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驯鹿的领头母鹿在冰川上下来来回回地飞跑着,它在春意盎然的两岸走过,唱着“干杯!干杯!干杯”以及更多关于“一只白驯鹿和挪威的好运”的歌,仿佛歌手天生具有特殊的洞察力似的。
当初老斯维格姆在下霍伊高原,刚好高出于特鲁河一点的地方建万德姆河坝。开始围坝筑田时,他认定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可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某个人在这条奔流不息的小河中冲进冲出,唱着他应时应景而编的那些歌。他在车轮上从一个辐条跳到另一个辐条,干了许多事情,对此,斯维格姆只能归功于运气——任它是什么。有人说斯维格姆的福星是一个小矮人,一个水上精灵,披着棕色大衣,一把白胡须,一会儿在陆地,一会儿在水上自由地穿梭。
但斯维格姆的邻居大多数只是见过一只“福喜家”鸟儿,这只小小的水鸟每年都飞过来在溪水中起舞,或是俯冲到深水处。也许两种说法都对,因为一些年纪大的农夫将告诉你矮人小精灵会化作人或鸟的样子。只不过这只鸟过着别的鸟都过不了的生活,它唱的歌在挪威从来没人唱过。它眼力好得出奇,见过人们从来没见过的景儿。因为田鸫就在它眼前筑窝,旅鼠在它的眼皮底下养育小崽儿。这双眼睛是用来看的:叙勒峰上人们几乎瞥不见的暗斑经它一看,叙勒峰就是只毛褪了一半的驯鹿,冰川河上的绿色黏土则是美味遍野、绿色宜人的牧场。
哦,人类眼力太差了,而且如此招人恨!可“福喜家”却从不伤任何人,因而谁也不怕它。它一个劲儿地唱呀唱,它的歌有时夹杂着玩笑和预言,或许还带一点讥讽。
它站在白桦树的树顶上,能勾勒出万德姆溪的流程,溪水流经尼斯蒂恩村庄,消失在于特鲁河阴沉的海水中;飞得更高时,它能将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北部尤通黑门山的那片寸草不生的高地尽收眼底。
大地开始苏醒了。春天已经来到了树林,山谷随着生命而悸动。新的鸟儿从南方飞来,冬眠的动物又出现了,在南部树林过冬的驯鹿很快又能在高地上见到。
霜冻巨人不做任何挣扎就放弃它们统治了这么久的地盘,一场大战在即。不过,太阳正步步为营、胜券在握,要把它们赶回它们的尤通黑门山。每个背阴的坑洼处它们都要逗留一下,或是趁夜里溜回去,结果只是再遭受一次惨败而已;这帮厉害的打手,它们是不屈不挠的斗士;在它们英勇无畏的斗争中,许多花岗岩被它们打裂了、打碎了,灰绿色的岩石里面鲜活的色调显露了出来,它们夹在那些点缀在平原上的、无数天兵天将般的灰绿色岩石中间熠熠发光,透着暖意。这些在每一个阵地或多或少都能见到,沿着叙勒峰坡地蔓延着好大一片,有半英里远。等一下!这些东西在动。它们不是石块,而是些生物。
它们毫无规律地游荡着,却全是向着一个方向走,都逆着风。它们进了一个山谷齐刷刷地不见了,又在近处的一个山梁现了身,列着队冲着天空。我们辨出它们枝枝丫丫的鹿角的形状,知道是驯鹿归窝了。
这群鹿沿着我们的方向游荡,像羊一样吃着草,“咕咕哝哝”地仿佛只有它们自己。每只鹿都找到一个吃草的地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分了瓣的蹄子“嗒嗒”地踏到前面另找地方。所以鹿群总在不停地变换阵形。
但是有一只总在那辆大篷车那儿,要不就在附近——这是一只大个的漂亮的鹿,一只母鹿。无论鹿群如何变化散开,它总在最前面,细心的人很快就会看出门道来,它影响着整体的行动。其实,它就是首领。就连顶着丝绒般的大鹿角、大块头的雄鹿也接受这一名义上的控制;若是有一只出于独立精神意欲他往,很快它就会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处境不妙。
