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外出了。我悄悄地穿过这片森林,脚下的败叶湿漉漉的,发不出一点“沙沙”的声响。我碰巧从这个老巢下经过,看见一只黑色的尾巴从巢里伸出来。
我非常惊奇,狠狠地砸了一下树,飞出了一只乌鸦,这一下真相大白了:很久以来,我一直怀疑有一对乌鸦每年在松林中筑巢,现在我才明白过来,那对乌鸦正是银斑和它的妻子。这个旧巢原来是它们的,它们极为聪明,故意使得这巢看上去像长年没有清理的样子。它们在这个巢里已经居住了很长时间,尽管每天都有持着枪、渴望打乌鸦的猎人和孩子从它们的巢底下经过。此后,我再也没有碰见过我的老朋友,只是有好几次,我用望远镜看见过它。
有一天,我正在观察,忽然看见一只乌鸦嘴里衔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从唐河河谷上空飞过。它先飞到玫瑰谷溪口,再飞了一小段,飞到榆树上。在那儿,它把那个白东西丢下来,它在环顾四周,我这才认了出来,它正是我的老朋友——银斑。不一会儿,它又捡起那个白花花的东西——一个贝壳——然后走过小溪,就在这里,在酸模草和臭菘的下面,挖出一堆贝壳和其他白色闪亮的东西。它把它们摊开晒一晒,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又一个一个地用嘴衔起来再放下,一会儿卧到上面,好像孵蛋似的,一会儿又玩弄着,欣赏着,活像个守财奴。这是它的喜好,它的癖性。半小时后,它用泥土和树叶把它们重新覆盖好——包括新衔来的那一个,然后就飞走了。
我立刻走上前去察看它的收藏品。那些东西差不多能装一帽子,主要是些白卵石、蚌壳,还有一些罐头盒片儿,而且还有一个瓷杯把儿,这一定是其中的珍品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些东西,银斑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它的珍藏,便立刻把它们转移了。究竟转移到哪儿去了,我永远也不知道。
在我密切关注银斑的那一段时期,它有过许多小小的冒险和脱逃。它曾受到一只雀鹰的欺负,也常常遭到必胜鸟的追逐和惊扰。这些鸟并没有给它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是它们都是些聒噪的家伙,它躲都躲不及呢,就像一个大人避免跟一个闹闹嚷嚷、厚脸皮的小孩子发生冲突一样。它也有一些穷凶极恶的做法——它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去察看那些小鸟的窝,把新下的鸟蛋吃掉,就像一个医生看望他的病人那样有规律。但是我们却不可凭这一点就给它下结论,我们自己不也时常去谷仓前边的院子里摸一两个母鸡下的蛋吗?
银斑常显示出一种随机应变的本领。有一天,我见它沿着河谷飞过来,嘴里衔着一大块面包。它下面的那条溪流这时正被人用砖围砌成一条暗沟。六百英尺的一段已经完工,这时,正当它从还未封顶的一段溪流上方飞过时,面包从嘴里掉了下来,接着就被流水卷进了暗沟,看不见了。它飞下来,朝黑洞洞的洞穴里瞅了瞅,那还不等于白搭?这时它灵机一动,沿着水流的方向飞到暗沟的另一端,等着那块漂在水上的面包再次出现。当面包被流水冲下来时,被它一下子叼住,然后扬扬得意地衔走了。
银斑是个老于世故的乌鸦,也是一只万事亨通的乌鸦。它生活的地区虽然险象环生,但食物非常丰富。在这个年久失修的老巢中,它和妻子每年都要养育一窝小鸦。当群鸦又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便成为公认的首领。顺便说一句,我从未认出群鸦中的哪一只是它的妻子。
它们重新集合的日期大约是六月底,这时的幼鸦几乎长得与它们的父母一般大了。它们一个个翘着短短的尾巴,拍着娇嫩的翅膀,细声细气地聒噪着,在父母的带领下,进入这老松林里的社会。这座松林既是它们的城堡,也是它们的大学。在这里,它们发现群居才安全,栖息在高而隐蔽的地方才安全;在这里,它们开始上学,学习成功的种种秘诀。在它们的生活里,最小的失败并不仅仅意味着重新开始,而是意味着死亡。
