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未央·沉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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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情憾

“娘娘,碧色的可好?还是海棠色的?”璧儿站在衣柜搭的梯子上询问着。

我抿嘴笑了笑,我很少将自己已盲的双眼当成包袱,甚至每次穿衣服时,仍要璧儿报上颜色纹饰。双目失明并不意味着要混穿,这些讲究却还是必须注意的。

只是此次礼遇,为的是大半年没进宫的长君。

突然心生惆怅,他还不知道罢?若是知道了他会生气么?

这些年来长君一直安守本分,品爵也是一升再升。圣上的赏赐送到府邸,也常常会被他跪着拒回,一道满纸恳切的辞表说的都是自己无功无能,唯恐成为外戚擅权。满朝文武传闻之下无不钦佩,这样一来窦后的贤名就又添了一笔,世人都说兄弟如此,全是长姐教导得方,却不知他是因我之故负气于心,不肯收。

最让人诧异的是他多年不娶,京城内外漫布的纷纷议论他也视而不见。

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他也老了罢?

我对铜镜轻轻按着自己眼角的纹路,灰蒙蒙的眸子下,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何时,我的眼角似乎不再如往昔平滑,也让我心底多了些介意。

“娘娘,就穿这件杏红的罢?上面有些丝锦杏花,不算奢靡。”璧儿爬下梯子,喘喘地说。

我伸手抚摸,繁复的花朵密匝匝的开,却是这样冷清。

抬手给璧儿:“就这件罢,发髻也简单些,不过是会自家兄弟!”

“知道了!”璧儿先起身服侍我穿衣,随后又为我梳妆。

我低头任她抚弄,心里却想着那个人。当年那次离去后我就再没看见他的模样,那时他还是邪佞翩然,如今可是会白发隐现?看不见也好,至少在我心底,他仍是从前那般。思及此我无声地叹息,时至今日,我们都老了,再怅惘也不过如此。

空荡荡的殿里,漂浮着我喜欢的百合香气,他俯身跪倒在下面,我却依然看不见。寂静的岁月如逝水倒流,我淡淡将那悲欢穿过,只将此时与他凝定。

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却不知从我们谁的口中吐出。

我无力从容开口,因为哽在喉间的话是那般难受,相隔这么远,我甚至不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那是我赖以辨别他人情绪的唯一来源,他却有意不让我听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我心口一紧,手也轻颤。

这低低的吟唱似乎不是人声,我微微转动着,想要听得更加仔细,那长吁短叹间,像足了一个人……

“谁,谁在说话?”我笑着问。

淡淡的笑,他慵懒地说:“那是臣弟给姐姐带来的鹦鹉,这畜牲很会讨人喜欢,常常教了几遍他就会说些,臣弟拿来是给姐姐解闷的。”

“他还会说些什么?怎么一上来就是胡扯?”我有些责怪的语气。

长君苍凉地笑着,对于我的责怪,冷冷地说道:“他确实在胡扯,浑说些不该说的话,浑到别人都不喜欢听了,自己还不知道!”

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在心里,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我霍然抬头,想要借助一些微亮能看清楚,看清楚他此刻的神伤;可惜,仍是看不见,如今我连丝毫光芒都感觉不到了。

于是垂下头,淡淡地说:“哪里就不喜欢了,只是他混说时候不知道,不知道危险就在他的头顶,生死操在别人手上。”

沉吟半晌,他怅然的声音问道:“姐姐不喜欢这礼物么?”

无力的冷笑,却是最伤人:“不过是只鸟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也少放些这样的心思,多想些其他。”我接下话题,只为了转到我最为难的地方。

“其他?显大夫只会玩鸟,还要什么其他?”他又变成了玩世不恭的语态,自嘲之下是对我刚刚话语的凌迟。

“说来你也不小了,我们窦家还要靠你来绵延子孙,姐姐想为你做个媒!”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以冷硬代替了犹豫。

到底在犹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决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是我清清楚楚了解的。

