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在朝鲜差点小命难保,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资本几乎输得一干二净,落魄逃归,在天津散居了一段时间。当然,他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利与失败,已尝到权力滋味与甜头的他,以其特殊而敏锐的政治嗅觉,于表面的无所事事,正紧张地观察、分析着时局的发展与走向。
如果从道德的角度评判衡量,袁世凯的个人品质令人非议之处着实多多。为了功名与升迁,他会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抓住关键人物加以利用。一旦可资利用的价值不多,“余热”有限,就会马上抛弃对方,甚至落井下石,反目为仇。他曾拜张謇为师,随着地位的上升,袁世凯对张謇的态度随之也起了变化,变得不甚尊重、不以为然了,称呼也由过去的老师变为先生,后又改为某翁、某兄,“愈变愈奇”。作为江南名流的张謇何曾受得这等闷气,恼怒之际,不禁与其他幕友联名写了一封数千言的长信,说他小人得志、忘恩负义,如此之类的话语送了一大堆,将他好一顿臭骂。袁世凯也被深深刺痛,两人于是断交。如果没有吴长庆的主动接纳与栽培举荐,袁世凯何去何从,命运还真难逆料,其发迹更是难以想象。应该说吴长庆不仅是他的世交长辈,也是他的大恩人。然而,当他径直攀缘上另一棵“大树”李鸿章,拥有一定的资质,声望逐渐提高后,便“露才扬己”,说吴长庆生性胆小,难图大事,开始有意夺权,两人关系日渐疏远。袁世凯能引起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的注意并不断升迁,与李鸿章的大力赏识与多次保奏密切相关。
李鸿章对他的称赞可谓绝无仅有:“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者。”刚开始,他对李鸿章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做出不利于李鸿章的事情。袁世凯对中日两国实力、军力深有了解,甲午战争爆发,他料定清廷必败,那么李鸿章必将因此而失势。于是,袁世凯急欲改换门庭,加紧暗中活动,寻找新的晋身之阶。甲午战争还在进行之际,他便秘密进京,遍访好友,散布不利于李鸿章的真情内幕,如李鸿章对日交涉如何软弱,两次调回吴长庆军队如何失算,与伊藤博文所订条约如何错误,他本人在日处理朝鲜问题时李鸿章如何掣肘,淮军纪律如何败坏,等等等等。为表白洗刷自己,袁世凯还将自己与李鸿章之间的往来电文摘要抄录数十份,呈送京城意欲投靠的要人如军机大臣李鸿藻、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翁同龢、兵部尚书荣禄、庆亲王奕劻等人。这些权贵大多与李鸿章有着方方面面的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为博取他们的欢心,以图东山再起,袁世凯便以这种贬损李鸿章的方式,来迎合他们极欲“摧折”他的心理。本已处境不妙的李鸿章遭此一击,更是大受诟病,一时间弹章四起,言路纷乘。他在幕僚面前不禁叹道:“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此中苦况,将向何处宣说?”
一番“紧锣密鼓”的活动很快就见成效,正是这些新靠山的联合保奏与举荐,光绪帝下旨,任命袁世凯为新建陆军督办大臣。
当然,袁世凯此次获得成功,部分出卖李鸿章,只是其“系统工程”的一个有机部分而已。为巴结这些达官权贵,他动用一切关系四处活动、八方经营,如拜李鸿藻之门,是经好友徐世昌介绍;与翁同龢结识,走的是堂兄袁世勋的路子。拜师托请拉关系,“走后门”只能混个脸儿熟,贬损李鸿章也只能获得他们的一点好感,而要让他们站出来真正说话办事,袁世凯凭借的,还是自己的才能与实力。甲午一败,清军的衰弱腐朽暴露无遗,朝野上下,自然出现了一片强军御侮的呼声。
袁世凯“独具慧眼”,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与要害,及时拿出了一个整顿旧军、改练新军的计划,包括拟建新式陆军的营制、饷章,聘请外国军官的合同等,上呈督办军务处。他还根据自己的治军经验写了一本名为《治兵管见》的军事专著,被凡见过此书的人“目为奇书”。袁世凯久居军营,在朝鲜有过编练新军的经验,对中、日双方军队也算得上知己知彼,理论与实践兼具一身,加之具有日军加害于他的深仇大恨,内心涌动着一股强军兴国的澎湃激情,因此,本来就对袁世凯已经认可的李鸿藻、翁同龢、荣禄、奕劻等人,对他的才华也就格外地赏识。在他们的共同举荐下,袁世凯受到了光绪皇帝的召见。不过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文韬与武略、理论与实践兼备的合适人选,除了袁世凯,一下子还真的找不出第二个。
