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搬到加州,拥抱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人类学系担任助理教授的新生活。在美国留学的近10年间,我四处搬迁,身边几乎没有多余的行李。结束了在日本的博士后研修课程,我再次搬回美国,行李变得更简单了。于是,我盘算着将寥寥无几的行李寄往加州,顺便把汽车也一同托运过去。当时我开着一辆1994年产的道奇休旅车,虽然车窗要手动升降,没有空调,所谓的音响系统也不过是一台很简易的收音机,但它确实是一辆结实又可靠的好车。
原本我打算将全部的家当托运,然后轻轻松松地搭乘学校提供的免费班机飞抵加州,教授却鼓励我自驾前往。我不情愿地回以想尽早抵达,以熟悉环境,但这只是借口,其实是这个提议让我感到有点不安。但教授告诉我,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亲身感受美国这块土地的宝贵机会了。在他的耐心劝说下,我最终接受了这个提议。
那时,我想起了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的著作《横越美国》(Travels with Charley,1962)。我在韩国准备出国留学时读了这本书,感触颇深。斯坦贝克带着爱犬查理一同踏上横跨美国之旅,在旅途中,他对于身为一个“美国人”到底意味着什么,而“美国”又是一个怎样的国度等问题有感而发,在不断思索与观察中完成了这本大作。他在书中探讨了美国国内如积水般的腐败问题,针对种族间的冲突也有许多着墨。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运动撼动了美国,也对1990年初到美国生活的我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当年我离开韩国时,韩国社会对于多元民族、多元文化等议题依旧不怎么关心。我曾经单纯地认为,美国的种族大概就分为黑人与白人,对美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种族矛盾与种族概念相当陌生。既然这趟公路之旅蓄势待发,我便想着要效仿斯坦贝克,在每个驻足停留之地与当地人进行交流,感受每一个当下。当然,我可不能忘了带上一台录音机。
启程前,我拟定了几项原则。首先,行车路线必须尽可能选择当地公路而非高速路。我没有手机,所以买了紧急时可直接拨打911的电话与车用充电器,还准备了一箱矿泉水与苏打饼干,最后将几件简单衣物与洗漱用品装进车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化身成我最爱的电视剧《星际旅行:重返地球》(Star Trek:Voyager)中指挥着“航海家号”的珍妮薇舰长,秉持着“勇踏前人未至之境”的精神,踏上了旅程。
过去一年,我以客座助理教授的身份暂时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印第安纳,于是我从这座城市出发,开始了这趟横跨美国之旅。第一站,我绕到密歇根州拜访了米尔福德·沃尔波夫(Milford Wolpoff)教授。他是我的研究生导师,也是提倡“人类多地起源说”的著名学者。他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对待远渡重洋来美留学的我,也经常毫不吝惜地鞭策与鼓励我。如果没有他孜孜不倦的指导与协助,从高中到大学一路都念文科的我,肯定难以在古人类学这个文理兼备的专业领域研究下去。
紧接着,我开往肯塔基州,那里有位和我一起念硕士班的好朋友,同一年入学的我们连导师也是同一位。越战末期,她们全家逃离西贡(现在的胡志明市)来到美国。在学校时,她特别照顾同为亚裔学生的我。自从她往学术界之外的领域发展,我们便断了往来。再次联系上时,她已是一家大公司的主管,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有不少人怀着成为学者的梦想考研,但他们不一定都能在学术道路上一直走下去。我俩再次相见时,应该会对对方正走在“自己没走”的那条路上有更深刻的感触吧。“如果当时没有放弃的话会怎样?”又或是“如果当时及早放弃而去探索其他可能性,会怎样呢?”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后,人生计划的再修正可谓难上加难,天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会不时扪心自问:“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失败者?”即便如此,选择留在学校工作也不是件易事。无论哪一条路都充满着困难与挑战,但有心人会让每一条路都成为康庄大道。
旅行刚开始总是让人迫不及待,但一路途经肯塔基州、伊利诺伊州与密苏里州,再到堪萨斯州时,我已经筋疲力尽。8月底的炙热阳光令人透不过气,只有在清晨我才能稍稍感觉到凉意。由于车内没有空调,所以我摇下车窗一路向西。朝着太阳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我的左臂被晒黑了,即使擦了防晒霜也没什么用。公路上有时一整天都看不到其他车辆经过,收音机里播放的始终都是乡村音乐。我一边呼吸着从车窗灌进来的热空气,一边在暖烘烘的车里听着慵懒单调的歌曲,时间久了,我的脑袋开始变得一片空白。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开长途车的人总会想听节奏轻快的歌了。
开了一整天的车,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就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
“请问还有空房吗?”