其实,这不过是个施舍,不管他心里如何我也必须开口硬塞给他的施舍。

他突然发出一阵飘忽的笑声,我想躲开那声音的袭来,却是无力,只能将腰身挺直,一如既往地坚持着。

那笑回荡在空荡寒冷的大殿,似乎带着不可抑制的力量,震荡着仅有的两个人。

“姐姐,就这么想给臣弟寻个媳妇?”他带着阴郁的声音让我有些无从接口,只能默默地坐着,抚摸着衣襟上的杏花。

“当然,既然你代替了长君,就该替长君完成他的一生,娶妻生子,自然都是必须的,不然空让别人生些猜疑!”我的声音加了几分疲累,咬紧的牙也只为他的顽固。

原来媒人也是如此难当,开口已难,再劝更难;只是长久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既然他当年图的荣华富贵,封爵已是幸事,若是能再结一门天底下最尊贵的亲事,不是更能圆了他的夙愿么?

这么多年来,他的情意,我无以回报,唯一可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安排他想要的生活,也许会错,却是我心中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不言语,我却只能软了语气再说:“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孤身一人,少君早年也已有了妻儿,看你这样伶仃,本宫也心中难过。若是你能成家,本宫也可以为你少操些心!更何况,这些原本也是你想要的,不是么?”

话尾收得无力,唯恐他仍是不允,我开口还想再说,却被他冷冷地打断:“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迟疑一下开口,窒息得难受:“是本宫的意思!”

静,死水般的沉静。仍在远处的呼吸声,却是越来越粗重。

“好!只要是姐姐的意思,臣弟就一定会遵守,臣弟永远不会违背您!”他的声音缥缈传来,是那样的心灰意冷,甚至带着些许悲愤。

衣袖拖曳过地面带起沙沙的声音,清冷的如同刀子在剐蹭,他大礼跪拜后,绝然起身离去。

他甚至连开口告辞都不肯了么?

我一惊,踉跄上前,一把拽过他的衣袖。

他猝然背转身,定是有什么不对,我伸出手急忙忙地摸。他躲闪之下,带着骄傲不肯让我碰触。

我不依,只是踮起脚,揪住衣领,钳制他的举动,顺着颈项摸上,滑过瘦削的下颌,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行冰冷。

轻轻地,我将手收回,颤抖的指头上还有着最冰冷的水迹。

回身,将悸动的表情藏下,也让他无法看见我的。

“臣弟告辞!”狂邪的声音仍是那般自负。

然而这一切已与我无关,刚刚的惊怔之下我仍未回过神来,心仍是动着。

文帝十四年,孟冬之岁,显大夫窦氏长君迎娶清川郡主刘筠,盛倾京华。

三日后,新婚的显大夫与清川郡主进宫觐见,我赐宴栖凤殿。

临来前,我命璧儿为我寻来了喜红灿金的后裳,那抹浓浓的喜色,是我未盲时拥有的最喜庆的衣衫。

“显大夫,什么时候来?”我回头张望。

璧儿应声答应:“说是要卯时才进得来未央宫。”

“哦。”我微微一笑,伴着低不可闻的叹息。

后殿悬挂的小东西从进来那天起就不肯停歇,轻声吟诵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让人心生烦乱。

今日,他就要携妻前来,而我却忽然有些莫名阑珊。自嘲低笑一声,姐姐,本来就是局外人,忙碌一番也不过是为他着想罢了。难道还会有其他的心愿?

筵席未开,人已先到,一迭声的疾走脚步,却是一个沉稳一个娇羞。

我默然端坐,等着新人的拜见,刻意剥离抑扬和声之中的她。

娇婉的声音,淡凝的香气,我的面容笑了又僵,僵了复笑。

只单独点手让她上前,携了手腕。滑嫩的芊芊玉指,带着豆蔻青春,柔嫩得让人怔然。

年轻真好!我变得恍惚,顿了顿温声询问:“一切可都习惯?”

柔声一笑,刘筠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答道:“夫君对嫔妾一切都好!”

一句话,激起了五味,惴惴的心跳竟摸不着了痕迹。

这样自然是好,他们琴瑟和谐是我期望的。他若是能得遇佳偶,珍惜郡主,自然也能让我安心为那段茫然划上终结。只是,此时,我却心事复杂,哽在心头的话变得压抑沉重。

柔美的女子,娇颜胜花,他此时也是快慰的罢?

