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选一座最脏、最乱、最复杂、最靡烂、最没有朝气的城,除了京师,别无他处。外城的西市,是最乱最复杂的地方。其次是广宁门外以西一带,龙蛇混杂是非多。
暮春,温暖的阳光带来了夏的气息,驱走了春寒,令人反而觉得有点懒散。
辛文昭回到京师又已三年了。
今天他一脚踏入白云观前广场,左首一座卖磁州磁佛的棚屋中,钻出一个青衣大汉向他走来,他正想招呼,大汉却向他打眼色示意噤声。他会意地转首他顾,信步走向右面不远处的一行棚屋。
那儿,是卖日常百货的摊位,逛观的香客们在此地买些便宜货,同样的货色要比城里便宜得多。
他走近卖范阳帽的摊位,挤在众客中取过一顶范阳帽,装模作样地察看手工是否精细。
大汉已到了身后,也取过一顶毡帽,举至眼前挡住面孔,低声说:“辛爷,离开此地为妙。”
他一怔,也低声问:“李三哥,有事么?”
“目前没有,等会要出事。”大汉李三哥低声回答。
“出事?为何?冲谁?”
“这里最少也有二十名番子坐记,不知要向谁打桩。”李三哥咬牙切齿地说。
番子,指东广的一群狐鼠。也称干事。
坐记,是指在这一带访辑。
打桩,则是指勒索。
辛文昭放下范阳帽,低声说:“与我无关,我约定了朋友在此地会面、不能走。你走吧!谢谢你。”
李三哥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了。
辛文昭离开人群,向西北角的一座茶棚走去。
他挽发未戴巾,穿一青袍,未系腰带,既不像读书人,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子弟。
衣着比他华丽的人多的是,比他年轻的公子哥儿也不少,但谁都比不上他出色。
要想看女人,在京城附近,以赶各地的庙会最方便。
其次是上西山踏青。最后是崇文门外南小市东西的鱼藻池附近,五月五日驰马野宴,达官巨富的内眷皆盛妆而来。
当然,普通平民百姓在五月五日端阳这一天,是不许走近的。
白云观以元月十八、十九的燕九节最热闹。但平时,这里的香客也常年不绝,形成一处集市。
香客之中,少不了有女眷。
他看到茶棚内坐了两位大嫂,不由一怔,心说:“唔!是何来路?”
两位大嫂坐在荼棚的角落内。凳上放了有盖香篮、可看出是进香的人。
在旁人看来,这两位中产人家的中年妇女、平常得毫不引人注意,三十出头脸色已现老态,平凡的五官,朴素的衣饰,毫无异处。
但他却看出有异,她们那沉静的神态中,蕴藏着一股阴冷无情的民气,和神秘莫测的气氛,似乎,她们并不属于世间,而是从地狱深处来到阳世游荡的鬼魂。
他走进茶棚,就在邻桌落坐,叫来一壶荼,一盘核桃与糖栗子,泰然自若地察看喧嚷的人群。
两位女香客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毫无表情。
但他知道,他已引起对方的注意了。
他用目光搜寻可疑的人。
本来,东广的鹰犬如果穿了制服,当然人人认得,他们那顶尖顶帽和白皮靴。非常显眼,一目了然。
但如果改装“坐记”,就难以分辨了。
东广有无数的番子,足迹遍及紫禁城和每一处蛇巢鼠窟,上起王公大臣的一言一动,下这贩夫走卒的房中秘事,可说无一不晓,比毒蛇猛兽更令人害怕。
他混迹京师已有一段时日。是京字号人物中的佼佼者,在他那精明锐利的大眼睛下,一切妖魔鬼怪无所遁形。
凭着他的经验和本能,一眼便可看出何者是鹰,何者是犬。
荼棚内有两只鹰,外面有两条犬。
观前雄伟的牌坊下,也有四只鹰犬。
似乎,茶棚成为鹰犬的注意力集中处、他无意中已卷入不测的旋涡。
那么,目的物是谁?
