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所处的时代,正是战国中期,那是一个战乱不断的时代。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哲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孟子与其他众多的思想者自由地表达着自己的主张。在诸侯攻伐的连绵战争中,思想者们也进行着热闹无比的言论与观点辩争。好辩、善辩的孟子,当时成为了“最张扬、最厉害”的辩手。那么孟子对这样的时代是如何看待的?为什么在孟子的时代,会出现言论自由、百家争鸣的局面呢?
孟子生活在战国中期,要对这个时代做一个全面的分析和描述可能比较困难。简而言之,孟子所处的战国中期有两副面孔,第一副面孔是:
杀伐征战,合纵连横。
司马迁在《史记》里给孟子作传的时候,有这么一段话:
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务于合从连横,以攻伐为贤。(《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他举了商鞅、吴起、孙武、田忌这四个人的例子,如果要对四人的身份进行描述的话,无非两个身份:一、改革家,二、军事家,好战之徒。他们不光在国内搞政治改革,而且带兵在国外打仗,战胜弱敌,富国强兵。所以司马迁最后总结说:当时全天下的人都在从事一件事,搞合纵连横。“合从”就是山东六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西边的秦国,“连横”就是秦国和山东六国里的某些国家联合起来,对其它国家各个击破。天下都在“合从连横”,比拼的不是道义,而是看谁能够在战场上战胜敌人。
所以为什么把这个时期称之为战国呢?战国者,能战之国。在那个时期,能够幸存下来的国家,都是能战的,而这些国家幸存下来之后,整天所干的事情也就是战。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规模很大。孟子有这么几句话: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章句上》)
为争夺土地而发生战争,杀死的人尸体堆满了整片原野;为争夺一个城池发生的战争,杀掉的人遗骸填满了整个城池。战争规模很大也很残酷。伤亡的规模,甚至让西方的学者怀疑《史记》中的记载是否属实:能死那么多人吗?但确实是如此,所以这是一个怎样残忍而又嗜血的时代啊!孟子对那个时候的诸侯们有怎样的评判呢?他说: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那时的诸侯已经不光是杀人了,而是“嗜杀人”!杀人变成了统治者的一种嗜好,那么老百姓的命运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孟子又讲了另外一句话: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老百姓在暴虐的政治之下,受苦受难的程度,在历史上也没有比今天更严重的了。战国时代的这一副面孔,是嗜血者狞笑的嘴角淌出百姓的血与泪。
应该说战乱纷呈、攻伐不断是那个时代的无奈与悲哀。但是人们常说:乱世出英雄。在乱世之中,自然也会诞生众多伟大的哲人,孟子就是其中的一位。当时他那微弱却又无比冷峻的声音,正是在那样的时代得以自由的申张。
这个时代还有另外的一副面孔,那就是:
处士横议,众说纷纭。
“处士”就是有文化但没有出来做官的人。“横议”就是处士大胆议论政治;大胆批评当时的诸侯。而且处士们的思想都各有特色与主张、各有坚持与理想,所以是“众说纷纭”。用孟子自己的话来说: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因为天下没有了圣王,所以一帮诸侯都放荡不羁,残忍霸道。而且“处士横议”,天下人的思想都信奉杨朱和墨子,可是这两人的思想在孟子看来太糟糕了。在孟子看来,杨朱提倡“为我”,整天想着自己,不想着为国、为君,不就是无君吗?墨子提倡“兼爱”,平等地泛爱天下所有的人,爱自己的父亲和爱别人的父亲一样,那不就是没有自己的父亲了吗?所以他说:
