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导读
一八〇五年七月,拿破仑率兵侵略欧洲各国,法俄之间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但另一边,俄国皇后的女官兼宠臣安娜·帕甫洛夫娜却在举办家宴,悠闲地招待一些达官贵人们。
一八〇五年七月,拿破仑[1]率兵侵略欧洲各国,法俄之间正进行着寸土必争的激烈战争。可能是俄国版图实在庞大,硝烟似乎还没蔓延到全国,在彼得堡上层社会是另一番与战争截然相反的和平景象:战争仿佛还在远方,人们依旧过着恬静悠闲的生活,达官贵人们都会聚在皇后的女官兼宠臣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家宴招待会上,她以自己充沛的精力和满腔的热情经营着她的充满了应酬和招待的世界,赢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有时她甚至不想那样做,但为了不辜负熟悉她的人们的期望,她还是表现出了满腔热忱的样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脸上经常流露的持重的微笑,虽与她憔悴的面容不相称,但像娇生惯养的孩童那样,尽管她经常意识到自己可爱的缺点,但她不想,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正它。
赴宴的有社会高层各色各样的人们,这些人的年龄和性格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圈子却是相同的。有宫廷里位高权重的瓦西里公爵和他漂亮迷人的女儿艾伦,瓦西里公爵对他的两个儿子伊波利特、阿纳托利非常失望,他跟安娜·帕甫洛夫娜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上了年纪后仍然卖弄风骚的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在瓦西里公爵耳边念叨着让公爵向库图佐夫[2]求情帮她儿子谋个好差事;“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与他的朋友莫里约神甫等人也陆续抵达宴会现场。整个宴会充满了俄语和法语混搭、高贵和世俗交织的对话,显得又端庄又做作。特别是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丽莎,她随身带着一个金线绣的丝绒袋子,袋中装有针线活。她那漂亮的长着隐约可见的绒毛的上唇稍稍短一点儿,然而当它翘起来,或有时候上唇向前伸出,或有时候与下唇闭合时就显得愈加好看。如同那些颇有吸引力的女人一样,她的缺点——翘嘴唇和微微张开的小口似乎构成了她独特的美。所有的人都很愉快地看见这个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的未来母亲那么轻松地承受怀孕这副重担。老年人和阴郁而烦闷的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一会儿谈一谈,好像也变得和她一样快乐了。谁和她谈话,看见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爽朗的微笑,看见她那雪白的、闪闪发亮的牙齿,谁就会感到自己今天特别可爱。
安娜·帕甫洛夫娜仔细地观察整个会场,就像一个纺纱作坊的老板,让工人各就各位之后,就在作坊里踱来踱去,及时查漏补缺,防止一切冷场和不愉快的事件发生。这时,紧随娇小的公爵夫人之后,走进一个彪形大汉——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留着平头,戴副眼镜,身着当时时髦的浅色裤子、高高的硬领衬衫和咖啡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时代一位大名鼎鼎的达官而目前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刚从外国深造回来,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工作过,这是他头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鞠了个躬表示欢迎,这是对进入她的沙龙里最低一级人物的一种礼遇。尽管这个礼遇很低,但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走进来脸上就表现出了惊恐不安的神情,犹如看见一只与此地不相宜的庞然大物似的。虽然皮埃尔的身材确实比沙龙里的其他男人魁梧些,但这种惊恐的表情只可能只是由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聪明而又胆怯、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而引起的。他从小出国留学,刚学成回国到首都谋职。皮埃尔是一个既讲究精神世界又迷恋疯狂派对的人。他一进宴会厅,一方面是为了表现他的存在感;另一方面为了显示一些留学学到的知识,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人们议论拿破仑征战欧洲的话题。对于在国外受过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目睹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的知识分子都聚集在这里,他真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他老是惧怕错失他能听到的聪明谈话。他望着在这里集会的人们表现出的信心和文雅的表情,一直在等待能听到特别深奥的言论。
“您太好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并领着他去见姑母,惊恐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尔嘟哝着说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话,继续不停地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他欢快地微微一笑,像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恐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皮埃尔还没有听完姑母讲太后的健康状况,就从她身旁走开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恐地用话来阻拦他。
“您不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过有关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计划。这很有意思,但未必可能……”
