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东尼·霍普金斯与朱迪·福斯特主演的电影《沉默的羔羊》中,霍普金斯饰演的汉尼拔是个不折不扣的食人魔。曾有几部电影让我在戏院里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这部片子正是其中之一。尽管我之前已大概了解剧情,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剧情实在过于残忍,虽然强忍住了一阵阵的反胃与恶心,最后我还是逃出了电影院。
讽刺的是,几年后我短暂当过一段时间的“食人族专家”。2007年春天,我以教授般威严的语气回答了一通电话。
“我是好莱坞E!News的记者,想听听您这位食人族专家的意见。有人用鼻子吸入火化后的骨灰,请问这也算是一种食人行为吗?”
“什么?”
“昨天滚石乐队的吉他手基思·理查兹(Keith Richards)说,他用鼻子吸入了自己爸爸的骨灰。针对这一点,我想听听专家的意见,在谷歌上搜索了‘食人’后,第一个显示的就是您的名字。没想到这附近就有一位‘食人族专家’,真是太好了。”记者似乎感到很庆幸,我却对自己以“食人族专家”的名号登上搜索引擎第一名而感到惊讶不已。
学生们对食人族与食人风俗等议题相当好奇,所以我曾开设过两三次关于食人行为的主题讲座。这件事被刊登在讨论大学教育的全国性刊物《高等教育纪事报》(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看到我就称我为“食人族教授”,甚至还有其他教授将食人犯罪的相关报道寄到我的校内信箱以供我参考。当时有一名德国人,因为吃人肉事件闹上了法庭而轰动一时。他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愿意被自己吃掉的人,与对方签订契约后再杀死对方并吃掉。现在回想起来,在学校信箱内收到这样的报道与照片,这件事本身就挺恐怖的。
虽然我怀疑过这是一通谎称是记者的恶作剧电话,姑且当作上当受骗吧,我还是向他提供了“专家意见”。这个问题的重点在于,“食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对亚马孙流域的亚诺马米族而言,吃祖先骨灰,至今仍是一种庄重而肃穆的传统习俗。许多人类学学者会以此为依据,来判别这是不是一项“食人”行为。不过,基思·理查兹是否同样心怀敬畏地吸入自己父亲的骨灰,这就无从得知了。后来,这段访谈内容出现在网络和报纸上,甚至还有朋友因看到我的名字与大名鼎鼎的吉他手放在一起而兴奋地打电话给我。
言归正传,食人族真的存在吗?人类拥有多元的饮食习惯与文化,可以说是到了无所不吃的地步。这么一来,我们是否可以假设有同类相食的可能性呢?我们是否可以认定,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存在一群人,他们将吃掉同类视为家常便饭?电影中不就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主角在丛林迷路时被食人族抓走,然后在即将被烹煮或烤熟来吃之际戏剧性逃生?当人们问“谁有可能是食人族?”时,十之八九的人会认为是居住在蛮荒丛林的原始土著。虽然我们所属的文化圈并不存在这样的事,但在世界上某一个与我们文化相异或未开化之地,在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人吃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却有可能稀松平常地发生着。
这些土著是否真的是食人族,我们稍后再回来检视。我们先来厘清部分人类学学者在此研究议题下提出的另一个疑似食人族的案例,这个案例对现代人类的食人行为研究有着极大的影响。有趣的是,这些人并非住在遥远的蛮荒地区,而是存活在遥远的过去。他们就是现代人类的近亲,如今已完全灭绝的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
人类有食人族亲戚吗?