领头母鹿已经让鹿群沿着树带界线转悠了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每天都向北进,去裸露的高地,那儿雪正在消融,鹿虻也被风吹走了。由于牧场纬度升高了,它每日白天觅食吃草,日落时返回避风遮雨的树林,因为野生动物和人一样,也怕寒冷的狂风。但现在树林里到处都是鹿虻,山梁上的岩洞很暖和,足以夜间露营,所以就不用林地了。
大概一群动物的首领不会有意识地以领导者的身份自居,但没人跟随时还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所有的人都有想独处的时候。领头母鹿整个冬天都胖胖的,很健康,现在却没精打采的,垂着脑袋闲游。鹿群吃着草,从它身边经过。
有时它站着,茫然地瞪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丛没有嚼过的青苔,然后起身像往常一样一直跑到前面;但是茫然凝视的魅力和独处的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它转而向南去找桦树林,可整个鹿群都随着它转了方向。它站着,纹丝不动,低着头。它们吃着草,“咕咕哝哝”地走了过去,剩下它像尊立在山梁上的塑像。所有的鹿都走了,这时它悄无声息地走开了;走了几步,向四处张望;它假装在吃草,凑在地面上嗅来嗅去,照看鹿群,扫视群山,然后南下去那片遮风避雨的林子。
有一次它注视河岸时看见另一只母鹿在不安地独自徘徊,但是领头母鹿不想要伴儿。它不知是为什么,但它觉得自己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
它静静地站着,直到那只母鹿走了过去,然后它转到旁边,走起来,步子更快,摆得也不那么厉害了,一直来到看得见于特鲁河的地方,它远远地一路下来,来到老斯维格姆引水入田的那条小溪边。
在坝的上游它涉过那条清澈的小溪,因为野生动物要用流水将自己和所逃避的东西隔开,这种本能根深蒂固、明确无疑。然后,在较远的那面河岸,如今光秃秃的成了淡绿色,它在歪七扭八的树桩中间穿进穿出,离开了嘈杂的万德姆河坝。它在远处的高地上停了一会儿,这边瞧瞧那边看看,继续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这儿,完全被色调柔和的岩石围了起来。
桦树戴着小小的春天的挂饰,它好像有休息一下的意思,可又不是为了休息,因为它站在那儿局促不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赶着落在腿上的苍蝇,根本没注意那生机盎然的绿草,它想着自己躲开了整个世界。
然而什么也逃不了“福喜家”的眼睛。它眼看着母鹿离开了鹿群,这会儿它坐在一块非常大的悬石上唱着歌,仿佛它早就在等候着这一切,而且它知道这片幽谷里发生的事情也许与这个民族的命运休戚相关。它唱道:
干杯!干杯!为挪威干杯!
唱起万德姆小精灵之歌。
我藏着
挪威之福
骑着白“雄鹳”
来了,来了。
挪威没有鹳鸟,不过一小时后一只神奇的小驯鹿正躺在领头母鹿身旁。它在梳理它的
皮毛,舔它,呵护它,骄傲又幸福,仿佛这是第一回有小鹿崽出生。那个月,鹿群里也许有成百上千的小鹿出生,但大概没有哪只像这一只一样,因为它
雪白雪白的,而且那个站在色彩斑驳的岩石上唱歌的歌手也在唱:
好运,好运,
白“雄鹳”带来了好运。
仿佛它已经清楚地预见了那只小白鹿长成“雄鹳”后将要发挥的作用。
可是现在又一件奇事出现了。不到一小时,有了第二只小鹿——这次是只棕色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迫不得已时只得做狠心事。两小时后领头母鹿领着小白鹿离开那个地方时,棕色的鹿崽没了,只有一些被扯平的碎皮,上面沾着鹿崽的毛。