“您这样想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本想说点什么再去做些家庭主妇的活儿,但是皮埃尔竟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不礼貌的举动。先前是他没有听完交谈者的话就走开了,此刻他却说些闲话来拦住需要离开他的交谈者。他垂下头,叉开他的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证明,他为什么认为神甫的计划纯粹是幻想。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她摆脱了那个不会生活的年轻人之后,便回过头来去干家庭主妇的活儿,继续留心地听着人们的谈话。
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艾伦从走进客厅以后就一直面带美女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衣裳发出了唰唰的响声,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所有人都微笑,宛如她把欣赏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按当时时尚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了每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艾伦是那么美,以至于在她身上不仅看不到半点卖弄风情的样子,相反,她似乎还为自己那不容置疑、令人倾倒的美貌而感到羞愧,她似乎希望减少自己美貌的诱惑力,可是这无法做到。她将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臂支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什么,面带微笑地等待着。在整个谈话期间,她笔挺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丰满而美丽的手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摆弄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引人入胜时,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表现出和宫廷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
“手段是实现欧洲均势与民权,”神甫说道,“只要一个像俄罗斯这样以野蛮闻名的大国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领导以实现欧洲均势为目标的同盟,那么这个国家就能拯救世界!”另外一边,莫里约神甫侃侃而谈。
皮埃尔心里觉得他们的谈话有趣,于是他走到他们面前,就像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机会说出自己的思想。很可惜,皮埃尔和人们对拿破仑和革命的看法完全不一样,他在大家面前兴奋地说:“拿破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它的非法活动,保存了公民平等、言论和出版自由这样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政权。”[3]他对这个事件充满了正面的评论和看法,引起了周围人的恐慌和排斥。安娜·帕甫洛夫娜只能小心翼翼又不失礼仪地把他一次又一次地在争论激烈之时支开。虽然她早已习惯于上流社会的交往,但一开始,皮埃尔的这些越轨之举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皮埃尔很扫兴。不久,另外一位名叫安德烈的青年走进了客厅,他是先朝保罗皇帝的退职老总司令博尔孔斯基的长子、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面目清秀而严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他身上的一切,从困倦而苦闷的目光到缓慢而从容的脚步,都和他那娇小而活泼的妻子形成强烈鲜明的对照。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他们都使他觉得厌烦,以至于连看看他们、听听他们的谈话,他都感到索然无味。在所有这些使他厌恶的面孔中,他俊俏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厌。他装出一副有损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脸转过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缝起眼睛,扫视所有在场的人。自安德烈走进客厅之后,皮埃尔就没有把愉快、友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没有回头看,他紧锁眉头,做出一副丑相,对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一看到皮埃尔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就流露出善意和愉快的微笑。出乎意外,他和皮埃尔很谈得来,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面对众人对皮埃尔的质疑,安德烈解释道:“而且在一个国务活动家的行为中,必须区分私人行为、统帅的行为或皇帝的行为。”一席话总算帮皮埃尔解了围。在讲完热点话题之后,谈话变成了零星而琐碎的闲聊。外面深夜的大街也随着彼得堡的寒风吹来而渐渐冷清,客人们对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迷人晚会道谢之后,便开始离去。
皮埃尔显然对他在宴会上的表现不够满意,他就尾随安德烈到了他的家里,想继续跟安德烈讨论战争与和平、个人与历史的各种永恒命题。安德烈认为皮埃尔的言论只是幼稚的纸上谈兵,他正为应库图佐夫将军的召唤担任其传令官[4],将要出国跟征战欧洲的拿破仑军队作战的愿景而自豪,他期望通过这次战争为自己带来辉煌与荣耀。
