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种困窘万分、危急四伏的情势之下,曾国藩受命处理天津教案。他接到手中的,无疑是一个滚烫的山芋。岂止烫手,简直就是各种虽为敌对势力,却不谋而合地纠集在一起而设下的一个陷阱,制造的一个悖论,打下的一个死结。表面看来,对立者只有洋人与清廷两方,实际则分别四个错综复杂的层次,除洋人与清廷外,还有士大夫与百姓。这四个集团有着各自不同的认识、观点与利益,都希望通过曾国藩而获得利益的最大化,稍不如意,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也就是说,指向他的四种力量,除了希冀与索取外,没有哪一种会去理解他、支持他、帮助他。曾国藩不可能让所有敌对集团全部满意,也不可能置某一集团的利益全然不顾,这就决定了无论天津教案处理结果如何,他都免不了要成为祭坛上的一只“替罪羊”。
曾国藩受命临行前,又一次写好遗嘱。到达天津后,明知凶多吉少、事不可为,但仍周旋于各方,尽可能地凭一己之力,妥善解决争端。经过一番调查了解与案情审讯,他很快写出了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指出并无教堂拐骗丁口、挖眼剖心、诱污妇女之事:“杀孩坏尸,采生配药,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并详细分析了之所产生种种谣传的原因。在此基础上,曾国藩顶住法国公使要求处决府县抵命,清廷严厉催逼及凶手或藏匿难缉,或无人招供等多重压力,作出了自己的判决:府县张光藻、刘杰革职发配;判处二十名凶犯死刑,二十九名充军流放;赔偿(包括抚恤)白银四十九万七千余两;派特使前往法国道歉,表示中国愿与之“实心和好”。
议结方案一经公布,举国上下顿时一派哗然。法国提出的条件打了折扣,国内不满,甚而至于想调兵前来重理教案,只因普法战争爆发,分身无术,才勉强接受;清廷虽认为“当时事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办法”,但为了取悦国人,不得不摆出一副强硬姿态,造成一种朝廷似乎对曾国藩的方案持有异议的假象;老百姓则大骂曾国藩为“汉奸”、“卖国贼”;士大夫一个劲地攻击不已,特别是那些“清议派”,更是不依不饶,主张严惩曾国藩以谢天下;还有人写出一副对联讥讽嘲笑曾国藩:“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三年早死是完人。”那些诋毁他的天津士民以及贬斥他最甚的湖南同乡,皆属不知外情内形,跟着瞎起哄而已:“津人毁之,湖南尤毁之,及询以津事始末,无能知之者。”
其实,曾国藩要做一个民族英雄并不难,他本是一个血性之人,也可以将洋人抗议置若罔闻,不问青红皂白地慷慨激昂,振臂高呼,激发广大民众同仇敌忾的爱国情怀,号召国人“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如果曾国藩这样做了,肯定会成为舆论与清议中的民族英雄。他知道这样做给个人带来的利益与好处,可他不愿“弋一己之虚名,而使国家受无穷之累”,是以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无畏与担当,化解了一场危机与战争。曾国藩清醒地认识到,当时的满清帝国,刚刚结束第二次鸦片战争,平息太平天国与捻军起义,国力之孱弱已达至极点,一旦与洋人开战,并且是七个西方强国,其结果会怎样?必定是“全局瓦裂”,分割成西方列强的一块块殖民地。况且天津教案的主要过失在于中方,曾国藩只能在诸多不利条件下减少损失,争取更多的民族生存与发展空间。
天津教案之爆发,过失虽有多少、大小之分,但责任在于教会、暴民、天津官府、西人四方。可一等曾国藩到达天津,情势立即发生逆转,中外焦点全部聚集于他一身,应负责任的四方都可诿过,本无半点干系的他,似乎整个教案由他一手操纵造成,得承担来自方方面面的所有愤怒与指责。一番赤诚努力不仅没有换来赞赏与理解,反而成为千夫所指,审判席上唯一的受审对象。弄得追求道德完美的他也仿佛真的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不得不灰头灰脸、诚惶诚恐地公开承认自己“举措失宜,悔憾无及”。在私人信件中,除引咎自责外,他更担忧的则是未来时局:“吾此举内负疚于神明,外得罪于清议,远近皆将唾骂,而大局仍未必能曲全,日内当再有波澜。”哪怕曾国藩再置个人名声毁弃于不顾,“拼却生命以顾大局”,岂能挽回老大帝国固步自封、颟顸愚昧而造成的天下之颓势?