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换个角度看这句话,既然天下的言论都归墨子、杨朱,孟子骂他们是禽兽,那不就是说天下人的思想都是禽兽的思想吗?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孟子对这个时代非常不满,他既对于诸侯放恣不满,也对处士横议不满。不过有一点他似乎忘了,他自己也是众多横议的处士中的一个,而且可以说他是这些横议的处士里面,最为张扬、最为跋扈,也最为哓哓善辩的一个。孟子当时善辩和好辩的名声很大,而且客观地讲,他有时候辩论的风度不是很好,譬如刚才举的例子,骂杨朱、墨翟无君、无父尚可说是善辩,骂人家是禽兽就很难称之为风度了。所以他好辩、善辩之名声很大,但同时也很招人反感。
他的一个学生就曾问过:老师,外面的人都在说你太好辩了,老是找人辩论,你为什么这样做呢?孟子说:难道我是好辩的人吗?我并不是没事找事,天天找别人辩论,我是不得已啊。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是什么让孟子不得已呢?第一、诸侯放恣。政治黑暗残暴,人民苦难重重。第二、处士横议。在孟子看来,天下人的思想都是禽兽的思想,这是价值观混乱而道德崩溃了。所以孟子面对着这个时代的两副面孔,他不得已又急切地提出自己的主张。
对于诸侯放恣这一点,他提倡仁政,提倡王道。对于“处士横议”这一点,他就力拒杨墨,鼓吹孔子的仁义学说。但是从现在的角度来看,第一点当然很糟糕,但是第二点处士横议,倒未必是坏事,因为这是思想和言论的自由。正因为有这种自由,我们才有先秦的思想大解放,我们也才能有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这些思想家。如果这个时代没有“处士横议”这一面,连孟子本人也未必能出现。所以我们说,这个时代的第二副面孔——“处士横议”是思想自由的表现,实际上也是这个时代的正面。
孟子生活在“处士横议”的时代,而孟子自己也是一名处士。应该说在当时,像孟子一样的思想者有很多,于是观点纷呈、众说纷纭,在思想领域,呈现出百家争鸣的局面。为什么无权无势的士人能够自由地评论天下大势呢?在孟子的时代,处士有着哪些空前绝后的“特权”呢?
在后世的中国社会里面,假如没有官职的读书人,一定是没有地位,说话也没有份量,不受人尊重。但是在孟子的时代,却恰恰相反,正因为处士一无所有,反而他们地位很高,甚至可以笑傲王侯。
《战国策·齐策》上面记载了孟子同时代的一个故事: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
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宣王默然不悦。
……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制言者,王也;尽忠直言者,斶也。言要道已备矣,愿得赐归,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则再拜而辞去也。
斶知足矣,归反扑,则终身不辱也。
有一次,齐宣王要见一个叫颜斶的读书人。颜斶到了齐宣王的朝堂之上,站在离齐宣王很远的地方,他就不往前走了。为什么不走?他要等齐宣王下来请他。就这么一个无官无职的读书人,就有这么一个派头。
齐宣王看到颜斶不走了,就喊了一声,颜斶,你往前走一走。颜斶马上就说了,齐王,你往我这边走一走。齐宣王很不高兴,怎么跟我说话的?齐宣王左右的大臣也很不高兴,于是就对颜斶说,吾王是一国之君,你不过就是臣子而已。现在我们的王说要你往前走一走,你怎么也敢说要王也往前走一走!颜斶说,当然应该,必须这样。我一个无官无职的读书人,跑到齐王的面前去巴结讨好,我不就是趋炎附势吗?但如果齐王向我这边走一走,那是什么?是礼贤下士。如果我往前走,那么在齐国的朝廷之上就发生了一件趋炎附势的事情,可是如果齐王往我这边走一走,那就发生了一件礼贤下士的事情,性质将完全不同。你们看一看,发生哪件事情比较好啊?这话说得还真有道理。
但是齐王这时很愤怒,脸色也很难看,他问了颜斶一个问题: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一国之君尊贵,还是像你这样无官无职的读书人尊贵?这个问题问得很尖锐,而且齐王觉得答案很明显,肯定是一国之君尊贵。可是颜斶的回答也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士贵耳,王者不贵。
