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李鸿章少年得志,十七岁考中秀才,二十四岁便以二甲第十三名的好成绩高中进士,成为安徽省最年轻的翰林,但他的发迹与成功,实与曾国藩密不可分。
李鸿章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于同一年(1838年)考中进士,互称年兄年弟。李鸿章以年家子的身份拜曾国藩为师,曾国藩自然对他另眼相待、青睐有加,加之李鸿章聪颖过人,虚心求教,因此进步很快。受教于曾国藩的第二年,李鸿章就考中举人。在长达近十年“朝夕过从”的日子里,李鸿章不仅学诗习文、练字读史,还向曾国藩请教经世义理之学,获益颇多。哪怕他练就的一手好字,也得益于曾国藩的教诲,要求“其落笔结体,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结果超乎曾国藩之上。
受诸多因素影响,后世之人,只要谈及李鸿章,都认为他一味妥协、崇洋媚外,骂他为“汉奸”、“卖国贼”,留下的是一幅獐眉鼠眼、委琐窝囊的漫画相。其实,李鸿章个子高大,一点八米左右,风度儒雅,显得仪表堂堂,颇有几分英俊潇洒的味道,有“云中鹤”之雅称;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胆小如鼠、局促狭隘,早年他作有《入都》诗十首,其中一首写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仅仅一首短诗,我们即可从中读到他的远大理想与豪情壮志,看出他的博大胸襟与广阔视野,见出他那汪洋恣肆的文采以及举重若轻、气闲神定的风姿。
与曾国藩一样,李鸿章人生的巨大转折也缘于太平天国。工部侍郎吕贤基奉旨回老家安徽办理团练,1853年3月4日这一天,他在咸丰皇帝面前保荐李鸿章等人随同帮办。于是,李鸿章离开京城,回到故乡宿州,入了安徽巡抚周天爵幕府。不久,父亲李文安也奉命回籍办理团练,加上哥哥李瀚章,李家父子三人辗转奔赴于安徽各地,以尽力剿灭捻军与太平军为己任,替清廷效犬马之劳。
李鸿章在安徽帮办团练的五年时间内,或入幕府参与军事谋划,或独立率军作战,虽用力甚多,也打过不少大仗、硬仗、胜仗,但总的来说收效不佳。其间,吕贤基兵败舒城投水自尽;家园两度遭劫,被太平军焚烧一空,夫人、幼子死难;父亲李文安于合肥军中病逝,就在他奔丧暂时离开军营期间,太平军大举反攻,清军全军覆没,李鸿章侥幸逃脱一死。
“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踌躇。”就在李鸿章身陷困境、茫然四顾之时,正在江西与太平军苦战的恩师曾国藩来信了,希望他能进入湘军幕府。李鸿章接信,没有半点犹豫,就离皖赴赣,赶往曾国藩的建昌大营。
就个人天赋而言,李鸿章居曾国藩之上,更是远远超过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曾国藩深知李鸿章其人,并未把他作为一般文员、秘书使用,而是当成助手、顾问,视为左右臂膀,一切重大计划、决策都与他相商。李鸿章也的确才堪大用,批阅公文、起草书牍、建言献策,都甚为得体周全,曾国藩十分赏识。但他也深知李鸿章的先天缺陷与后天不足,总是不失时机地将他敲打、磨练一番。李鸿章不够严谨刻苦,有睡懒觉、怕吃苦的不良习惯。而曾国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勤勉有加,他每天要早起查营,黎明时分即和幕僚一同进餐。一天早饭时,曾国藩没有见到李鸿章,派人去催。李鸿章懒散惯了,留恋暖乎乎的热被窝,想好好享受一番,就赖在床上谎称生病头疼。