1895年12月16日,袁世凯奉旨前往距天津六十余里,离北京三百里许,素有京津南大门之称的小站,接管定武军,督练新建陆军。
袁世凯的人生,也因此而进入了第二个重要阶段。
清军由八旗、绿营,经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已发生了重大变化。由早期的弓、矢、刀、矛等冷兵器,发展到鸟枪、火铳,然后又配以洋枪、大炮等新式军械,其发展趋势,已由中世纪的原始军队向近代化军队日渐过渡,且战斗力也在不断提升,湘军超过八旗、绿营,淮军又超出湘军之上。但就总体而言,清军之编练,并未达到真正近代化的程度。特别是中日两军对垒,清军简直可以称得上不堪一击、一触即溃、一溃千里。袁世凯投笔从戎置身庆字营,已深刻认识到淮军之不足。因此,他在编演朝鲜亲军时,在淮军勇营的操练之外,又采用了英美装备与德式操法。而小站练兵,他更是全盘更新:聘请了十多名德国、日本、美国军事教官;武器装备由德国进口,清一色的曼利夏步枪、马枪、手枪和格鲁森速射炮,包括电台、手表、帐篷、雨衣、雨帽、毯子等,全部都是洋货;他成立新建陆军督练处,下设参谋、执法、督操三个营务处,以及粮饷局、军械局、转运局、军医局、教习处等,订立各种章程,完善军队的组织制度;建制更是以德国和日本的近代化军队为准,分为步、炮、马、工程、辎重等五个兵种。
新建陆军(简称新军)以过去的四千七百五十名定武军为基础,后又在河南、山东、皖北、苏北、奉天等地招募了二千二百五十名,共计七千人。新军不像湘军、淮军那样私自招募组成,但袁世凯从曾国藩、李鸿章身上吸取养料,决心将其打造为一支替他效忠的“袁家军”。为此,袁世凯任命军官,多用自己亲信;还有一部分则为陆军大臣荫昌与李鸿章推荐的军事骨干,他便通过拜把兄弟、收义子门生等方式,建立紧密牢靠的宗法式关系,让他们成为他的心腹死党。为让官兵效忠,新军各营都供奉有袁世凯的长生禄位牌,每日上操、下操集合之时,将领都要大声问道:“咱们吃谁的饭?”所有士兵异口同声地回答:“吃袁宫保(袁世凯曾被宫廷封为太子少保,简称‘宫保’)的饭!”再问:“咱们穿谁的衣?”再答:“穿袁宫保的衣!”又问:“咱们为谁出力?”又答:“替袁宫保出力!”
如果说袁世凯发迹于朝鲜,那么他真正起家,便是小站练兵。在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里,谁握有军权,谁就能够左右政局,主宰全国。历经十多年摸爬滚打,早已深谙官场之道的袁世凯自然十分看重这支即将崛起的新军,几乎将所有心血付诸其中。他每天都要身穿军服,足蹬马靴,腰扎皮带,斜挂佩刀,白天观操,夜晚巡营。且军令如山,法纪严明,一旦发现违法乱纪者,严惩不贷。比如一天晚上巡营时,他发现一名士兵偷偷吸食鸦片,当即抽出佩刀将其斩杀。
袁世凯深知淮军克扣士兵饷银的陋习,为防止新军出现类似舞弊现象,每于饷银发放之时,他总是亲自监督,保证让每一分饷银如实发放到普通士兵手中,这也博得了士兵们对他的特殊好感。为让官兵效忠于己,打起仗来勇往直前,袁世凯不仅经常训话,要他们“公忠体国,深明大义”,“亲上死长”,还像曾国藩那样编了一首《劝兵歌》,让新军士兵扯开嗓门唱个不休:“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一兵吃穿百十两,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神鬼必不容。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二要打仗真奋勇,命该不死自然生。你若常记此等话,必然就把头目升。如果全然不经意,轻打重杀不容情。”
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将古今中外熔为一炉,袁世凯继曾国藩、李鸿章之后,将操兵、练军、治军简直发挥到了极致,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层次。于是,他编练的这支新建陆军,仿佛横空出世,很快就成为一支国内最具战斗力的近代化军队。