欧洲克罗地亚的克拉皮纳(Krapina)遗址是在20世纪初才被发现的一个洞穴遗迹,因出土数十名尼安德特人的化石而声名远播。这些化石大多是年轻女性与孩童的,有着耐人寻味的共同特征:多数化石已成碎片,而且普遍缺少头部和脸部的骨骼化石。此外,化石上还有明显的刀痕。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类学学者解释,这就是食人风俗的遗迹。当时,各界都认为尼安德特人不仅皮糙肉厚,而且具有攻击性。看到这里时,不少人都会这样认为吧:那些存活在史前时代的人类祖先和近亲,全都毛发浓密又生性残暴,背部微弯且无法完全直立行走,看起来就像住在非洲丛林里的类人猿。关于这部分,本书后面的章节还有更多探讨。总之,有了这样的刻板印象,而且有化石上的特殊痕迹作为“物证”,尼安德特人是食人族的说法在20世纪初期得以流传开来。
但是到了20世纪下半叶,情况发生了变化,开始有人提出“尼安德特人不是食人族”的观点,甚至还出现了一篇神奇的研究报告。20世纪80年代,美国凯斯西储大学人类学系的玛丽·罗素(Mary Russell)教授为了了解克拉皮纳的尼安德特人是否真有食人的风俗,提出了一个其他人想都没想过的新论点。
罗素教授做了一个假设,姑且认定尼安德特人会把同类杀死并吃掉吧,那么化石上的刀痕应该要与宰杀野兽时的痕迹类似。但如果不是杀来吃呢?会不会是为了举行二次葬(尸体首次下葬后,经过一段时间再将骨头捡拾并处理干净,进行第二次埋葬,目前在韩国仍有这样的习俗)?在这种情况下,刀痕就会呈现出为了举行葬礼而细心修整的痕迹。无论是宰杀吃掉或是举行葬礼,虽然都在人骨上留下了刀痕,就本质而言,却是迥异的文化行为。
为了证实假设的正确性,罗素教授分别从多个现代人类考古学遗址中收集已被确认为宰杀及丧葬的骨头刀痕。首先,她在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大型狩猎遗址中找到兽骨上的刀痕,又从美国印第安人的藏骨堂中采集二次葬的人骨刀痕,然后将克拉皮纳的人骨刀痕与这些痕迹进行比对。
结果如何呢?克拉皮纳的人骨刀痕与被狩猎宰杀的兽骨刀痕不同,却与丧葬的人骨刀痕相似。尤其是刀痕主要集中在骨头的末端,这一点与印第安人的人骨刀痕非常类似。我们想象一下二次葬的过程就能理解,当尸体处于腐烂殆尽的状态,骨头上的残余物必须被刮除干净,此时就会用上刀子。由于骨头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尸肉,所以主要修整的部位会落在骨头末端而非中段。
反观被宰杀的兽骨,痕迹主要集中在骨头的中段,这是因为下刀时必须砍中肌肉与骨头附着的地方,才能把肉割下来。这个重大发现意味着克拉皮纳化石的刀痕来自丧礼而不是同类相食,因此这个“物证”不足以证明尼安德特人有食人的风俗。
“食人族”是一种误解?
随着罗素教授在的论文20世纪80年代发表出来,“没有食人族”的观点也逐渐扩展到人类学的另一个层面。某些人提出,人们之所以认为世上存在食人族,只是因为一连串的误解。“食人族”这个英文单词(cannibal),是哥伦布于15世纪抵达美洲西印度群岛时引发的一场误会。哥伦布相信自己发现的地方是印度(所以他把该地区称作“西印度”),并且把当地原住民误认为是蒙古可汗的后裔,因此才称呼他们为“卡尼巴人”(Caniba),甚至还在报告中对他的国王说:“卡尼巴人会吃人。”
过去只会在神话或传说中出现的食人族,竟然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真实存在着,这样的故事立刻引发了欧洲人的好奇与想象。食人族的故事很快就传遍整个欧洲,“卡尼巴人”也变成了食人族的代名词。后来,欧洲列强展开海外殖民地争夺战,各国陆续派出传教士与人类学学者作为殖民势力的前锋。他们将所到之处与食人族相关的故事收集起来,编辑出版成论文、书籍和报纸杂志。从此之后,食人风俗便成了野蛮土著的代表性特征。
到了20世纪下半叶,故事有了新版本。学者仔细阅读这些记录与书籍,发现大部分与食人族相关的内容都毫无事实依据,许多记录只是“传闻”而已。美国纽约石溪大学人类学系的威廉·阿伦斯(William Arens)教授细细研究了相关记载,并在其著作《食人的迷思》(The Man-Eating Myth,1979)中澄清了关于食人族的谣言。原来,食人族的故事几乎都是出自两族相争时两方族人的互相毁谤之词:“我们不干那种事,但树林另一边的那些家伙,全是蛮横无理的食人族。前些日子,我也差点被杀来吃掉,好险,最后还是勇敢地逃了出来。”食人族的消息来源,就是这些所谓的英勇故事,而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是自己亲眼所见。事实上,向哥伦布谎称卡尼巴人是食人族的,正是与他们相争的邻族——阿拉瓦克人(Arawak)。
这种邻族之间的说辞虽然无法作为食人行为的证词,却让我们了解到另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食人行为对热带丛林中的土著来说,同样是一种十分可怕的行为,这和许多欧洲人所抱持的偏见完全不同。由此可知,把吃人当作吃饭一样的人类群体并不存在,将食人行为视作家常便饭的食人族故事也不攻自破。