曾国藩自然心知肚明,便接连派人催促。李鸿章也就一个劲地耍滑头,找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迟迟不肯起床。三请四催,仍不见踪影,曾国藩不禁大为光火,几乎向他发出最后通牒:“必待幕僚到齐乃食!”只要你李鸿章不起床,大家都不动筷,全都坐在桌前傻乎乎地等着你一人吧。李鸿章知道事情弄僵,赶紧披衣起床,踉跄跑步而往。曾国藩板着脸一言不发,其他幕僚自然也不好说什么,李鸿章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在一片沉寂与沉闷的氛围中,大家吃得很不是滋味,唯有咀嚼声与偶尔的碗筷碰击声。早饭终于吃完,曾国藩一字一顿地说道:“少荃(李鸿章字),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话音未落,即离席拂袖而去。自此以后,李鸿章逐渐养成了早起习惯,直至病逝,“每日起居饮食均有常度”。
李鸿章才华横溢、卓尔不群,也就免不了几分自负,为人处事落拓不羁。为此,曾国藩不得不“故欲折之使就范也”。曾国藩驻军祁门,因地势如在釜底,正如兵家所说的“绝地”,幕僚们无一不劝曾国藩及早退军,尤以李鸿章劝谏最力。经过一番实地考察,曾国藩也知祁门是处险地,但他早已上奏咸丰帝驻军此地,刚刚接过署理两江总督的圣谕就朝令夕改,会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于是,曾国藩只好硬着头皮一意孤行,继续将大本营扎在祁门,并对那些劝说的幕僚道:“诸君如胆怯,可各自散去。”为此,李鸿章深感委屈。正在这时,师生两人又在处置李元度问题一事上发生严重分歧。李元度是湘军元老,对曾国藩有救命之恩,但他在驻守徽州时,却不听曾国藩的再三叮嘱与劝告,轻率出城与太平军交战,致使徽州失陷,祁门危在旦夕。李元度的失误完全打乱了曾国藩的战略部署,令他尤为愤慨,决定上疏弹劾。李鸿章极力反对,认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也不能因为一次的失误就抹杀过去的所有功劳。
曾国藩从治军用人的全局出发,并不理会李鸿章的求情与指责,不顾个人私情,将李元度弹劾去职。这也看出李鸿章与曾国藩内在的本质区别,作为理学家的曾国藩为人处事以道义责任为重,李鸿章则常怀几分私心,不论对人对己,都有念情营私之嫌。两件事搅在一块,弄得李鸿章既委屈又无奈,觉得难与曾国藩共事,决意离开曾幕,前往正在南昌的兄长李翰章处闲住。李鸿章在祁门危急时离去,曾国藩大为不悦,认为“此君难与共患难”。可事情一过,双方都变得理智而冷静起来。李鸿章深感自己过于冲动,环顾四周,觉得天下之大,唯有曾国藩称得上真正的豪杰志士,自己要想出人头地,非得依附他不可,正如胡林翼为他分析的那样:“君必贵,然愿勿离涤生(曾国藩字),君非涤生何以进身?”此时,湘军与太平军酣战正急,曾国藩也急需李鸿章这样难得的人才,便给他一个台阶,主动写信相邀。在离营八个月之后,李鸿章重回曾国藩幕府,过去的任性孤傲、虚骄浮躁几乎被打磨得一干二净。与初次入幕相比,曾国藩对他“特加青睐,于政治、军务悉心训诰,曲尽其熏陶之能事”。
经过一番磨合,两人情谊渐浓,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李鸿章晚年常说他受曾国藩教益之多,平生受用不尽。据曾国藩孙婿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所记,李鸿章“平素最服膺曾文正公,启口必称‘我老师’,敬佩殆如神圣”。
曾国藩不仅在学问、人格方面给李鸿章以影响,其事业也由曾国藩一手培植提携而成。