袁世凯练军成功,同时也使得小站新军成为创练新军的模范样板,全国各地再度添练新军,必从小站抽调军事骨干担任教官。正是从他编练的新军中,走出了四个民国总统(袁世凯、冯国璋、徐世昌、曹锟),六个民国总理、陆军总长(段祺瑞、王士珍、段芝贵、唐绍仪、张怀芝、靳云鹏),三十四个督军,这不能不说是袁世凯的功劳,也是他创造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近代奇迹。
小站新军是袁世凯的看家资本与起家基础,他能继续前行,一步步迈向权力的顶峰,自然得益于这支一手创建起来的新军。然而,新军在给他带来权力与荣耀的同时,也带来了危机与危险。袁世凯的最后失败与覆灭,也出自这支新军。
早在练军之初,袁世凯就被监察御史胡景桂参了一本,说他“徒尚虚文”,“浪费国帑”,克扣军饷,诛戮无辜。一般而言,只要被监察御史参奏,一旦查出什么纰漏,就会小命难保;哪怕没有什么问题,也会惹出一身臊,最轻也得撤职。因此,袁世凯闻讯,好似被人当头一棒,再度感到了官场的险恶,不觉“心神恍惚,志气昏惰,所有夙志,竟至一冷如冰”。幸而奉旨查办的荣禄在观看编练只有三个月的新军洋操表演之后,对其焕然一新的军纪军容大为赞赏,“旌旗一色鲜明,颇有马鸣风萧气象。”据有关资料记载,是令荣禄称奇的是,袁世凯居然能把军队练得像家养的鸽子一般,放收自如,一声唿哨,曲尽其妙。因此,他不仅以查无实据、“毋庸置议”复奏,还将袁世凯着实褒扬了一番,说他“血性耐劳,勇于任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一桩坏事就此变成好事,袁世凯“扭亏为赢”,不降反升,虽仍专管练兵事宜,但已加官为直隶按察使。
小站练军初成,一时间令各方瞩目。
维新变法期间,袁世凯因其手中拥有的资本与实力,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当缺乏实力的维新派感到变法有异,即将遭到慈禧太后的残酷扼杀之时,他们的目光,不禁落在了身居小站、手拥兵权的袁世凯身上。加之袁世凯一度倾向维新,是强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并捐钱五千元,还提出过一套自己的改革变法方案。于是,康有为认为:“可救上者,只此一人。”他想利用这支雄居海内的新建陆军进攻京城,保护光绪皇帝,保证变法持续长久地进行下去。在他的建议下,光绪皇帝两次召见袁世凯,夸他兵练得好,将其提拔为候补侍郎,许以专折具奏之权,告诉他以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
只要稍具政治头脑的人,就可知道光绪的这种频繁召见背后所隐藏的真实含义。这自然引起了慈禧、荣禄的警觉,为防袁世凯被维新派所用,狡猾的荣禄制造英俄两国在海参崴开战的谣言,趁机调动军队驻扎长辛店与天津陈家沟,切断新军由小站进入北京的必由之路。
一方倚重利用,一方早有防范,袁世凯就这样被置于帝党与后党两派势力并不对等的夹缝之中。
眼看光绪不保,戊戌变法即将失败,维新派领袖无计可施,只有将最后的赌注押在袁世凯身上。康有为道:“往袁处明言之,成败在此一举。”于是,就有了见诸各种史书的谭嗣同夜访袁世凯,要求他举兵诛杀荣禄,囚杀慈禧,发动军事政变的记载。
袁世凯在谭嗣同的一再追问下被迫表态,因慈禧与光绪有前往天津阅兵的计划,他流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说“诛荣禄如杀一狗耳”,但前提是“若皇上在仆营”,并表示马上返回天津加紧部署。
袁世凯虽未进入权力中枢,但对宫廷之争多少耳闻,凭他敏锐的政治嗅觉,深知帝、后两党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且摊牌在即。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光绪虽为皇帝,实权却握于慈禧之手,军权尽归荣禄。就荣禄当时掌控的军队而言,北洋其他各军四五万,淮、泗各军七十多营,京城旗兵数万。而袁世凯的小站新军虽为一支劲旅,但只有区区七千人,出兵最多六千,怎么也不可能在后党警觉防范的情况下攻入北京。因此,他趁阅兵之际,在自己的地盘上收拾荣禄与慈禧,看似托词,实则切实可行。这也说明袁世凯的确能够审时度势,不好虚言空言。但问题的关键是,事情并未拖到阅兵那一天,慈禧就发动了宫廷政变,将光绪囚禁在南海瀛台,宣布重新训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