存在,以及为世所欢迎,都证明到中国诗歌可以在怎样情形下发展,很可给新诗的研究者作一种参考题材。“多数”是怎样可以“获得”,这意义,所谓革命文学并没有做到,我以为目下是用这本书可以说明的。
这里稍稍引一点东西——
夜正凄凉,春雨一般的寒战的幽静的小风,正吹着妇人哭子的哀调,送过河来,又带过河去。
黑色孵着一流徐缓的小溪和水里影映着惨淡的晚云与两三微弱的灯光。星月都沉醉在雪后。
我毫不经意地踱过了震动欲折的板桥,黑,寒与哀怨,包围着我如外衣一样。
……
我们只能感觉这远处吹来的夜哭声,有多么悲惋,多么凄清。她内心思念牛乳样甜而可爱的儿子有多么急切焦忧呢?这我可不能感觉了,我不能感觉,因为黑,寒与哀怨包围着我如外衣一样。
……
(引自《夜哭》一)
凡是青年人所认为美丽的文字,在这诗里完全没有缺少。带一点儿病的衰弱,一点女性,作者很矜持地写成了这样的“散文诗”。作者文字的成就高点,就正是青年人所认为文字的最高点。那么纤细的缠绵的文字,告给我们的是文字已陷到一个最不值得努力的方向上去了,一个奢侈的却完全失去了文字的当然德行的企图,一种糟蹋想象的努力。但这个东西,却适于时代,更适宜于女人!女人是要这个才能心跳才能流泪的。试看另外一点东西:
天上一丝丝灰颓的云缕,似母亲窈弱无力的呻吟。
我心的灰颓颜色中,正腾沸着惨愁的哭声,浮泛着失色的朝云。
(《夜哭》五)
当我在安逸快乐时,她轻轻地向我软语缠绵,使我不能从迷茫中振起——似一只湿了翼的小鸟,伏居在温暖的香巢。
(《夜哭》十三)
黄昏孵罩着的小巷里,静如沉香的静寂中,飞漾来野犬的吠声。浮满了悲哀的波浪,似失子的母亲在夜哭。一波波悲浪如船桨漾水一般拍着我怯懦的心。
(《夜哭》十五)
倚傍着香肩,微微地低语,道着爱慕的芳香言语,如春峡中潺潺的细泉一样清响。
(《夜哭》十七)
还有像《夜的舞蹈》一诗里,那么的诗意葱茏,那么美,却完全是一种那么琐碎纤细的作品。文字的风度,表现散文中最不经济的一面,然而这一面使读者十分倾心,因此在《他乡》集中,作者努力的方向,还是在“描写”,在一些辞藻上面,驰骋他的才思。不过小小不同处,是以个人为本位的抒情,转到较宽泛的人生上有所感触而写作,文字较朴素了一点,却仍使那好处成就于文字上的。把“散文”提高,比平常散文多具一些光色,纤细而并不华丽,虽缠绵凄清,然而由于周作人那种“朴素的散文”所能达到的“亲切”,《他乡》却没有达到的机会。
在《夜哭》集子里,有作者朋友于赓虞先生一序。于先生也同样是在北方为人所熟悉的诗人,且同样使诗表现到的,是青年人苦闷与纠纷。情调的寄托,有一小部分是常常相似的。在那序上,说到作者的家世,即是那产生作者情调的理由。到后便说:
……他隐忍含痛地孤零地往前走着,怀念着已往,梦想着将来,感到不少荒凉的意味。……
……一个作家最大的成功,是能在他的作品中显露出“自我”来。菊隐在这卷诗里,曾透出他温柔的情怀中所潜伏的沉毅的生力,……
序上还提到那“缠绵”、“委婉”、“美丽”、“深刻”,以为那种“文体”,是一个特殊的奇迹。在那序上并没有过分誉词,于先生的尺度,是以自己的诗而为准则的。于先生的诗,也就成立于那些各样虚空有诱惑性的字面上。
作者再版自序,则带着小小的惭悔,为自己作品而有所解释,由于生活另一面动摇,对这诗集作者是自己就已经不十分满意了的。那基于一点渺小压迫微小痛苦而作的呻吟,作者是以为不应当的。不过作者所忽略了的大处,在其次一集里,仍然还是没有见到。
在《夜哭》里,作者的情调,维持在两个人作品中间,其一是汪静之汪静之现代诗人,湖畔诗社发起人之一。
,其一是于赓虞。显示青年为爱而歌的姿态,汪静之作品有相近处,表现青年人在失望中惊讶与悲哀,则于赓虞作品,与焦菊隐作品亦有相似的章法。不过那对一切绝望的极端的颓废,由于君诗中酝酿的阴森空气,焦菊隐是没有达到的。
以《夜哭》那种美丽而不实在的文体,在散文创作小说方面,有所努力,用同一意义,得一个时代的欢迎,而终于沉寂的,是王统照王统照现代作家,文学研究会成员。
的创作,同庐隐庐隐现代女作家。
女士的创作。创作的散文的标准,因一般作者的努力,所走的路将日与活用的语言接近,离开了空泛的辞藻,离开了字面的夸张,那是可能的。但是诗,照目下情形看来,则有取相反姿势走去的现象,李金发,胡也频胡也频现代作家,“左联五烈士”之一。
,使诗接受古文字中的助词与虚字、复词,杨骚杨骚现代作家,《铁流》等的译者。
诗代表一个混杂的形式,因为这些新诗的产生、存在,所以《夜哭》的作者,对自己那诗歌纵极轻视,然而因那内容,所抓住的却是多数年轻人的意识与兴味,这诗集,是将比作者所想到的好影响还能长久,也比我所说到的坏影响还大的。
作者所努力的,是使散文渗入诗的气息,这手段的成就与失败处,已在前面说及了。至于对此后诗作者与散文作者,作者的作品是无影响的,它那为作者所料不到的成就,完全是一般青年的读者,年轻人对这诗集的合式,在未来一个时节里,还不会即刻消失,因为那些文字,并不达到艺术的某一高点,却不缺少一个通俗的动人风格,年青的男女,由于自己的选择,是不放过这本诗的。
本篇原载1930年11月30日《中央日报·文艺周刊》第5期。署名沈从文,原题为《论焦菊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