湘军攻克安庆,对太平天国取得了战略性的重大胜利,但长江下游的李秀成仍据有相当的实力与优势,率军先后占领了江苏、浙江的大部分城市,使得上海成为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上海官吏、商人大为恐慌,赶紧前来安庆请求曾国藩派兵救援,并许以每月筹措60万两饷银的丰厚酬报。曾国藩一直为军饷所困,60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自然让他心动,但湘军正沿江东进计划进攻南京,并已遣左宗棠自江西援浙,一时间实在无兵可派。十二天后,户部主事钱鼎铭、候补知县厉学潮又从上海乘外轮来到安庆,仿春秋时期申包胥向秦朝搬兵求救故事,一见曾国藩,就“声泪俱下,叩头求师”,情词之哀迫,令曾国藩不禁为之动容。曾国藩思虑再三,并与幕僚们反复磋商,决定派曾国荃前往上海救援,命多隆阿、鲍超两军会攻南京。
正在家乡募兵的曾国荃接信,对出兵上海半点也不感兴趣,他眼里盯着的,是攻克南京的首攻及传说中城内聚敛的无数金银珠宝,便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予以拒绝。曾国藩对他这位相当任性,在家族中排行第九,人称“曾老九”的亲弟不便硬性督责,便想让另一湘军将领陈士杰替代前往。陈士杰正在家乡积极布防,以解除石达开对桂阳的骚扰攻袭,作为大孝子的他恐“惊扰太夫人”,明确表示无法脱身。这时,另一湘军将领吴坤修主动请缨,愿率兵援沪,曾国藩想都没想,当即回绝。为挑选赴沪合适人选,一向做事谨慎的曾国藩不禁大伤脑筋。他自然早就想到了李鸿章,且知李鸿章比曾国荃、陈士杰等人更具才识卓见,只是舍不得这位大事小事都要与之相商的得力助手,正如他笑言的那样:“少荃去,我高枕无忧矣。唯此间少一臂助,奈何?”早就跃跃欲试的李鸿章再也按捺不住,不愿放过这一稍纵即逝的大好时机,不由得毛遂自荐,“坚请赴申”。曾国藩也觉得李鸿章各方面都已成熟,可放手让他独当一面,使劲一搏。于是,他一面上奏保荐李鸿章为江苏巡抚,一面命他招募兵马组建援沪之师。
自离京帮办团练,虽说做了九年相当郁闷的幕僚,可李鸿章初一“出山”,其待遇、实力便远超他人之上,既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私人武装——淮军,又是名正言顺、威震一方的地方诸侯——江苏巡抚。这样的优越条件与丰厚待遇,也只有恩师曾国藩才能为他争取得到。不仅如此,曾国藩还将自己组建训练、能征惯战的八个湘兵营,作为“嫁资”送给弟子李鸿章为之壮行,也就难怪李鸿章一辈子都要对曾国藩感恩戴德了。
李鸿章初到上海,就像一条出水蛟龙,一时间弄得风生云起,在上海滩这块“风水宝地”写下了国人最早的创业神话。
当然,不论何种创业,都充满艰辛与坎坷,不屈与苦痛,李鸿章也不例外。
六千五百名淮军雇佣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水上交通工具——七艘洋轮,兵分三次从安庆而下,以近乎大摇大摆的姿态,不费一枪一弹、一兵一卒,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太平天国铁桶般严密的防区天京及苏皖一带,顺利抵达上海。朝野上下,对“初出茅庐”的李鸿章不禁刮目相看。于这一近乎冒险的行动,李鸿章在一封致友人信中写道:“此行险阻艰危,当备尝之,成败利钝所弗计也。”
上海各界盼援兵如久旱之盼云霓,而淮军杂乱的服装与简陋的装备令他们多少感到失望。特别是洋人,更是公开嘲笑不已,说李鸿章的淮军是“叫花子兵”。憋了九年闷气的李鸿章正想着如何扬眉吐气呢,不料以破釜沉舟的气概刚刚踏入上海,迎来的却是一股更加让人压抑的郁闷。他被逼到了墙角,除了拼命与成功,已是别无选择。
李鸿章在上海站稳脚跟,使得中外人士对他刮目相看的首战之功,便是虹桥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