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子生活的时代,各诸侯王以霸道称雄,孟子却旗帜鲜明地提出,天命在于民心,而不在于君主。若君主无道,人民便可推翻他,这是中国最早的革命学说。而我们知道,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一直主张忠君,那么孟子这样的主张是否背离了儒家的传统呢?在与各国君王论战的过程中,孟子达到了他推行王道仁政的目的了吗?
在前面两章,实际上讲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从人性善的角度来讲,君主可以实行王道,因为君主本人人性也是善的。第二个问题,我们讲了在国家的政治理念里面,我们应该实行王道,因为人民是整个国家里面最为尊贵的。但是孟子证明了这两点之后,他还得要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假如有一个自私自利的统治者,他就便偏偏不实行王道,我们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孟子告诉我们的办法,实际上就是两个字——革命。
在《孟子》这一本著作里,我觉得孟子思想非常可贵的一点,就是孟子论证了人民永远都有革命的权利。在孟子的时期,邹国和鲁国发生了一次冲突,这场冲突的结果非常有意思,可以说是让人闻所未闻:邹国的军队里面,军官死了33个人,而士兵竟然一个都没有死。所以邹国的国君邹穆公非常恼火,他就拿这个问题来问孟子,你看看,我手下的军官死了33个人,可是现场有那么多百姓和那么多的普通士兵,他们却没有一个死掉的。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长官战死了,没有一个上去救的,这些老百姓太可恶了。我想惩罚他们,但法不责众,人数太多了,我不可能把他们都杀掉。可是如果不杀他们,这个国家以后还有规矩吗?邹穆公这一番话,如果让我们来听,会觉得这些老百姓确实有问题,可是孟子不这么看。
孟子说,请你反过来想一想。在凶年饥岁的时候,你的那些老百姓,年老体弱的在山沟里转来转去,寻找野菜野果吃,年轻力壮的全都逃荒到远方去了。可是,你的仓库里面却有那么多粮食,你的国库里面有那么多钱财。你手下的人,有没有把老百姓的灾情如实向你报告啊?没有。因为他们没有把灾情如实报告,所以你仓库里有那么多粮食,但是你没有开仓散粮,没有救助这些老百姓,这叫上慢而残下。
“上慢”就是政府不作为,“残下”,就是因为政府不作为,所以导致人民受苦受难。在人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的这些长官眼看着人民逃亡、饿死,不也是不作为吗?不也没有出手相救吗?今天老百姓看到你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战死,他们不出手相救,不是活该吗?孟子引用了曾子的话:
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小心啊,小心啊!一定要引以为戒啊!你怎么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待你。你手下的这些长官们,这样对待老百姓,那老百姓就用这样的办法反过来对待你。今天你的军官战死了33个,而人民眼看着他们战死,不加以救助,这就是人民终于找到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机会。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于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面对同一个事实,邹穆公和孟子得出了不同的结论。邹穆公觉得民众就应该为君王卖命,而孟子反驳他,假如君王平时不关心民间疾苦,民众根本就没有义务为君王卖命。民忠君必须建立在军爱民的基础上。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
王色定,然后问异姓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万章下》)
还有一次,齐宣王问孟子一个问题,在国家体制里面,从周王朝下来就有卿这么一个爵位,孟先生你能不能够谈一谈,卿这个爵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有什么样的职能?孟子就反问他了,你问的到底是哪一类的卿?齐宣王有一点糊涂,卿还有不同吗?孟子说当然不同了。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
“贵戚之卿”就是跟国王有共同血统的,“异姓之卿”就像孟子这样的,他在齐国也做卿,但是他跟齐王之间没有血缘上的关系。齐宣王说,你先给我谈一谈,贵戚之卿有什么样的权利?在国家政治里,他们起什么样的作用?孟子说,贵戚之卿在国家政治里,如果国君有大的过错,他们有权劝说你,有权给你提出批评。如果他们提出批评以后,国君反复不听,反复跟你提建议,反复跟你提警告,如果国君还不听,那么这些贵戚之卿有一个权利,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他们有权把国君拉下宝座,换一个人上去。齐宣王一听,脸色一下子就变掉了。他突然发现,假如这些贵戚之卿给我提建议,我不听,他们还有权把我换掉,他非常紧张。孟子一看齐宣王脸色都变了,就说你也不要紧张,不要有什么想不开的。今天,可不是我来找你的麻烦的,是你主动找我的。你既然这样问我,我总不能骗你。
其实,孟子的政治哲学是围绕人的本性的。他提倡君王要仁,实行仁爱,推己及人,这就是忠恕之道。王道就是君王实行仁爱的结果,也是君王实行忠恕之道的结果。君臣关系如此,君民关系也是如此。反之,君王面对的只会是离心、反抗和暴力的革命。
孟子有一次对齐宣王说的话非常严厉,孟子说: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
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孟子·离娄章句下》)
如果国君爱护你的臣民,就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那么你的臣民也就把你看作腹心,也爱护你、敬重你。但是,如果一个国君把他的臣民看作牛马一样,任意使唤,那么臣民有权利把国君看作一般的人,我没有义务忠于你,没有义务保护你。还有更严重的,假如国君把他的臣民都看作像土、草一样低贱,任意践踏他们,那么臣民就可以把国君看作是他的仇人,臣民就有权利杀掉你。这话说得非常严厉。可以说,孟子之前之后,再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的口气跟国君讲话。
而且在孟子的眼里面,不存在什么国家问题。
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孟子·离娄章句下》)
一个国家的国君,如果杀掉无辜的知识分子,那么这个国家的大夫就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他叛逃到盟国,没有叛国罪。一个国君假如无罪杀害人民,这个国家里所有的士,就可以迁徙到别国去,他没有义务死守着这一个国家,没有义务愚忠于一个暴君。
在当时,孟子这样的言论无疑是激进的。齐宣王有肚量听,也实属难得。不过君权在握的人,最不喜欢听的,自然是民众造自己的反。面对孟子的激进言论,齐宣王试图用儒家传统的忠君思想,与孟子辩论。孟子的言论是否背离了儒家传统?齐宣王与孟子辩论的结果,又会如何?