那么,我们能直接得出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食人行为存在的结论吗?答案是不能。虽然少之又少,但的确有某个种族有着食人的风俗,他们就是居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弗雷族。在20世纪40年代前,几乎没有人知道弗雷族的存在,直到当时澳大利亚政府派公务员对当地进行人口普查时,才有了这一发现。20世纪50年代,澳大利亚开始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设置警卫队,传教士与人类学学者也随之而来,弗雷族与其传统风俗才开始慢慢暴露。
所谓的“食人风俗”,其实是弗雷族非常独特的葬礼仪式。当弗雷族人离世后,该族人的母系女性亲属会将尸体整理一番,但整个过程惊悚到无法被一般人所接受。虽然有点残忍、血腥,但我还是在此稍作介绍吧。首先,她们会把尸体的手与脚砍断,再将手臂与大腿的肉刮下来,把人脑取出后再剖腹拿出内脏,最后把刮下来的肉分给男人,脑与内脏则分给女人吃掉,在一旁观看整个过程的孩子们也会一起分食。
弗雷族现在已被禁止举行这种葬礼,但这在过去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他们为什么要举行如此可怕的葬礼?因为他们相信将尸体吃掉后,死者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继续与族人存活在这个部落里。或许你觉得荒唐,但这种信仰其实并不罕见,在其他文化中也存在。亚马孙流域的亚诺马米族会将死者的骨灰拌在粥里,分给亲戚或邻居食用。虽然只是一种比喻,但在基督教的圣餐故事中,耶稣要人相信面包是他的身体、葡萄酒是他的血液,还让众人吃下面包、喝下美酒。这些都传递着同一个信息,那就是“请以此种方式将我铭记在心”。撇开弗雷族食人风俗那可怕的手法不谈,其背后隐藏的正是极为普遍的人间至爱。
当然,并非所有的食人风俗都是如此情真意切,也有充满憎恨的。在战争或复仇斗争中杀死俘虏,并将心脏、鲜血等极具象征性的部位吃掉,是一种“用吃来消灭”仇人的行为,但这仅存在于历史记录中,近代社会中也没有人直接目击过。
无论是基于情意还是恨意,我们都不能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食人行为绝非人类日常饮食行为的一部分,没有任何人类群体将人肉作为正常的食物,以上所举的罕见案例也都属于象征性仪式或文化旧习。是爱也好,是恨也罢,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可以将它视为一种“通过仪式以表露世间极致之情”的行为。
尽管有食人行为,但世上没有食人族
让我们再回到古人类学的故事里。考古学者与人类学学者利用罗素教授的新方法,尝试通过人骨化石上的刀痕寻找过去食人行为的痕迹,最后他们取得了几项成就。1999年,科学家在法国莫拉—古尔西(Moula-Guercy)的尼安德特人遗址中,发现了类似食人行为留下的刀痕;从西班牙阿塔普尔卡(Atapuerca)遗址出土的中更新世(距今约78万至12万年前)人类化石上面也有同样令人联想到食人行为的刀痕,在时间上比尼安德特人更早。
美国印第安遗址出土的人骨化石上也有类似的痕迹,无论这刀痕是否与食人行为有关,此发现都引发了一场激烈论战。印第安人的祖先是否有可能是食人族?这个话题已经够敏感了,又牵扯到欧洲白人掠夺美洲大陆与印第安原住民之间的政治矛盾,最后甚至演变成民族情感对立的激烈局面。直到2001年,一个关键证据才让这场论战在某种程度上慢慢平息下来。科学家在美国西南部科罗拉多州的阿纳萨齐(Anasazi)遗址中发现古印第安人的粪便化石内有某种只存在于人类肌肤组织的蛋白质。凭借这个“直接证据”,人们至少可以确定在此遗迹中发生过食人行为。
尽管食人行为确实存在,但我们不能以此当作食人族存在的证据。人类历史上的确发生过食人行为,从弗雷族追溯到早期的法国、西班牙与古印第安人遗迹,我们都找到了相似的证据。甚至在现代社会中,某些极端特殊的情况下,食人行为也是被允许的。1972年,一架载着乌拉圭橄榄球队的飞机在安第斯山脉坠毁,幸存者为了活下去,只能吃掉同伴的尸体,这个事件还被改编成了电影;美国西部垦荒时代,几个家庭组成了迁徙车队“唐纳大队”,他们在前往加州的途中迷了路,被困在内华达山区四个多月,近一半人靠吃人肉才活了下来。但我们能把这些迫于无奈而吃人的人称为食人族吗?2010年,那些受困于倒塌矿坑中的南美智利矿工就算真的吃了人,在道德的审判下,我们也不能将他们称为食人族。
远古人类的化石鼓励我们发挥无限的想象力:究竟他们是为了纪念过世的死者才食用人肉,还是为了报仇雪恨才吞下尸体的某个部分,抑或是为了在中更新世冰河时期的极端环境中活下去才不得已做了最后的选择?