不过,两人的争论被安德烈的妻子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抱怨打断了:“安德烈,我已经怀孕了,你为什么还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安德烈很冷漠地打断了公爵夫人的哀求,像对外人一样把夫人请出了客厅,然后邀请皮埃尔到餐厅吃夜宵,然后意味深长地告诫皮埃尔:“永远不要,永远都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时,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挑选的女人时,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时,你就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极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当你是个不中用的老头时,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正当皮埃尔为这一席言论惊愕不已的时候,安德烈补充道:“女人会露出她们的真面目,自私、虚荣、愚笨、渺小——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她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结婚!”面对朋友的这一连串感叹,皮埃尔陷入了沉思。
夜渐渐深了,皮埃尔向安德烈道了别,向住处走去。他在瓦西里公爵家中居住,毕业后的他无所事事,又不愿成天泡在书堆里,所以就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赌棍多洛霍夫等人一同享受放荡不羁的生活。在离开安德烈家后,皮埃尔突然记起,今晚在阿纳托利家又有一个豪赌滥饮的疯狂派对,他顿时困意全无,兴奋起来。在跨进阿纳托利家中后,皮埃尔很快被酒精和赌博包围,为了让派对搞得更加狂野,这帮不三不四的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头小熊,其中一个人牵着套在小熊身上的链子,把它装进了马车,想把它运送到女戏子那里去吓唬她们。这时,路上的几位巡逻的警察跑来制止他们,这群亡命之徒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长,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绑在了一起,然后把熊丢进了冰冷的莫伊卡河里。狗熊游起泳来,可怜的局长又冷又气,躺在狗熊背上瑟瑟发抖。
在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曾替她的独子鲍里斯向瓦西里公爵求过情,公爵履行了他的诺言,鲍里斯被破例调到了近卫军谢苗诺夫团担任准尉。但是,鲍里斯还是未被委派为副官或被安插在库图佐夫手下供职。所以,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晚会后不久,为儿子操碎了心的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回到莫斯科就直接去了她的富有的亲戚罗斯托夫家中参加宴会,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
罗斯托夫伯爵是个没什么财务规划的乐天派贵族,他把父母的遗产花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只能计划着离开生活水准较高的城市,到乡下田庄去生活。他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尼古拉在军队里服役,大女儿已经出嫁,另外还有次女娜塔莎、小儿子彼得鲁沙,外甥女索妮娅也住在他家里。这天,罗斯托夫家中有两个叫娜塔莎的女人(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5],家中客流川流不息、高朋满座。大家在谈话中提到了生活放荡的皮埃尔,不禁为别祖霍夫伯爵感到惋惜:经过这次狗熊和警长的风波,皮埃尔被赶到莫斯科去了,多洛霍夫被贬为士兵,阿纳托利尽管有瓦西里公爵的遮掩,还是被驱逐出了彼得堡。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为了显摆她的社交关系,把别祖霍夫伯爵的名声、家产、家庭成员一一与大家做了分享。这帮上流社会的人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站在道德的高度批评着皮埃尔的不入流和不争气。
这时,一阵年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客厅沉闷的对话。鲍里斯、尼古拉、娜塔莎、彼得鲁沙、索妮娅几乎同时走进了客厅。娜塔莎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张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泼。她由于跑得太快,背带滑脱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那黑黝黝的打绺的鬈发[6]披在后面,光着的手臂十分纤细,身穿一条钩花裤子,一双小脚穿着没有鞋带的矮靿皮靴。说她是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说她是女郎还不是女郎,她正值这个美妙的年华。鲍里斯——军官,身材魁梧、头发浅黄的青年,他那宁静而俊美的脸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的长子,他身材不高,头发鬈曲,面部表情开朗。他的上嘴唇已经长出黑茸茸的小胡子,整个面部表现出兴奋快乐的神情。索妮娅——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她是个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的黑发女郎,长长的睫毛遮着温柔的眼神,一条浓密乌黑的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裸露而消瘦、肌肉发达而漂亮的手臂和颈项的皮肤略呈黄色。她那动作的平稳,小小肢体的柔软和灵活,有点调皮而自持的风度,像一只尚未发育成熟的美丽可爱的猫崽,它必将成为一只颇具魅力的母猫。还有小彼得鲁沙——伯爵最小的儿子,所有这些人都在客厅里坐了下来。他们竭尽全力地把流露在每个人脸上的兴奋和悦意保持在合乎礼仪的范围以内。显然,他们之前在谈论更加好玩有趣的事情。
对于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鲍里斯的工作,罗斯托夫伯爵非常羡慕,对女客人说道:“瞧,尼古拉的朋友鲍里斯已经升为军官了,为了友谊,他不想落在鲍里斯后面,要抛弃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去服兵役,本来档案馆给他弄到一个差事,本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伯爵的语气很惋惜,他认为是因为尼古拉与鲍里斯的友谊影响了尼古拉的职业生涯。对此青春热血的尼古拉激烈地辩解道:“根本就不是!我只是觉得我有服役的天职。如果您不愿意让我走,那么我就留下来。但是我知道,除了服兵役之外,我上哪里都不合适。”罗斯托夫伯爵显然对他的儿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诙谐地耸耸肩来表达这件令他不快的事情。为了转移话题,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夸起伯爵夫人的小女儿娜塔莎来,但是心眼多的她又跟伯爵提到她所担心的事:娜塔莎爱上了他的儿子鲍里斯,而娜塔莎只有十三岁,夫人怕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对此伯爵并不挂在心上。