读书人尊贵,国王不尊贵。这下齐王更加生气了,就问颜斶,你这样说话有根据吗?颜斶说,当然有,我给你讲一个事,你就明白了。以前秦国进攻齐国,秦国的国君下令,士兵有敢到齐国柳下季坟墓面前五十步远的地方去砍柴的,死不赦。柳下季是当时齐国已经去世了的一个读书人,也就是士。同时,秦国的国君还下了另外一条命令,如果哪个士兵能够杀掉齐国的国君,砍下脑袋,就封他为万户侯,并赐黄金千镒。颜斶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做了一个比较:
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活着的齐王的脑袋,还比不上一个已经死去的普通读书人的坟墓。
秦国的国君如此尊重一个死去的处士的坟墓,而对一个活着的齐国国王,他却要砍掉他的脑袋,可见士贵而王者不贵。
齐宣王听完无话应对,只好默然不悦。又经过一番交谈之后,齐宣王终于彻底认输了,对颜斶说:像你这样的君子,我刚才做法太没有礼貌了。所以你批评我,我虚心接受。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能够做你的弟子,我给你很好的待遇。“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齐王心想,这么好的待遇请你做我的家庭教师,你应该很高兴吧。可是颜斶毫不动心。他说,像我这样的人,生活在乡野里面,我很舒服。倘若我到你这来做官,可以拿到俸禄,但是我没有自由了。所以我现在要回到以前所住的乡野去。
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
我晚点吃饭,可以吃得更香,就像有肉一样;我闲庭信步,可以走得悠闲,就像坐车一样;我从不犯法,可以过得自在,就像贵人一样。我清静、正派,自娱自乐,才不愿意到你这来做官,也不愿意教导你这样的学生。你有权势,可是我不慕权势,你有财富,可是我不贪财富,我所要的,是我的自由。
还有另一个故事。
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於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屣然,柰何其同之哉!”子击不怿而去。(《史记·魏世家》)
魏国当时的国君是魏文侯。魏文侯为太子子击聘请了一个老师,叫田子方。有一天,子击的车队在大街上遇见了田子方的马车。按照中国的传统,两者马车在马路上相遇的时候,应该是贱者让开,让尊者先过去。子击是太子,是储君,除了国君以外应该本国第二尊贵的人了,而田子方只是一个读书人而已。所以照理田子方应该把马车赶到路边上,让太子的车子先过去。
可是子击非常尊重知识分子,他一看到田子方的车在前面,很主动地把自己的车队引到了马路旁边,不仅如此,他还从马车上下来,拱着手在旁边站着,等着田子方的车过去。可是田子方竟然不还礼,扬着头很傲然地就过去了。这下子击就想不通了:满大街都看着我,一个太子如此恭敬你,你怎么对我如此不礼貌呢?
子击就把田子方拦下来,问他一个问题:你这么傲慢,请你告诉我,是富贵者可以对人傲慢,还是贫贱者对人可以傲慢?田子方淡然一笑,告诉他,当然是贫贱者可以傲慢了。子击问为什么?田子方说,诸侯如果傲慢,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国,大夫如果傲慢,就会失去自己的家,贫贱者傲慢没有关系,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在魏国,如果我的言行跟你们不合了,我说的话,你们也不听了,我拍拍屁股就走,我到楚国去、到越国去,我丢开魏国,就像丢下一双破鞋子一样。你能这样吗?一番话,把子击说得哑口无言。
通过上面的几个故事,尤其是田子方的故事,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在那个时代,为什么处士有这么高的地位。他们为什么敢于这么傲慢,可以傲视王侯呢?因为这些士有三个特点:
第一、无产。
第二、无国。
第三、有用。
无产所以没有牵挂和顾虑,无国所以可以自由来去,有用所以为人所重。有了这三点以后,那个时代的士获得了空前绝后的地位。战国四公子: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楚国春申君、魏国信陵君皆养士三千,秦相吕不韦亦养士三千。
孟子究竟在这样大时代风气里面,形成了怎样的独特的人格呢?这种人格对他的一生、对于儒学,甚至对于我们的中华民族,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