站在柜台后的是一位身材壮硕的妇人,正用一种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你真的是一个人吗?”
她偷瞄我身后的这个动作,好像在怀疑我是假装独自入住,回头就会把其他人偷偷带进房间。
简单地吃过晚餐,看了一会儿电视,我便梳洗就寝。隔天起床吃过旅馆提供的早餐,付清房费,我又启程上路。大概每隔3天,我就会在加油站或便利店买明信片,寄给朋友以及在韩国的父母,简单告知他们我的情况,然后继续开车,直到太阳下山为止。
除了出入旅馆时会和柜台的人讲上一两句话,其余时间里我都不怎么说话。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手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发生需要用公共电话打给某人的状况。再加上所到之处,放眼望去全是身材高大的白人,独自一人、与众不同的我有种不得不蜷缩在角落的感觉。渐渐地,我变得尽量不与任何人交谈,不仅是出于戒备,而且是因为对这一切感到厌烦。
当车子开过比美式煎饼还要平坦的堪萨斯州,映入我眼帘的是落基山脉。落基山脉地势险要,满是崇山峻岭,山冈与溪谷紧密相连,这迫使我打起精神,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就在此时,我想起过去曾有许多西部拓荒者,他们试图乘坐马车穿越崎岖的山路,结果在半途中死去。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唐纳大队的故事。
19世纪,5月的某一天,近90名拓荒者从密苏里州出发,打算移居加州。原本的计划是横越犹他州与内华达州,赶在9月天气变冷之前抵达,没想到他们半途迷路,行程严重耽误,最后他们被困在11月的内华达山区。食物已经吃完,绝望之下,他们只好吃死去同伴的尸体以求活命。到了第二年3月,最后剩下的40多名成员才获救。日后,人们在探讨食人行为、食人风俗或是食人族等相关议题时,免不了会提到唐纳大队的故事。
抵达加州前,我终于在加油站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全身只有左臂被晒黑,像个大卡车司机。我突然想拍下照片留作纪念,这也是我第一次拜托陌生人为我拍照。我在这趟旅程中拍了无数张照片,唯一有我出现的照片竟是以加油站为背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有点惋惜。
进入加州之后,我首先拜访的就是知名的“鬼镇”——卡利哥(Calico)。在银价高涨的19世纪80年代,这座小镇因盛产银矿而兴起。在长达12年的全盛时期中,这里共开发出500多座矿坑,矿产量相当可观。但随着银价在19世纪90年代中期暴跌,居民纷纷搬走,卡利哥顿时成了一座空城。如今,这里转型成为商家聚集贩卖纪念品的观光胜地。
在古人类学历史上,卡利哥是一个重要的遗址。于非洲挖掘出大量古人类化石而声名大噪的人类学家路易斯·李基(Louis Leaky)认定美洲大陆的古人类遗址就在卡利哥,并且于20世纪60年代率领团队在此进行挖掘。此举受到举世瞩目,他们最终却无功而返。失望至极的李基也因此放弃了对卡利哥的研究。直到今天,人们仍无法证实,李基在卡利哥遗址中挖掘出的“石头器具”究竟是人工制造的石器,还是天然形成的石片。
耗时16天,从宾夕法尼亚州出发,我一路行经10个州,最后来到加州。这趟公路之旅全长3500英里[1],相当于我平均每天要移动220英里。就在我抵达目的地不久后,“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了。如今,陌生的外国人要想开着破车在乡间闲逛,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横跨美国的公路之旅结束后,我立即投入新的教学生涯中,一晃10年就过去了。为了不让别人有制造流言蜚语的机会,误会我是凭借特殊身份得到教授职位,我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工作中。我相信,一个人能得到一份好工作,你可以说他靠的是运气,但坚守住这份工作,靠的只有实力。
我的教学生活确实过得很辛苦。在“君师父一体”思想下长大的我,实在是难以适应美国这种学生把教授当朋友,并且将意见相左视为理所当然的文化。我的授课内容大多按照我在学生时代所学的来编排,原以为只要传授自己宝贵的经验与知识,学生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像块海绵般将其吸收,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那么容易被驯服。很多学生上课时不仅向我投以不友善的眼光,而且会坐在椅子上交叉双臂、一脸不在乎。我只能说,东西方的教育文化真的迥然不同。