母亲很明智:一个壮的胜过两个弱的。才几天的时间,母鹿又开始统率队伍,身边跑着那只小白鹿。领头母鹿凡事都想着小白鹿,所以其实队伍是在跟着小白鹿的步子走,这下那些带着幼崽的鹿妈妈们可是称心如意了。
领头母鹿块头大,身体壮,脑子聪明,它有本事,为此自豪,而这只小白鹿是它全盛时期的杰作。妈妈在鹿群里领头时,它常常跑到妈妈的前面去。一天,罗尔撞见了它们,眼见它们一老一少,胖母鹿和刚刚长出角的“雄鹳”走了过去,一大群棕色的鹿,就像是全都被一只小白鹿领着,他大声地笑起来。
于是它们游荡到高山上,整个夏天都去了那儿。“去吧,聆听精灵们的教诲,它们住的地方有黑色的潜鸟在冰上大笑。”低谷的树叶说。但是斯维格姆一直在驯鹿群里,他说:“妈妈就是它们的老师,和我们一样。”
接着秋天来了,老斯维格姆看见棕色的高沼地上远远地有一片移动的雪花;但是小矮人看见的是一只白色的一岁幼鹿,一只小雄鹿。当它们沿着于特鲁河跑过去喝水时,平静的水面完全映出了那只小白鹿的身影,不过它身后是黑黢黢的小山,它夹在其他东西的中间并不显眼。
那年春天来了许多小鹿,它们在瘠地冻原地带游走,再也没能回来。因为有些身体弱,有些没头脑,另有一些倒在了路上,这就是法则;还有些不懂规则,就死了;但小白鹿是所有之中最强壮,最聪明的,所以它得了母亲的真传。
它知道了长在岩石阳面的草是甜的,虽说背阴的坑坑洼洼里的草看起来一样,但不值得吃。它懂得了当妈妈的蹄子“咔咔”响时,它必须起来走路,当整个鹿群的蹄子都“咔咔”响时,就有了危险,它必须待在妈妈身边。因为这种“咔咔”声像是鸭子拍打翅膀发出的哨声,为的是把同类聚拢起来。它明白了如果那种小山雀垂下棉絮般的冠毛就表明那里有沼泽,危险;松鸡“咯咯”地尖叫意味着跟前有鹰,这对鸟来说危险,对鹿也一样。它清楚吃了巨人果会死人,当蜂虫蜇人时它必须在雪堆上躲起来,所有动物的气味中可以完全信任的只有妈妈的气味。
它明白它正在长大。它平平的腰板正变得圆如水桶,粗大的关节变成了纤细的四肢,它是一只一岁的鹿了,它才两周大的时候就在头上显现的小鼓包,如今成了能在战斗中获胜的又尖又硬的角。
它们不止一次闻到人们叫作狼的,来自北方的可怕毁灭者的气味。一天,这种危险气味终于来了,来势凶猛,一大块深棕色的东西“轰隆轰隆”地从岩架上冒了出来,直奔要害——小白鹿。
一大堆旋动的、毛楂楂的,牙齿和眼睛闪着亮光的东西,呼着热气,气势汹汹的,像一道闪光被它收入眼中。原来这东西是狼。它吓得晕头转向,毛发倒竖;鼻孔一张一张的,害怕极了;可是正要跑呢,心里又生出另一种感觉——是受到搅扰而生出的一股怒气,这感觉将所有的畏惧一扫而尽,使它立直了腿,为它吹响了冲锋号。
那个棕色的野东西到了,发出低沉的吼声,小家伙的角等着它呢。鹿角戳得很深,让狼猝不及防;这下把白鹿弄倒了,白鹿或许会丧命。可是白鹿的妈妈很警觉,又在跟前,现在它向这个袭击它们的怪物冲上去,它身体更沉,装备得更好,把它顶在了地上。小白鹿原先温驯的眼睛里闪着凶光,也冲了上去。最后,狼完全成了毛乎乎的一堆烂肉,妈妈退开身去吃草,这时小白鹿还“呼哧呼哧”的,余怒未消,把角戳进这可恨的东西的身体内,直到雪白的脑袋沾上敌手的血迹。
由此它显示出在牛一般平静的外表下好斗的兽性;这表明它像北方人一样,粗犷、敦实、冷静、不轻易动怒,一旦动怒便要“见红”。那年秋天它们聚在湖边时,“福喜家”唱起了它的歌:
我骑着跑啊跑
挪威的好运
骑着一只白“雄鹳”
来了,来了。
仿佛这是它所等待的,接着它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它去了哪儿。老斯维格姆看见它飞过溪流,就像是鸟儿飞过天空,它走在深水塘的塘底,就像是松鸡在岩石上行走,它过着其他鸟儿过不了的生活;现在那位老人说它只不过是去南面过冬了。但老斯维格姆不会读,也不会写,他怎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