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的格调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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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书斋中的天下(3)

八大山人的艺术似他画上的签字,既像个“哭”字,又像个“笑”字。笑是那种淡淡的惨惨的笑,哭也是那种轻轻的凄凄的哭。其实更多是啼笑皆非,即不哭不笑,是一种严峻的冷漠,内心沸腾的火山被皑皑冰雪覆盖,满腔怒火而强压着不得发泄。不能淋漓地哭,不能痛快地笑,极大的压抑就是极大的苦闷,这种苦闷压抑的最后出路,对社会来说就是爆发民众激烈的反抗,引起社会的动乱;对个人来说就是骤然精神失常,导致身心的疯癫。这就是非哭非笑的悲剧,这种悲剧是八大山人个人的悲剧,也是历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

面对山人的画,不能不感觉到孤寂。山人之画,多一鸟、一石、一鱼,其意皆在寂寞孤凄之感。此“寂”中又包含了一种“不为所化”的倔犟冥顽对抗的姿态。如奇石之冥顽不化。此种对抗自然是对清朝的对抗,这种冥顽不化的、与清朝对抗的姿势是山人从始至终的情感倾向,而这种倾向为早期的画作所明显地透示。在山人漫长的一生中,这种对抗向内沉潜为生命的一种基本态度,即它已不仅仅是对清朝的对抗,它同时更是与自身凄凉的身世、丑恶现实的对抗,又形而上学地与宇宙的寂寥、洪荒、无生气对抗。如作于公元1659年的《玲珑石》,此石向上斜立,粗拙怪异突兀,仿似洪荒混沌之初一寂寥冥顽之石。

孤寂的人仍然在坚守。《荷花小鸟图》,一枝枯荷杆头,独立一小鸟,其嘴尖、眼凶疾而执,直盯盯地望着对面那三两枝茎细叶茂的荷叶、荷花。此种姿势,固然不脱国仇家恨的遗民情怀,但亦非仅如此。此姿态乃更是化做了生命的一种本色,一种执念及气质情操,一种九死不屈、瘦骨铮铮、拙而劣的自我固守,与自己的凄凉身世、与现实乃至宇宙洪荒相对抗的姿态。然一颗尘埃何以对抗?人见及此,多怜其单、伤其悲。山人晚年,此姿态既孤傲而冷,又老成从容而逸。此境界不仅是其艺术亦是其人生所达到的境界。

孤寂的坚守,那是一种冷清清的无奈。山人多一鸟、一石、一鱼之画,其意境又皆在冷凄荒寂,尤其是花鸟画,更显冷瑟之意。山人花鸟鱼石之画,多用枯墨颓笔:一枯柳,一粗石,一枝荷茎,就连荷叶荷花亦多枯墨,这就给人一种荒冷之感。而满幅只一枝花独出,一瘦鸟独立,一怪石突兀,一倦猫匍匐,此在构图布局上既已给人一种孤零零、冷清清的荒冷萧瑟之感。

无奈只能靠从容来克服。山人之古,亦人生境界之老成、无惧、冷逸之态。山人那永远桀骜、毫不妥协的对抗姿势向来是雷打不动。这种姿势年深日久后,便已老到成一种从容、无惧、恬寂对世的姿态。如《荷鸭图》,其水鸟之眼疾、直而执,但伏于石上缩项而牺,故虽与天地之荒寂对抗,与现实人生之凄、丑对抗而无惧,冷寂凄清而老成从容有逸态。若《枯柳孤鸟图》也莫不尽显冷逸从容无惧之态。

人们能够克服一切困苦,那是因为生生不息的生命,这带给山人荒寒的画面一点亮色。山人艺术之秀,指清奇冷艳而有生气。寂而不死,还蕴涵生命的韵律。在山人的画作中,纤秀乃是与枯古相对应的。如荷花之细茎,怪石之下的三两灵动小鱼,危石之旁的秀兰,枯枝上的瘦鸟,或一丛青竹,一棵水仙,一枝独出的蜡梅。凡此种种,皆于荒古枯淡中见清奇纤秀,于寂寥玄漠的宇宙中出生气、见精神。秀代表的是一点宇宙中精真、飞动、不息的精气,是一种对生命精神的追求与固执,它既是一种对抗宇宙人世的脱俗超逸之姿态,又是一种清奇高洁的个性、节操与品质。

艺术家必须证明自己的生命,直接的办法就是在纸上跳动的生长的画笔。

山人之画,若花、鸟、鱼、石者,多夸张怪兀,越到晚年越是笔线粗简浑拙,笔势恣纵,其中有一股强烈的个人意绪充斥彰显着,又有一股浑蒙沉厚的造化之生气运行着,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气势奔放着。

生命力的终点是超越,超越痛苦,达到永恒。山人之画,荒古枯寒冷寂,故虽元气流行,意力张弛,却又静极。然山人之画则不独如此,山人之精神、意志亦驰骋于静寂之中。故静亦是贯穿于山人艺术之一基本意境。通观其画,几乎每幅皆静。而在其艺术中,静与驰对举。任意张情骋,生气流贯,外表只一冷寂静逸之态。若鱼石对立之静姿,若栖于枯树瘦枝上鸟之倦寂,若一荷角之细嫩、独行,一枝梅花之横空独出。凡此皆冷寂而静,皆静而有个人意志、宇宙生命元气在张弛间流行,而这亘古不变的宇宙洪荒、永世不息的生命运行,又凝聚成一定姿态,凝聚成刹那即永恒的禅静。