在伯爵的后花园里,娜塔莎与鲍里斯、尼古拉与索妮娅两对年轻的情侣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约会。索妮娅正因为怀疑尼古拉对别的女生眉来眼去而生闷气。
“索妮娅,你怎么啦?哪能这样呢?”其实尼古拉并没有和别人怎么样,只是索妮娅想多了。尼古拉说道,向她身边跑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别管我!”索妮娅号啕大哭起来。
“不,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您知道,那好得很,您回到她那儿去吧。”
“索妮娅!有句话要跟你说!哪能凭瞎想就这样折磨我和你自己呢?”尼古拉握着她的手说道。
索妮娅没有去挣脱自己的手,并且停止了哭泣。
娜塔莎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从她躲藏的地方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向外张望。“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索妮娅!我不需要整个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道,“我一定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好,我再也不说了,索妮娅,宽恕我吧!”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一下。
“啊,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当索妮娅和尼古拉走出房间之后,她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并想把鲍里斯叫到自己身边。
“鲍里斯,过来,”她表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神态说道,“我有一件事要说给您听。过来呀,过来呀。”她说着把他领到花房,领到她躲藏过的花桶之间。鲍里斯微笑着跟在她后面。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他问。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见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便把它拿了起来。
“吻吻这个洋娃娃吧。”她说道。
鲍里斯用关切而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那兴奋的脸盘,什么也没回答。
“您不愿意吗?好,那就到这儿来吧,”她说道,并向花丛纵深走去,扔掉了那只洋娃娃,“靠近点,靠近点!”她小声说道。她双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那发红的脸上显出庄严和恐惧的神色。
“那您愿意吻我吗?”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皱着眉头望着他,微笑着,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鲍里斯脸红了。
“您多么可笑!”他俯身对她说道,脸红得更加厉害,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待。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比他高了,她用双手把他抱住了,于是她那纤细裸露的手臂就搂住了他脖子的上方,她仰起头来,把头发甩在后面,正好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经过花钵中间窜到花丛的另一边,低垂着头,停下了脚步。
“娜塔莎,”他说道,“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可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爱上您了,但是我们以后不要做刚才那样的事情……再过四年……那时候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扳着纤细的手指头计算道,“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喜悦和欣慰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部容光焕发。
“说定了!”鲍里斯说道。
“永远吗?”小女孩说道,“一直到死吗?”
于是她挽着他的手臂,带着幸福的微笑,同他并肩静静地向摆有沙发的休息室走去。
罗斯托夫伯爵的大女儿薇拉,人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却为人十分冷漠,总是带着拒人千里的微笑,为此她并不受父母的宠爱和客人的待见,不过薇拉本人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当薇拉路过摆有沙发的休息室时,她发觉休息室里有两对情人在两扇窗户旁对称地坐着。她停步,鄙视地笑了笑。索妮娅紧挨尼古拉坐着,尼古拉正在给她抄写他第一次写的诗。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边,当薇拉走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了说话。索妮娅和娜塔莎带着负疚却幸福的神态,瞥了薇拉一眼。薇拉毫不客气地收走了尼古拉的墨水:“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不要动我的东西。”然后,她又以年长者的身份对这两对恋人说教了一通。四个年轻人反感地撤离到了小孩的房间。