他的注意力,回到茶棚内。茶棚内荼客不多,十余副座头,仅五座有人。
最内侧角落的两个神秘女香客,不可能引起鹰犬们的兴趣。
进门第一桌,是三位乡巴佬打扮的中年人。第二桌,是两个地棍型的小伙子。第三桌是那两位鹰犬,年约三十上下,穿水湖绿色短衫,一个粗眉大眼,一个双耳招风,尖嘴缩腮。第四桌是他。
找麻烦,他不怕。据他所知,最近三年来,他在东厂已有八次“打事件”的记录。
“打事件”是密语之一,意思是案子已呈送入东安门北面东厂的档案室。可是.迄今他仍然逍遥自在。
东厂鹰犬们,提起四海邪神辛文昭。连他们的“督主”也会汀冷战。
督主,指提督东厂的太监。
以往,由皇上从十二监中选派一人提督。后来,专派司礼监中秉笔第二人或第三人充任,因为太监中按规定仅司礼监的人懂文墨。
太监本来是动过手术不能入道的人,但那时太监专权,皇帝昏庸,太监们居然时兴在城内城外买宅院成家,收些干儿子充门面,也招来一些本家的子侄。宅院的规模,比王公大臣的府第,更气派更华丽。
因此,他们并不算是废人。
每一次四海邪神的案子呈入东厂,不出事便罢,出事,准有一些当权的太监要跟着倒霉。
四海邪神的朋友甚多,尽管太监们的府第高手如云,兵勇上百,戒备森严,但阻止不了来无影去无踪的邪神,而且报复十分残忍。
虽则东厂的鹰犬多如过江之鲫,眼线遍布天下,可是要抓这位一无牵挂的亡命,确也不是易事。东厂暗中出一千两银子买他的头。
他也曾公开扬言,谁敢向他动爪子,谁便得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因此,东厂那些无法无天的走狗,视他为眼中钉,却又怕得要死。
他并不存心招惹那些走狗,但碰上了不平之事、却忍不住出面打抱不平。三年来落了八 次案,可知双方结怨之深。
鹰犬们的注意力在荼棚,难道目的是他?他油然心生警兆,顿萌去意。
刚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棚门人影步入,是两个家丁打扮的中年人。
门外的两个鹰犬,打出了手式,堵住了门。
四面八方的鹰犬,皆向茶棚移动。
两个家丁不知大难临头,一无所知地向第二桌两个地棍打扮的小伙子走去,在桌对面落座、叫荼。
家丁从桌下接到纸卷,泰然自若地抽回手,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塞入怀中,人影一闪,手被粗眉大眼的鹰犬抓住了。
“给我,阁下。”鹰犬狞笑着说。
另一家丁大惊,推椅夺路逃命。
“噗!”一声响,尖嘴缩腮的鹰犬一掌劈出,正中耳门,熟练地抓住对方的手反扭,擒住了。
两个小伙子腿快,急窜而出,想从棚后脱身。
四名鹰犬从棚后进入,四把匕首寒光闪闪,拦住了去路。
小伙子变色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棚口处,已涌入十余名鹰犬,锋利的匕首布下了天罗地网。
“跪下就绑!”一名高大如熊的鹰犬叫,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走近。
广场一阵乱,闲人纷纷逃避。
两个小伙子知道反抗徒然,乖乖地跪下就绑,几乎吓僵了。
粗眉大眼的鹰犬夺过纸卷,上前呈送高大如熊的人,恭敬地说:“证据已获,请役长过目。”
干事番子的上一级长官是役长。但外则称为“档头”,档头比番子更可恶、更可恨。
档头展开纸卷。念道:“客氏二十顷香火田、计侵夺邻田三百二十顷,受害田主及所侵田亩数如下……”
档头不再往下念,冷笑道:“奉圣夫人的事,你们的主子居然敢管,该死的东西!”说完,一把抓过一名小伙子,厉声喝道:“是王安叫你将这纸卷送来的?说!”
奉圣夫人客氏,是魏忠贤宫中的饼头,也是今上的奶母,、****宫廷,恶毒万分,没有她,魏忠贤也许不致罪恶满身,成为千古罪人。
王安,是司礼太监.是宫廷中唯一忠心耿耿的太监。也是魏忠贤的恩人。可是魏忠贤无时不在设法杀他。
小伙子不认也得认,脸无人色地说:“是……是王公公昨晚传……传出来的。”
档头丢下小伙子,向两个家丁微笑说道:“你们不要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可以保障你们的安全。带走!”
接纸卷的家丁哼一声说:“你们不必妄想,咱们此来,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失败归之于天命,你们决得不到半句口供的。”
“噼啪噼啪!”档头连抽了对方四记耳光,变脸道:“狗东西,等你见了督主,再嘴硬尚未为晚。”
辛文昭突然离座,一手握住茶杯,一手掂了两颗搪粟子,朗声道:“住手!怎么打人绑人?你们是干什么的?”
档头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吼道:“贼王八!你这不知死活的……”
骂声末落,整杯荼已经泼在脸上了。
辛文昭喝声像打雷:“李档头,你骂得够痛快、我要打掉你的满嘴狗牙,拔掉你的舌头……”
李档头一声虎吼,劈面就是一掌,掌如开山巨斧,力道千钧,志在必得,相距甚近,淬然袭击断无不中。
辛文昭放下茶杯,伸手拨开对方沉重的巨掌,另一手向前一伸,半分不差地将两粒糖栗子硬塞入对方的口中,快逾电光石火。
下面,伸脚一勾。拨掌、塞栗、勾腿,几乎在同一瞬间完成。
“砰!”李档头像倒了一座山,一声怪叫,吐出两颗栗子,随口吐出来了一口血水,和几颗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