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千古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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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曾国藩:天降大任的自觉担当者 (6)

曾国藩之所以毁誉有加,与其行事难脱干系。在湖南长沙帮办团练时,坚决镇压各地会党组织,对那些抓来的所谓会党(实则农民),动不动便“就地正法”,显得相当残忍。他成立的审案局在短短四个月之内,便“立予正法”一百零四人,“立毙杖下”二人,“监毙狱中”三十一人,还不包括他指令湖南各县就地处死的九十二人。湘军攻陷安庆后大量杀俘,占领南京后烧杀掳抢等残暴行为,曾国藩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由他倡导实行的军队私有,最终演变成北洋军阀的地方割据势力,相互间长期混战不已,弄得国力衰竭,民不聊生,追根溯源,曾国藩显然难逃其咎。

就个体生命而言,曾国藩是一个相当矛盾的统一体。他严肃刻板,却又显得幽默风趣,据李鸿章言,曾国藩在军营的饭桌上“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倒西歪的”;他推崇仁爱,却滥杀无辜;提倡清廉,而对部下的贪脏枉法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拥有一支虎狼之师,却以愚忠自剪羽翼,结果受制于清廷……特别是面对先进的世界文明大潮,曾国藩以其远见卓识,奋然投身其中,第一个上奏提出“师夷智以制船造炮”,第一个造出轮船,第一个派人出洋购买成套“制器之器”,第一个提出“官商督办”,第一个上奏提出派遣留学生计划……然而,在向西方学习的同时,他又是一个相当守旧之人,他所坚守的传统文化,并非全是精华,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应该丢弃的糟粕。比如对西医没有正确认识,子女请西医给夫人看病,心中便十分不快;对厘税征收工作,坚决反对按照西方的科学管理方法;引进翻译西方自然科学,但对其政治制度、思想体系方面的内容,却视而不见。

曾国藩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一样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善恶兼具的本性。难得的是,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克制内心私欲,压抑人性中恶的一面。他小时候心胸并不宽容豁达,睚眦之仇必报;也非老练沉稳之人,稍有成功便沾沾自喜;心情浮躁,常与人争强好胜……这些不足,日后都被他在修身养性的功课中以坚韧的毅力一一克服。他笃信理学清心寡欲,可妻子欧阳氏经常患病,于是,内心便十分羡慕妻妾成群的同僚。一次赴宴见到进士同年的美妾,不禁心猿意马,“目屡邪视”,回家后听见卧病在床的妻子呻吟不已,心绪更是烦躁不已。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曾国藩开始反省,不由得严厉责骂自己“真不是人,耻心丧尽,更问其他”。他平素有抽水烟的习惯,烟瘾极大,后意识到吸烟的危害,便开始戒烟。可戒烟的痛苦令他万般难受,戒烟中期时有反复,最后咬牙下定决心,经历三次戒烟,才终获成功,后半辈子的三十年间,再也不吃。“截断根缘,誓与血战”,曾国藩在成就一番伟业的壮志激励下,始终在理念与欲望相互斗争的困境中挣扎不已。

他立有“三戒”,即戒烟、戒妄语、戒房闼不敬;写有“三字箴”即“清字箴曰:名利两淡,寡欲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箴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勤字箴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作有“五箴”,即立志、居敬、立静、谨言、有恒。“一日三省,慎之慎之!”他以“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为座右铭。他曾言道:“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唯孔孟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他将自己居所名为“求阙斋”,取意于求缺于他事,求全于堂上。

他给自己规定,每日必须做到十二条课程: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谨言、养气、保身、日知所亡、月无忘所能、作字、夜不出门。哪怕戎马倥偬,他都坚持每天写日记的良好习惯,并且写得相当细致。记下白天的一切,也就是不断反省、不断改过、不断求知、不断前进的过程。他的精神核心可用一个“诚”字予以概括,诚心、诚敬、诚恳、诚笃、诚朴、诚实、诚挚,脚踏实地,不投机取巧,不作苟且之事。没有谁去要求他苛责他,可出于修身养性、自我锻铸的内在生命自觉,他为自己订立了一系列必须遵循的规矩,并且严格实行,将这些良好的人生习惯一坚持就是一辈子。

曾国藩留给后人一个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毅力格外坚韧。队伍从衡阳刚拉出来不久,接连打了几次败仗,幕僚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如实供述,称湘勇“屡战屡败”。曾国藩审阅时,当即挥笔改为“屡败屡战”。四字仍在,但位置一经调整,那种不服输、不气馁的刚毅气魄顿时跃然纸上。

曾国藩谦和内敛,以退为进,韬晦有术,从不张扬,没有半点文人的狂傲之气。在清政府的猜忌、地方大吏的排挤中求生存,在多重势力的夹缝中求发展,为人行事不得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谨小慎微。“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不忘适可而止。