到松林以后的头一两个星期,是幼鸦们相互认识的时间,因为每一只乌鸦都必须熟悉鸦群里别的成员。趁此机会,它们的父母也可以在完成抚养它们的任务后稍事休息。况且这些小家伙们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它们排成一排,栖息在一根树枝上,酷似一些大鸟。
一两周之后,换毛的季节到来了。这时候老鸦们常常显得焦躁不安,但这并不妨碍它们训练自己的孩子。幼鸦一直是妈妈的宝贝蛋,当然不大喜欢这种惩罚与责骂。不过,诚如一只啄剥着鳝鱼皮的老雌鸦所说:“这都是为了它们好。”况且,老银斑是一位出色的老师。有时候,它好像在给鸦群面授机宜。我虽猜不出它在说什么,可是,从大家接受的样子来看,准是讲得妙趣横生。每早都有一次集训,按照年龄和体力,幼鸦们很自然地分成三队。一天剩下的时间,它们就跟随父母筹集粮草。
九月终于来了,我发现了一种巨大的变化,这一群乱哄哄、傻乎乎的小鸦已经开始懂道理了。它们眼球中那种淡蓝色的虹彩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这标志着它们不再是傻小鸦,已经变得老成持重了。这时,它们懂得自己训练,也学会了值班放哨。它们接受了有关枪和罗网的教育,上了有关线虫和嫩玉米的专门课程。它们知道一个又老又胖的农妇没有她十五岁的儿子那么危险,尽管个头要大得多。它们还能把男孩和女孩区分开来。
它们知道雨伞不是枪,它们还能够从零数到六,虽然老银斑能一直数到三十,可这对小鸦们来说已经挺不错了。它们能嗅出火药味儿,能分辨出一株铁杉树的南面在哪儿,它们开始为成为乌鸦世界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落下来以后,它们总是收三下翅膀,以保证把动作做得干净利落。它们懂得如何把一只狐狸搅得忍痛割舍只吃了一半的大餐,然后就跑掉;也懂得遭到必胜鸟或紫燕袭击的时候,必须逃进灌木林,因为不可能再跟这些小无赖斗,就像卖苹果的胖老婆子无法抓住掀翻她筐子的小孩子们一样……所有这些事情幼鸦们都懂。
只是由于没到季节,它们还未曾上捕食鸟蛋的课程。它们还不了解蛤蜊,也没看见过新发芽的玉米。关于旅行它们一无所知,更不懂得旅行是一项最好的教育。两个月前它们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两个月后,它们就想到了。不过它们也学会了等待,直到它们的长辈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一到九月,老鸦们也变得面目一新。换羽期结束了,它们的羽毛又丰满了,因此它们一个个为自己美丽的外衣而感到骄傲。它们的身体又强健起来,脾气也好了许多。就连那严厉的导师老银斑,也变得非常快活,那些早就学会了尊敬它的小鸦们也真心喜欢起它来。
银斑一直不断地加紧训练,它给小鸦们讲解各种常用的暗号和口令,现在在清晨看见它们真是一件乐事。
“一中队!”老队长常常这么“呱呱”地喊道,一中队的乌鸦便大声响应。
“起飞!”老队长率先行动,鸦群就紧跟着向前飞去。
“升高!”顷刻间,它们就垂直向上飞去。
“靠拢!”它们就聚集成黑压压、密匝匝的一群。
“散开!”它们就像风扫落叶,四处散开。
“排队!”它们便排成通常飞行的一长溜儿。
“下降!”鸦群几乎坠落到地面上。
“采集粮草!”它们便飞落下来,四处散开,各自去觅食。这时候,哨兵班里有两只就会去站岗——一个在右边的树上,另一个在左边老远的山丘上。不一会儿,银斑突然喊道:“有个带枪的人!”随着哨兵重复口令,鸦群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散开,飞进树丛。一旦训练全部结束,它们便重新排队,平安地返回它们安家的松林。
并不是所有的乌鸦都轮流上哨,只有少数警惕性高的乌鸦才长期担任上哨的任务,它们不仅放哨,还要采集粮草。我们也许认为这样做对它们未免有些苛刻,但这种做法非常管用,所有的鸟都承认:乌鸦的组织性是最强的。
最后,到每年十一月,鸦队在英明的银斑的领导下,开始南下学习新的生活方式,识别新的陆地标记,寻找新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