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的诗颇有些像康白情君。他有诗歌的天才;他的诗艺术虽有工拙,但多是性灵的流露。他说自己“是一个小孩子”;他确是二十岁的一个活泼的小孩子。这一句自白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的人格和作品。小孩子天真烂漫,少经人间的波折,自然只有“无关心”的热情弥漫在他的胸怀里。所以他的诗多是赞颂自然,歌咏恋爱。……我们现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泪的文学,不是美与爱的文学;是呼吁与诅咒的文学,不是赞颂与咏歌的文学……静之是个孩子,美与爱是他的核心……他似乎不曾经历着那些应该呼吁与诅咒的情景,所以写不出血与泪的作品。……
胡适的序,又说到这些话语:
我读静之的诗,常常有一个感想:我觉得他的诗在解放一方面,比我们作过旧诗的人更彻底得多。当我们在五六年前提倡作新诗时,我们的“新诗”实在还不曾到“解放”两个字,远不能比元人的小曲长套,近不能比金冬心的《自度曲》。我们虽然认清楚了方向,努力朝着“解放”作去,然而当日加入白话诗的尝试的人,大都是对于旧诗词用过一番工夫的人,一时不容易打破旧诗词的镣锆枷锁。故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府式的白话诗,一些“击壤集”式的白话诗,一些词式和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新诗。但不久有许多少年的“生力军”起来了。少年的新诗人之中,康白情俞平伯起来最早;他们受的旧诗影响,还不能算很深……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现在许多“半路出家”的新诗人的诗歌里。……直到最近一两年内,又有一班少年诗人出来,他们受的旧诗词的影响更薄弱了,故他们的解放也更彻底。静之就是这些少年诗人之中最有希望的一个。他的诗有时未免有些稚气,然而稚气究竟胜于暮气;他的诗有时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远胜于晦涩。况且稚气总是充满着一种新鲜风味,往往有我们自命“老气”的人万万想不到的新鲜风味。
为了证明《蕙的风》的独造处,在胡适序上,还引得有作者《月夜》的诗。又引出《怎敢爱伊》以及《非心愿的要求》同《我愿》三诗,解释作者在诗上进步的秩序。
刘延陵,则在序上,说到关于歌唱恋爱被指摘的当时情形,有所辩解。且提到这顺应了自然倾向的汪静之君,“太人生的”诗,在艺术方面不能算是十分完善。
作者自序是:
花儿一番地开,喜欢开就开了,哪顾得人们有没有鼻子去嗅?鸟儿一曲一曲地唱,喜欢唱就唱了,那顾得人们有没有耳朵去听?彩霞一阵阵地布,喜欢布就布了,那顾得人们有没有眼睛去看?
婴儿“咿嘻咿嘻”地笑,“咕嗫咕嗫”地哭;我也像这般随意地放情地歌着:这只是一种浪动罢了。我极真诚地把“自我”融化在我的诗里;我所要发泄的都从心底涌出,从笔尖跳下来之后,我就也安慰了,畅快了。我是为的“不得不”而作诗,我若不写出来,我就闷得发慌!