我们分析考古学与人类学的资料,不代表我们可以对过去的人类擅自假设或妄下定论。食人风俗确实存在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无法将那些人称为食人族。
弗雷族的怪病:库鲁病
弗雷族的食人风俗之所以被广为流传,其实是因为一种怪病。20世纪50年代,一种怪病在弗雷族里肆虐,澳大利亚派遣至当地的调查团汇报了以下内容:“一名染病的女性患者,因病况迅速恶化而身体无法站立仅能躺卧于家中,而且几乎无法进食,肢体会剧烈颤抖直到死亡。”由于该病会让人全身剧烈颤抖,所以人们取当地语言中的“库鲁”(kuru)一词作为病名,意即“颤抖”。此外,病人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因此库鲁病也被称为“笑病”。
库鲁病的潜伏期很长,一般潜伏5~20年,甚至长达40年。在2005年死亡的患者中,有人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感染。库鲁病的潜伏期虽然长,但发病后通常会很快死亡。病症一旦出现,患者最短活3个月,最长活2年。发病期间,患者不仅全身无力、无法行走,而且吞咽会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言语及排泄功能也会逐渐丧失,最后通常是因肺炎、饥饿或褥疮感染引起的并发症而死亡。
对当时的西方学者来说,库鲁病既陌生又诡异。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的丹尼尔·盖杜谢克(Daniel Gajdusek)博士在研究当地原住民感染疾病的过程中,第一次了解了库鲁病。进一步研究了相关资料后,他发现其中出现了“弗雷族是食人族”的内容,便开始怀疑库鲁病可能与食人风俗有关。盖杜谢克博士也注意到,库鲁病的主要患者都是食用死者脑部的女性与孩童。
盖杜谢克博士怀疑,库鲁病的病因就藏在这些人食用的脑部组织中。于是,他将死去病患的脑部组织移植到黑猩猩身上。两年后,黑猩猩也出现了相同的病症。经过更进一步研究,他查出引起库鲁病的病原体,原来是一种叫作“朊病毒”的蛋白质,传染途径是人们食用受感染的肉类,这一点也十分罕见。朊病毒是一种结构特殊的蛋白质,会诱发其他蛋白质产生病变。长期以来,医学界普遍认为传染病的病原体都是微生物,而这种以蛋白质形态进行传染的病原体从未被真正发现过,科学家甚至一度怀疑它的存在。通过对库鲁病的研究,医学界才证实了朊病毒确实存在。
癌细胞是通过细胞分裂繁殖出新的癌细胞,朊病毒则会让周围的细胞逐渐变质。科学家后来又发现了几种因朊病毒引发的疾病,如疯牛病或克—雅脑病。因此,朊病毒的发现可谓医学史上划时代的成就,而盖杜谢克博士也在1976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
在盖杜谢克博士之前,没有人想过库鲁病会是因为食人行为而感染的疾病,因为弗雷人不吃病死的尸体,但库鲁病是个例外。弗雷族认为这是一种精神上而非生理上的疾病,所以他们会吃因库鲁病致死的尸体。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有1000多人染上库鲁病而死亡(前面所述2005年病死的患者,正是于此时感染的最后一批牺牲者)。至于库鲁病是如何开始肆虐的,目前科学家的假设为:库鲁病的感染途径不只是食用尸体的脑部,还会通过身体上的开放性伤口。当时,一名弗雷族人因罹患库鲁病而死亡,而负责肢解尸体的女性手上极可能有伤口,因而受到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