种种挫折让我明白自己似乎没有当教授的天分,绝望之余转而专心投入个人研究。当我在学校的工作步入正轨,稍微有时间顾及其他事务时,刚好韩国的尹信荣记者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便开始在《科学东亚》上撰写有关人类进化的专栏文章,目标读者群是平常对人文书籍有兴趣的大众。拟定好几个有趣的人类进化主题后,我便开始动笔写作。那时,我才领悟到,过去那样传统的教学方式有多么无趣并且缺乏说服力。
就像为《科学东亚》的读者讲述人类进化的故事,我开始将此种方式运用在课堂上。过了一段时间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已将《生物人类学概论》的授课内容倒背如流的我,居然再度燃起教学的热情。如今,这堂课成了每年许多学生想选的热门课程。
有些教授偏好带领少数学生精英进行专题式的深入研究,但现在的我更喜欢站在教室的讲台上授课。在数百名听课的学生中,有不少人其实是为了修满通识学分才无奈地坐在教室里。以前如果看到学生们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一定会感到十分气馁,但现在的我非常喜欢探索与尝试各种不同的教学方式,以激发学生的求知欲与好奇心。在这些被迫前来听课的学生中,竟然有人主动申请改修人类学系。
不仅是年轻学生,这些有关人类进化的疑问同样会引起成年人的兴趣。无论参加什么聚会,我的身份都能引起众人的讨论。大多数人在得知我是一名人类学学者后,都会以“太好了,我一直对人类的起源感到好奇”作为聊天的开端,并顺带提一两个有关人类进化的问题。这么多人对人类的进化有诸多疑问,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无论是谁,应该都思考过“人类到底从何而来,我们又是如何以这般样貌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
人类进化史上那些数不尽的故事一再告诉我们:“一切都没有正确答案。”那些有助于进化及适应环境的生物特征,都是偶然出现的产物。偶然形成的环境变化,促使生物偶然产生了有利于进化的特征,具有此特征的生物个体再繁衍出更多的后代。曾经有利的特征也不一定永远都是有利的,一切都会改变。
回顾持续数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史,整个过程宛如巨大的时间洪流,人类开始直立步行,然后脑容量增加,发展出文明与文化。仔细观察后,你会发现,这些过程并非一条简单的直线,而是一个个迂回曲折的进化足迹,一切都是为了顺应当时的情况和环境而自然选择出的一种结果。在特定条件下应该考量的,并非如何做出最佳选择,而是如何让生命延续下去。
虽然我根据能力倾向测验结果选择了读文科,但我最后将文理兼备的古人类学作为专业。我曾一度认为自己的个性不适合担任教师,但现在的我满怀热忱。我无法保证自己今后的想法不会改变,因为周遭环境不断变化,我的身心状态也会随之改变。耗时16天的横跨美国之旅也是如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决定好每天要走的路,然后一直向前奔跑。
本书中收录的22个故事,是我过去向学生讲授人类学时所浮现的点滴片段,以及一路走来自己直接或间接的经历。我将这些经历与人类进化的历程互相融合,以一种更有趣、更易懂的方式写下来。有些是为了回答某人的具体疑问而开始书写的,也有不少是听了某人无心的言论后苦恼不已,自己试图寻找答案才写下的。这本书并不是典型的传统教科书,你可以从第1章开始细细品味,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想看哪篇就翻开哪篇。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拿起书本你就能开始阅读,可以开开心心地看完就好,你也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循着参考文献追根究底。希望各位读者能与我一起尽情享受这趟漫长却有趣的人类起源之旅。
李相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