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这种与早年判若两人的具体表现,以他心高气傲、不随流俗、直言不讳的个人品性,我们不能简单地仅仅理解为曲意奉承、依附袁世凯,或是归结于越到老年便越趋保守之类的结语。严复做着这一切,并非他人所逼,而是出自本心,干得十分积极而投入,且充满着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与道义感。严复晚年的个人思想与转轨,学界似乎已达成了一种大家认可的模式,那就是早年激进,晚年保守,从孔孟开始,绕了一个大圈,终又回归孔孟。这种分析论述固然有着一定的说服力,但如果我们继续探讨掘进,就会发现严复的一系列重大转变,自有其个体的与社会的合理性。他的思想,前后看似分野悬殊,却有着一脉相承的内在联系,只是不同时期的侧重点有别而已。他的复归孔孟,并非简单的皈依,而是深入探究的结果。如果说在英国留学时他就开始中西比较,认真而深入地探索富国强民之道,那么回国后,特别是甲午战争后,他的个人探求便一直没有止步。
早年的严复,将中国的腐朽落后归结于没有全盘西化的缘故,戊戌变法失败后更是如此。而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后,清廷开始实行新政,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戊戌变法时期所颁布的改革措施,可中国社会仍处于混乱频仍、求治无望的状态,严复不禁大感失望。随着西学的大量涌进,各种观念思潮纷至沓来,往往泥沙俱下、“恣肆泛滥”,大家莫衷一是,不知其可,搅得社会一片混乱。而民国初期在实行“平等、自由、民权诸主义”的过程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免不了派生出许许多多的弊端出来,西方好的东西没有学到手,坏的方面则变得更其丑陋不堪。严复失望之余,免不了审慎视之,持论渐趋中庸。
这种中庸也反映在他的个人性格之中——优柔寡断,不做决绝之事。作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严复很大程度上是在杨度的鼓动下被迫加入的。袁世凯称帝急需社会名流支持与捧场,时人眼中的大名流仅有三人——章太炎、梁启超、严复。章太炎正被袁世凯软禁于京,梁启超与袁世凯有所谓戊戌告密的血海深仇,唯一可以拉拢的,只有严复一人。袁世凯大儿子袁克定前往试探,结果碰了个软钉子。杨度三次前来拜访,当严复弄清其本意后,第四次前来时,便托词不见。
当天夜晚,杨度派人送来一信,说非由严复作为筹安会的发起人不可,这是袁世凯的指令,如果坚持拒绝恐怕不好,并说已经替他签名,明天就要见报了。严复虽然认识到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倒行逆施及不可为之,但他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迫使严复就范,在潜逃无门的情况下,他只有保持沉默,听之任之。更何况,他与袁世凯有着近三十年不错的交情,碍于情面,也不好一下子撕破脸皮,只好采取明哲保身、虚与委蛇的态度——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凡与筹安会有关的活动,都称病缺席。就在筹安会成立的第七天,梁启超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极力反对帝制复辟,在社会上引起强烈震动。袁世凯环顾四周,认为只有严复出面撰文,才能驳倒梁启超,以达“正本清源”之奇效。他派亲信给严复送来一张四万元支票,请他写文章驳难,严复当时想也没想便予退回。
洪宪帝制在全国人民的一派反对声中结束,袁世凯一气之下卧病不起,病逝于新华宫。严复认为袁世凯的失败,并非帝制自为,而是“就职五年,民不见德”之故。他仍表示,共和万万无当于中国,只有君主立宪才能救中国。在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中,严复写了一首《哭项城归榇》以作悼念,然后就完全退居政界之外,沉浸于整理国故,批点《庄子》之中。尽管如此,他仍不断地关注着社会现实与世界变化,当欧战、内战爆发之时,他又著文评议。
1920年10月29日,病魔缠身的严复回到故乡福州,定居在郎官巷一幢由当时的福建省督军兼省长李厚基赠送的住宅中。
“投老还乡一小楼,身随残梦两悠悠。”精神追求的执著与社会现实的残酷,加之病情不断恶化,风烛残年的严复,在日益痛苦的折磨中,淡漠政治,洞穿人世,心绪显得十分迷惘、灰暗而悲观。他在致熊纯如的一封书信中写道:“还乡后,坐卧一小楼,看云听雨之外,有兴时,稍稍临池遣日。从前所喜历史、哲学诸书,今皆不能看,亦不能看,亦不喜谈时事。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长此视息人间,亦何用乎?”
1921年10月3日,严复预感来日不多,给儿女留下了六条遗嘱。其中第一条,便是“须知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几千年封建专制统治孕育而出的“旧法”固然也有精华,但更多的则是糟粕,如果不叛不离,就无法走向现代文明。而遗嘱的最后一条,更是令后人深思不已:“事遇群己对待之时,须念己轻群重,更切毋造孽。”己轻群重,与他早年所追求的西方民主、自由似乎圆凿方枘。此时的严复,早年那种血脉贲张、激进图强的豪迈,已是他生命中十分遥远的童话。
1921年10月27日,严复在郎官巷故居终于走完了他那伟大而荣光、复杂而沉重的生命旅程,享年六十七岁。
当年的严复,确曾走得很远很远,即以今日视之,某些方面仍具有一定的先进性与超前性。他在分析中国国情特征时曾经指出,中国尚处于宗法社会阶段,强烈的排他性遏制了文明之机的浸入与长成,从而导致民智低下,民力不振。他据此有力地反驳康有为只需三年变法中国即可富强的偏至论,认为变革于中国之艰且难,除民众的德、智、力须大力推进外,还须破小人把持之局,抑侥幸之门,万众一心奋斗几十年,方能出现新气象。严复的这些言论在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全都沉浸在一派过于乐观的气氛之中,以为一个自由繁荣、民主富强的新中国,转瞬之间就可诞生在世界的东方。几十年过去了,近百年过去了,当我们从是非恩怨、曲折徘徊的历史迷宫中走出,回首严复当年的启蒙之路,这才发觉他曾经推崇并期望过的东西,直到今天,仍没有完成,没有实现,甚至不具备施行的条件还在原地兜圈子,特别是某些方面,不仅没有进展,反而萎缩了、退步了,甚至走向了它的反面。
作为一位产生过巨大影响的启蒙思想家,严复晚年对君主立宪制度的推崇,对儒家孔孟之道的回归,绝不是在“中学”与“西学”这两极对立之间的简单往返,而是对中西文化的重新估定与评价,不由得引发我们对历史的深沉思索,对现实的深切忧虑。如何建立一套不以西方文化价值观念为旨归,而是适合中国土壤的自我评价标准体系,从而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推动社会转型及现代化发展,依然是我们所面临的一个无法回避的严峻课题,一道难以超越又不得不超越的标高。正是从这样的角度与意义而言,严复的深刻与探索至今仍未过时。平心而论,我们对严复的研究一直不够深入,直至今日还受着某些固有成见的约束。严复终其一生,都在不断追求,努力探索,他一直寻找着的,是一种既高于中国传统文化,又优于西方近代文明的高级文化模式。这一虽然没有实现的文化模式,不仅是人类文明进化的发展方向,也是以严复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苦苦追求的美好理想。因此,只要我们的现代化转型没有彻底完成,民主机制没有真正建立,自由的期许并未全部兑现,严复就永远也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