回身一笑:“原来本宫以为这个弟弟是有些不妥的,如今看你们这样恩爱,本宫也就放下了心。”我循声呼唤璧儿:“命人把筵席都备下罢!”

手中的柔荑起身撤出,夫妇俩再次叩首跪拜,施礼谢恩。

我虚软地笑着,微微抖动的手指无力撑起身子,喉间的苦涩似乎越来越浓。我竭力抑制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是那样的欣慰,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强装得是这般孱弱无力。

一顿饭吃了我一生。那样漫长,漫长之间我仍要面对长君细致关怀的语句和刘筠的娇秀嗔笑。

隐含在饭中的芒刺,扎在喉咙里,隐隐的难过,让我无味吞咽。

他没错,就该如此!如斯形态才是新婚燕尔,才是我心愿所在!

饭罢,清川郡主先行前往建章宫拜访薄太后,虽然没有血缘,她仍是刘恒的从堂妹。

而我,则要面对眼前这个男子,这个是我弟弟的男子。

今日,他跪在我的脚畔,静静的,洞悉我与平日不同的失常。

他笑着,冷冷地问:“怎么,姐姐似乎不高兴?这不是您一手安排的结果么?为什么您还不快活?”

我恍惚抬眸,用无光的双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心,这样冷的话语,萦绕在耳畔,却发觉眼前这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

“本宫很快活!”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说得异常坚定。

“快活?姐姐还会比臣弟更快活么?她很好,清丽端雅,婉柔可人。有了她,臣弟此生别无所求,这是姐姐赏赐给臣弟的幸福,臣弟感激不尽!”

这样的话刺痛了我,一时间我手足冰凉,遍体都有如冰刀割锯,痛入骨髓,却不见血滴。

苦咸的滋味流入唇齿间,我狠狠咬住,却发现原来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一声哽咽下,我怒极,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轻易击倒,猛地站立,嘶声裂肺地喊叫着:“你给本宫闭嘴,滚!”

他不该,他不该用这样的言语来伤害我;他不该,他不该以尖刻回报我一片真诚;他不该,他更不该拿自己的妻子来刺激别的女人。那样的难堪下,是我们三个的遍体鳞伤。

这一声怒吼,震惊了我,欣喜了他。

他拥起蜷缩身子的我,带着最得意的快乐。用尽了百般的手段,其实也不过是想要我最后的答案。这个答案,他等了这么多年,而我却是守住不肯开口。

可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他正在用欣喜凌辱我的尊严,他在洞穿我的难言心事……不!

蓦然,狠狠挣脱被他拽住的双手,急促的喘息,慌乱的举动,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复清晰。

平时我引以为傲的自持几乎在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当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无法面对他,我也不想知道会有怎样的一生坚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汉的皇后,他只是窦皇后的弟弟,仅此而已。

惊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只修削冰凉的手,冷冷地传诏:“从今日起,未经宣召,显大夫不得踏进未央宫一步!”

殿门外一声唱诺,定下了一切。

而那声音传到大殿,让仍横在我臂上的手颤抖得厉害,甚至我能感觉到他心底深重的凄凉与悲戚。

我平息住心神,伫立着,只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将我上下打量个遍。冷,看不见的凄然眼神已经让我迈不出步子,茫然中我只知道我必须强硬如往昔。

一声低低的笑,带着顿悟,愈来愈大,渐渐蔓延,最后甚至震荡着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门口,仍可以听见他的笑声,骄傲自负,带着邪佞,带着残破,远离了我。

我定定站着,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颓然跌跪在上面。刚进门的璧儿吓呆了,忙上来搀扶。我仰面靠在长榻上,隐隐一声低噎的笑随和着那狂妄的声音,飘散。

刘恒后来曾问过我,为何要将长君禁足于未央宫外?

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惯他散漫的样子,让他悔悟些,别委屈了郡主。”

刘恒不予置评,只是笑着。

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却仍无法遏制纷纷扬扬的传闻,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一律的都是显大夫失去了皇后的宠爱,恐怕祸福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