孟子说得最好的、论证最为充分的革命理论,是他和齐宣王的一次对话。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齐宣王问孟子一个既是现实又是历史的政治问题:历史上商汤把夏桀流放了,周武王讨伐了商纣王,有这样的事吗?孟子不但说有,还说历史上白纸黑字斑斑记录在案,你为什么对这个事情有怀疑啊?齐宣王接着就问了,臣民杀掉他们的国君,这难道是可以的吗?因为商汤在流放夏桀的时候,商汤是臣子,夏桀是天子。周武王在讨伐商纣王的时候,商纣王是天子,周武王是臣子。如果我们赞成这两个人的做法,那不就肯定了民可以弒君吗?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啊。
我们知道“弒”这个字是非常有意思的。“弒”有杀的意思,可是比杀的意思更丰富一点。“杀”是一个动词,没有具体的道德判断,我们杀人也是杀,杀猪也是杀,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也可用这个“杀”。但是“弒”不仅是一个行为,还包含了对这个行为的判决。臣民杀害国君,子女杀害父母,在孔子看来这是不可以的,所以他专门发明了一个字,就叫做“弒”。所以这个字不仅表明着一种行为,而且还表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行。所以齐宣王问孟子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很难回答。如果孟子说臣子可以弒君,孟子就反对孔子了。但是如果说臣子不能弒君,那你又如何解释商汤灭了夏桀,周武王灭掉了商纣王呢?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
孟子把这个问题解决得非常好。他首先在理论上确定,当所谓的天子不仁不义的时候,他就是贼,就是残。残贼的人叫“一夫”。商纣王也好,夏桀也好,他们都是不仁不义之人,不但不能够统领天下人,他连朋友都没有,连亲人都没有,他就是一个人。孟子说他们不是天子,是一夫,一夫就是独夫。到了这个时候,虽然他还在天子的位置上,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天子的资格了。因此商汤灭掉夏桀,周武王灭掉商纣,他们不是灭掉了一个天子,他们不是弒君,而是杀掉了一个人而已,而且这个人还是不仁不义之人。
这么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孟子解决得非常好。说人能弒君那肯定不对,因为天下将没有秩序了。但说人不能弒君也不可以,因为不管是多么残暴的君王,我们都必须要忠于他,那人类还能进步吗?政治还可以改善吗?所以赞成弒君是错误的,不赞成弒君也是错误的。孟子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了一个中间的道路。他首先论证,假如一个天子不仁不义之后,他已经在道德上失去了做天子的资格。他不是我们的君了,却偏偏站在君的位置上,他就是一个僭位者,那我们当然要把他杀掉。这个论证非常有名,如此重要的政治问题,孟子这么简单就把它解决了,这是大智慧,也是大良知。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常说汤武革命,孔子和孟子都是特别推崇商汤和周武,在孔子和孟子的眼里所推崇的圣王都是革命的王,造反的王,对残暴的政治说不的王。因此也可以说,孔孟之道,和后来经过叔孙通、董仲舒,经过程朱改造后变得趋炎附势、奴颜媚骨了的儒家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就是赞成革命,是革命之道。所以陈胜起义的时候,孔子的后代——第九代孙孔甲,就投奔了陈胜,最后甚至跟陈胜一同战死。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史记·儒林列传》)
陈胜反暴秦,儒委质为臣,不惜俱死。
刘邦大兵压境,儒坦然自若,视若无物。
这,就是孔孟之儒的精神气质!
中华民族历来就是一个敢于革命的民族,毛泽东有一句名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革命精神,有这样的革命传统,有这样的革命勇气,所以毛泽东才能够带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没有革命的理论,我们民族怎么可能进步呢?
孟子是一个大丈夫,他咄咄逼人,但是他逼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当时的诸侯;他出语惊人,惊的也不是一般人,也是当时的诸侯;他威胁恐吓,他威胁恐吓的也不是一般人,也是当时诸侯。好在当时的诸侯都不和他计较。他骂梁惠王,梁惠王也认了,他骂齐宣王,齐宣王也听了。他说人民有革命的权利,君主如果搞得不好,我可以推翻你,无论是梁惠王也好,还是齐宣王也好,他们也不和他计较了。孟子生活在一个好时代,但是孟子的这些在后世看来大逆不道的思想,在中国后来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面,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评价和遭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