在序里,还说到诗国里把一切作品范围到一个道德的型里,是一种愚鲁无知的行为。这里说的话,与胡序的另一章与刘序,皆在诗的方面上有所辩解,因为在当时,作者的诗是以不道德而著名的。
《蕙的风》成为当时一问题,虽一面是那一集子里所有的诗歌,如何带着桃色的爱情的炫耀,然而胡适的序是更为人所注意的。在《一步一回头》那首小诗上,曾引起无数刊物的讨论,在胡序过誉为“深入浅出”的《我愿》一诗上,也有否认的议论。
在《放情地唱啊》的题词后,我们可以见到下面的一些诗:
伊的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
伊的眼是解结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
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
伊的眼是快乐的钥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
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
伊的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
(《伊的眼》——《蕙的风》三一)
我每夜临睡时,跪向挂在帐上的“白莲图”说:白莲姐姐啊!当我梦中和我的爱人欢会时,请你吐些清香熏我俩吧。
(《祷告》——《蕙的风》四七)
又如在别情的诗上,写着“你知道我在接吻你赠我的诗吗?知道我把你的诗咬了几句吃到心里了吗”?又如“我昨夜梦着和你亲嘴,甜蜜不过的嘴啊!醒来却没有你的嘴了;望你把我梦中那花苞似的嘴寄来吧”。这样带着孩气的任性,作着对于恋爱的孩气的想象,一切与世故异途比拟,一切虚诞的设辞,作者的作品,却似乎比其他同时诸人更近于“赤子之心”的诗人的作品了。使诗回返自然,而诗人却应当在不失赤子之心的天真心情上歌唱,是在当时各个作者的作品中皆有所道及的。王统照,徐玉诺,宗白华宗白华现代诗人、美学家,五四时为少年中国学会成员,现代“小诗”作者之一。
,冰心,全不忘却自己是一个具有“稚弱的灵魂”这样一件事实。使这幼稚的心灵,同情欲意识,联结成一片,汪静之君把他的《蕙的风》写成了。
作者在对自然的颂歌中,也交织着青年人的爱欲幻觉与错觉,这风格,在当时诗人中是并不缺少一致兴味的。俞平伯君的作品,为汪静之诗曾有着极大的暗示。在西湖杂诗中,我们又可发现那格调,为俞平伯康白情所习惯的格调。使小诗,作为说明一个恋爱的新态度,汪静之君诗也有受《尝试集》的影响处。
又如《乐园》作者从爱欲描写中,迎合到自己的性的观念,虽似乎极新,然而却并不能脱去当时风行的雅歌雅歌中国古代士大夫饮酒娱乐时歌“吕之雅诗或用于郊庙三朝之雅乐歌诗”。
以及由周作人介绍的牧歌牧歌亦称田园诗,诗歌之一种,起源于古希腊的一种表现牧人生活或农村生活的短抒情诗。
的形式。《被残萌芽》则以散文的风格,恣纵的写述,仍然在修辞的完美以及其他意义上,作者所表现的天才,并不超越于其余作品标准之上。作者的对旧诗缺少修养,虽在写作方面,得到了非常的自由。因为年龄、智慧、取法却并不能也摆脱同时的诗的一般作品的影响,这结果,作者的作品,所余下的意义,仅如上面所提及,因年龄关系,使作品建筑在“纯粹幼稚上”,幼稚的心灵,与青年人对于爱欲朦胧的意识,联结成为一片,《蕙的风》的诗歌,如虹彩照耀于一短时期国内文坛,又如流星的光明,即刻消灭于时代兴味旋转的轮下了。
作者在一九二七年所印行的新集,《寂寞的国》,是以异常冷落的情形问世的。生活,年龄,虽使作者的诗的方向有所不同,然而除了新的诗集是失去了《蕙的风》在当时的长处以外,作者是不以年龄的增进,在作品中获同样进步的。另一面,到一九二八年为止,以诗篇在爱情上作一切诠注,所提出的较高标准,热情的光色交错,同时不缺少音乐的和谐,如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想象的恣肆,如胡也频的《也频诗选》。微带女性的忧郁,如冯至的《昨日之歌》。使感觉由西洋诗取法,使情绪仍保留到东方的、静观的、寂寞的意味,如戴望舒的《我的记忆》。肉感的、颓废的,如邵洵美的《花一般罪恶》;在文字技术方面,在形式韵律方面,也大都较之《蕙的风》作者有优长处。新的趋势所及,在另一组合中,有重新使一切文学恢复到一个“否认”倾向上去的要求,文学问题可争论的是“自由抒写”与“有所作为”。在前者的旗帜下,站立了古典主义绝端的理知,以及近代的表现主义浪漫的精神,另一旗帜下,却是一群“相信”或“同意”于使文学成为告白,成为呼号,成为大雷的无产阶级文学与民族文学的提倡者,由于初期的诗的要求,而产生的汪静之君作品,自然是无从接近这纠纷,与时代分离了。
本篇原载1930年11月15日《文艺月刊》1卷4号。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