达到超越,始得山人艺术之真精神。这也是山人消解并升华苦闷的方法。不然,人如何可以活下去?如今,江西省南昌市现有八大山人纪念馆,即八大山人曾隐居的青云谱道院。八大山人有多幅画作在里面展览。青云谱道院是山人出家后待得最久的地方,可以算是他的书斋。

书斋是读书修炼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战场。那些画,就是八大山人和绝望争战的遗迹。

耕读结合的巧妙

说起中国传统生活的大背景,概括得最彻底的是“渔樵耕读”。其实渔樵可以和耕合并,一起构成一个农夫的日常生活,实实在在地为了生存而努力。传统文化并不以做一个解决饱暖的农夫为人生理想,所以还有“读”,劳动之余读书,增长知识,颐养心性,体会人生的精神层面。有见识的人并不以大富大贵为傲,因为中国悠久的历史已经把“富贵不长久”说得非常清楚,他们重视耕读传家,把种地之实与读书之虚这两件事结合起来,这样保证家族血脉不断。

清朝末年中兴元勋曾国藩曾多次以“耕读传家”引以为傲。曾国藩生于清仁宗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卒于清穆宗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湖南湘乡人。他的家庭既不是土地主,也不是书香门第,而是中国传统的理想家庭模式:多有田亩,衣食丰足,又教育家人读书着文、咏诗作赋。这种家庭模式把“种地之实”与“读书之虚”结合得很好,对于培养出曾国藩虚实结合的人生品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这种家庭一般都有个“从实起步,实上加虚”的过程。曾国藩的祖父不太识字,但务实能力很强,整治得家业兴旺,他的父亲得以有闲读书,只是饱经寒窗之苦,才不过考了个秀才,做了私塾先生。到了曾国藩这一代,总算祖宗积德,一路科考顺利。曾国藩六岁入塾读书,八岁学“五经”,读八股,十四岁赴长沙应童子试,成绩一等,二十二岁中秀才,两年后进入中国著名的学府岳麓书院,同年曾入京会试未中,后刻苦攻读经史,至二十八岁再次入京会试,中进士。从此官运亨通。

曾国藩所做的事功包括:组建湘军,中兴大清。简单说来,就是满清八旗兵不中用了,他回老家招收农民组建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过程艰难无比,曾国藩自己就说“屡败屡战”,就是一再战败但还是坚持下去再战。他的成绩有目共睹,在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后,曾国藩掌握了天下的精兵,整个中国南部差不多都在曾氏的影响之下。

曾国藩之所以成为所谓的“圣相”,“圣”就“圣”在他是封建道学的理论家和实践家。曾国藩极为推崇程朱理学,并且深入研究,提出新的理论,认为做学问就是为了恢复人性,就是恢复天地间的“理”和“气”,使人这一正气的凝结物载以封建道德的灵魂。这一点,与程朱理学的思想脉络完全一致,都是为了维护封建道德。

他还特别推崇先秦时期的“内圣外王”的理论,即在思想品德上要加强修养,向圣人靠拢,在实际能力上要有王者风范,能匡时救世。的确,曾国藩身体力行了这一理论,算得上言行一致。

他在训诂学等方面也很有成就。他在学术上的造诣和他的权位结合起来,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再加上他亲手培养了很多学生,提拔了很多士子,因而,他在学术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当时有许多人把他吹捧成所谓的“圣相”。

曾国藩还亲自实践他的理论。他在未回乡组织团练以前,在京中做官时就十分注重修身养性,特别是在“静”字上下工夫。他的生活起居极有规律:早起、静坐、养气、保身、读书、写字等,每日坚持写日记。他的这套做法,连他的老师都很器重,当朝皇帝也多有嘉许。也许正是因为他做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所以才官运亨通。

在曾国藩的晚年,甚至在军旅之中,也未曾忘记修身,强调立志、求知、敬恕、忠信、反省、慎独、谨言、有恒、勤俭、谦虚等。其目的,和他的“内圣外王”理论一样,还是“始于修身,终于济世”。

曾国藩始终不忘“半耕半读”,这是一种虚实相间,进可攻、退可守的生活,他一直认为这是最为理想的生活方式,曾国藩在家书中不断告诫子弟,必须以耕为本,以读为先,占住了这两条,家族就可长保富贵,就可立于不败之地。他许多告诫子弟的话,都被家人保存了下来,成为像《颜氏家训》那样为人们所重视的家训律条。

清穆宗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二月,曾国藩在游园时忽觉足麻,被儿子扶进屋中端坐休息,继而无疾而终。他留给了人们以深深的思考:在中国封建社会末期,何以会出现这样一位人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二程、朱熹可以当圣人来供奉,可望而不可即,无人会去攀比模仿,就像皇帝也从不同孔子争高下一样;诸葛亮那样的贤相也可供奉在庙里,享受烟火祭祀,当做神来膜拜。可曾国藩不同,他既不可被当做圣贤来敬,也不可被当做神佛来供,他是一个人,一个世俗中的人,一个集世俗的名、利于一身的人,一个可供效尤的真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