曾国藩常以林则徐为榜样,提倡节俭,要做一名清官。他穿的是又短又小的马甲;睡的是布被草席;不食烟酒,每顿饭通常只有一个菜,“决不多设,虽身为将相,而自奉之啬,无殊寒素”,因他每食仅菜一品,时人谐称为“一品宰相”;随身之物只有两口小木箱,没有一件珍玩贵物;哪怕位居两江总督之时,家眷仍维持乡居生活状况,每天晚上,全家长幼女眷全在油灯下纺纱绩麻。对此,容闳在《西学东渐记》中写道:“当时,曾国藩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最高权威。虽然权力如此之大,但从未听说过他滥用职权,也没有利用财权自饱私囊,或肥其亲友。他不像李鸿章那样给子孙留下四千万银两的遗产,而是身后萧条,政绩没有受到玷污,留下了受人尊敬的正直、爱国、廉洁的美名。”

从早期担任京官上疏激怒咸丰帝开始,直至生命之终,曾国藩那勤勉严谨的身影,便一直活跃在中国历史舞台。即使身后,也影响改变着中国军事、政治、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发展走向。也就难怪有人说曾国藩做了只有圣人才会做的事业。

就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追求的“三立”而言,曾国藩将道德转化为一种内在人格令人敬仰不已;留下的书信之类文字,从中见到的多是金玉良言;唯有事功一项,却是争议多多,可见任何行动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在那些美好的言辞面前,总是显得苍白无力、遥不可及。

曾国藩的一生,将社会人生的道义看得太重,主动承担的责任太多,而中西文化的冲撞又将他撕扯得太痛,时代激荡的风云对他的要求太高……如果以当代的休闲生活观视之,曾国藩一辈子,活得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传说曾国藩出生之时,曾祖父曾竟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条巨蟒从天而降,盘旋于曾家宅堂,尔后又进入内庭环绕不已。曾竟希惊悸而醒,这时家人前来报喜,说是孙媳妇生了一个男孩——他就是曾国藩。这个无法证实的神秘之梦几乎伴随曾国藩度过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他后半辈子长期为一种无法治愈的牛皮癣病所苦恼,病发之时,全身奇痒难耐,不得不挥舞双手全身搔挠不已,有时抓得全身是血,往往要搔落一层白鳞般的癣屑才告一段落。哪怕这种因牛皮癣病而癣文遍布、看似鳞甲的身体,也被视为曾国藩确乃巨蟒投胎转世的依据。

这种病症的内在苦痛,无论怎么描述,外人都属皮相,只有患者才能真确感受那种内在的无法忍耐的折磨与痛苦。牛皮癣虽为顽疾,可恶难治,但于生命并无大碍。曾国藩的体质从小就比较孱弱,自立志成为一个理学家并躬行实践以来,刻刻留心、时时忧惧、天天紧张,心理长期压抑,不禁经常失眠咯血。查办天津教案之后,外压与内疚更是弄得他“寸心焦灼,了无乐趣”,身体愈加虚弱:“精神衰惫”,“眩晕之症并发”,“左目久盲,右目亦极昏蒙”,“发疝气疾,右肾坚肿下坠”。正当诸种疾患并发之时,昔日久治不愈的牛皮癣也跑来“凑热闹”了,“癣疾大作,彻夜不能成寐。”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1872年3月12日),回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午饭后至署内西花园散步,突感脚麻,一个踉跄,身子向一旁歪斜。陪同散步的儿子曾纪泽与随从赶紧将他扶住,夹着他继续前行。不一会,曾国藩全身就开始抽搐不已。叫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其中,然后抬入大厅。在一片惊呼声中,家人全都围了过来。曾国藩已不能说话,三刻后与世长辞,走完了六十一岁的人生旅程。

在此不得不特别提及的是,曾国藩临死前一天,还在阅读《理学宗传》,并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他死前也不像常人那样躺卧在床,而是端坐椅中而逝。

曾国藩虽然使得清廷军事大权下移,抽空了满清政权根基,但就当时情形而言,清朝确赖曾国藩而得以苟延残喘。因此,清廷获悉曾国藩死讯,举朝震惊,辍朝三天以示哀悼。又追赠太傅,谥号“文正”,入祀昭忠、贤良二祠,并于湖南湘乡、江宁金陵建立专祠,予以少有的殊荣。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具影响的风云人物,中国本土最具勇敢坚毅的改革家,中国历史上最具完善人格的士大夫,中国传统文化最具理想的化身,曾国藩的逝世,象征着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尊精神偶像的消失。

圣贤已逝,大儒已亡,真正意义的儒学已然进入末世,而本质意义的西学欲进入中国却破门而不得其入。一个伟大的转型时代,按说早该到来却如难产的婴儿仍挣扎于母腹之中,使得中国近代历史前行的步履,变得那么迷惘而惶惑、彷徨而犹疑,蹒跚而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