纵观中国历代战争中的所有主和者与谈判者,最后无不落得个汉奸、卖国贼的嫌疑与下场。封建专制集权政体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天无二日、唯我独尊,没有多元化,没有兼容并蓄,没有平等共存,只有征服屠戮、臣服朝贡。
曾国藩对国内外形势能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主要得益于由他一手促成的洋务运动。
由理学家而洋务派,二者之间看似没有相通之处,但曾国藩很好地吸取了理学中经世致用、讲求实践的积极因素。在剿灭太平天国运动的过程中,他认识到取胜的关键,很大程度在于武器之精良。于是,曾国藩先是奏请咸丰皇帝支持湘军购买、装备西方新式武器,然后自己在安庆建厂制造火药、子弹,又内设军械所制造洋枪洋炮。中国没有主动向外国学习的传统,曾国藩开创中国最早的现代军工企业,算是开了一个先河。由生产弹药、造枪造炮,尔后又制造蒸汽机,建造轮船军舰。军械所先由安庆迁往南京,改名为金陵机器制造局,后又迁至上海,建成江南制造总局。
随着规模的不断扩大,一些相应的配套措施与发展需要也在逐步完善,比如办洋务就得新型人才,曾国藩慧眼识珠地引进了徐寿、华蘅芳、容闳等一大批精通西方洋务的精英;随着洋务实践的深入,自然科学的基础理论便显得十分重要,曾国藩组织大量人力物力,筹建翻译馆、印书处,通过外人口译、国人笔译的形式,翻译出版了以机械制造学为基础,涉及算学、化学、历史、地理、矿物学、天文学、博物学、医学、法律学、制造船学、水陆兵法等领域的西方大量科学著作,不仅培养了自己的科技人才,奠定了近代科学基础,对近代思想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康有为、谭嗣同等人正是从江南制造总局的这些译书中开始了解西学、认识西方。
早期洋务运动中,曾国藩有一项可谓高瞻远瞩的规划,那就是选送幼童赴美留学,为中国培养真正的西学人才。自古以来,只有日本、朝鲜等国派遣留学生来中国学习,从未有过堂堂天朝大国远赴外夷学习之先例。可以想见的是,此项“中华创始之举”该受到多大的非议与阻力。曾国藩虽未见到这项计划的最后施行,尽管留美教育过早夭折,但其先进的教育思想功不可没,成为日后大规模留学运动的先声与基础,选派的一百二十名留美幼童,涌现出了铁路专家詹天佑、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外务部尚书梁敦彦、民国总理唐绍仪等一大批著名的科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等各种专业人才。
曾国藩的洋务运动思想,其中最令人称道的是学习西方而不受制于西方。清廷曾出巨资向英国购买船炮,组成了一支聘任英国皇家海军上校阿思本为总指挥,英国海军官兵六百余人为雇员,大小船只共八艘的中国现代化舰队,以帮助镇压太平天国。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人李泰国未经清廷同意,与阿思本签订私下协议,认定他不仅为舰队总司令,所有官兵听其调遣任用,而且除接受中国皇帝的诏令外,不接受中国其他官员命令,即使皇帝命令也由李泰国转达,而李泰国对中国皇帝的命令又拥有否决权。面对英人控制中国军队的野心,积极支持购买舰船,本欲将这支舰队的指挥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曾国藩,为避免日后喧宾夺主、受制于人乃至不堪设想的后果,不得不毅然采取“断臂”措施,马上上书朝廷,要求即刻解散阿思本舰队。清廷为此白白损失了六十六万余两白银,但从维护国家主权的长远利益出发,又是十分值得的。由此也可见出,曾国藩背负的“汉奸”、“卖国贼”骂名何其冤枉!
关于曾国藩的身后评价,长期以来有着两个不同的极端,正如章太炎所言:“誉之则为圣相,谳之则为元凶。”推崇他的人说他是“中兴第一名臣”,“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人物”,德埒诸葛,功迈萧曹,文比欧韩,尊他为“理学宗师”、“圣哲”、“完人”,其文治武功超越前古。衣钵传人李鸿章说他“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梁启超评论他“盖有史以来不二睹之大人也”,“岂唯中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清史学家萧一山在其代表作《清代通史》中评价曾国藩“修内圣外王之学,无忝父母所生,不愧天地完人”;毛泽东早年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即使晚年观念有所改变,也说“曾国藩是地主阶级最厉害的人物”;蒋介石对曾国藩顶礼膜拜不已,他置《曾文正公全集》于案头,终生常读不辍,还将蔡锷选编并作序的《曾胡治兵语录》作为培养高级将领的教科书……骂他者除“汉奸”、“卖国贼”外,还有“曾剃头”、“镇压农民运动的刽子手”、“吾祖民贼”、“虚伪的道学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