客厅里的对话还在继续。罗斯托夫伯爵夫人为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做到近卫军军官羡慕不已,因为尼古拉还只是个士官生,她问道:“喂,关于鲍里斯的事你找了谁求的情呢?”“瓦西里公爵。他很亲切。现在他什么都答应了,并且禀告了皇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异常高兴地说道,完全忘记了她为达到目的而遭受的种种屈辱,她把瓦西里公爵称赞了一番后,又开始诉起苦来,描述着她那“穷困潦倒”的生活,并坦言:鲍里斯是别祖霍夫伯爵的教子,如果伯爵不支持鲍里斯的话,那他们母子俩将一筹莫展。伯爵夫人安慰了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一通。她们谈得很投入,时间也过得很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自认为她的谈话很体面,她心满意足地叫上了鲍里斯,并向罗斯托夫伯爵夫妇道了别。
母子坐马车去看望别祖霍夫伯爵。路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劝鲍里斯道:“要在教父别祖霍夫伯爵面前表现得‘可爱’一点儿,你未来的命运以他为转移。”鲍里斯冷漠地“哼”了一声,似乎表示默许,但更多地体现了抗议。
马车停在伯爵家门口。门房用势利的眼光打量了那个母亲和儿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那身旧式女外衣,得知他们要访问伯爵之后,便说大人今天病情加重不接见任何人。不过,由于她儿子的贵人瓦西里公爵是伯爵的亲戚,由于伯爵的病情,他最近也住在这里另一个房间,所以她改为求见瓦西里公爵。门房不情愿地让他们进了门,夫人劝导着鲍里斯要精神抖擞起来,两人走进了公爵的内室。公爵刚刚送走医生,看到她们母子俩进来,并没有直接回应两人的礼节和问候,而是冷冷地望着他们。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问起了别祖霍夫伯爵的病情,公爵冷淡地摇了摇头,表示病人没有希望了。夫人虚伪地惊叫道:“啊!这太可怕啦!……想起来真是吓人……这是我的儿子。”她用手指着鲍里斯补充了一句,然后很圆滑地转过了话题,说鲍里斯想亲自感谢公爵。鲍里斯很符合礼仪地行了一个礼。瓦西里公爵傲慢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微微点了点头,回应道:“能为您做点事很荣幸,夫人。”然后转头装腔作势地对鲍里斯说:“你努力好好干,做到当之无愧。”
而皮埃尔因为肆意闹事被赶回了莫斯科。几天前才回来,像往常一样住在父亲家。别祖霍夫伯爵周围的那些太太一向对皮埃尔不怀好意,她们要借此机会使他父亲愤怒。但是在他抵达的那天,他还是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了。在这里,大家都把皮埃尔当瘟神看待。他只好整天一个人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借着这次拜访别祖霍夫伯爵和瓦西里公爵的机会,鲍里斯来到了皮埃尔的房间,看见他正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在屋角停下来,对着墙壁做出威胁的手势,仿佛用长剑刺杀那看不见的敌人似的,他板起面孔从眼镜上方向外张望,然后又开始踱来踱去,有时候口里还喃喃地说着不清晰的话语,好像把自己想象为拿破仑本人,并和英雄一道经历危险越过加来海峡,侵占了伦敦……当鲍里斯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皮埃尔赶紧结束了一系列幼稚的动作,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其实皮埃尔以前遇到过鲍里斯,只不过当时鲍里斯只有14岁,所以皮埃尔只是无端地感觉到眼前的年轻人很面熟。两个年轻人对一些话题的看法有一定的一致性,鲍里斯邀请皮埃尔到罗斯托夫伯爵家,皮埃尔对这次谈话非常满意,发誓要和鲍里斯成为朋友。在离开别祖霍夫伯爵的住处后,鲍里斯发现他母亲一路都在感叹伯爵病情的严重性,还在担心着遗嘱上最终的资产分配。
罗斯托夫伯爵夫妇天生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当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在他们客厅讲述“贫困潦倒”的生活时,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就记挂在心,并准备了一叠崭新的七百块钱卢布,准备送给公爵夫人和鲍里斯。当公爵夫人再次回到罗斯托夫伯爵家中时,伯爵夫人掏出了钱,表示要送给鲍里斯做军装。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虚情假意地推托了一番最终拿过了钱,并“感动”地和伯爵夫人拥抱起来。这时,罗斯托夫伯爵家的客厅里坐满了客人。大家在谈论皇帝诏书中业已宣布的战争和征兵事宜。前来聚会的客人都已就座,等候吃小菜。
皮埃尔来赴宴了。大部分客人都晓得他耍狗熊闹出的丑闻,所以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心里都疑惑这个高大、肥胖的忠厚人怎么会戏弄警察分局局长。正在大家心神不定的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上流社会中绰号叫作恐龙的夫人,她使这两座城市的人感到惊奇,他们悄悄地讥笑她的粗暴,谈论她的趣闻。但是人人都无一例外地尊敬她,而且畏惧她——也姗姗来迟。玛丽娅夫人一进来,大家就纷纷起身表示欢迎。她大大咧咧地跟罗斯托夫伯爵和他的女儿娜塔莎开着玩笑,然后把玩笑开到了皮埃尔身上:“这孩子好嘛!……他父亲躺在病榻上,他却寻欢作乐,竟然把警察分局局长捆在狗熊背上。我的天,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去打仗好了。”大家笑了起来,宴会在快乐的气氛中开始。
宴会结束后,大人们都去打牌了。娜塔莎发现索妮娅很不开心。原来,再过一个星期她的恋人尼古拉就要奔赴前线打仗了,为此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娜塔莎是个机灵的姑娘,三言两语就把索妮娅劝解得想开了,两人一起去参加客厅里的舞会了。罗斯托夫伯爵已经和玛丽娅夫人跳起了舞,娜塔莎大胆地邀请了皮埃尔为她带舞。
当人们在乐师因困倦而弹奏走调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六节英吉利兹舞的时候,当疲乏的仆人和伙夫正准备晚饭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的中风病第六次发作了。大夫们宣布,他已经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一切后事都准备就绪。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彼此窃窃私语,声音若断若续,每当有人从通往危重病人卧室的门口进出,房门发出微弱响声时,人们就寂然无声,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那扇房门。一名副官、数名大夫和一名男仆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俨如在教堂里那样,男人和女人分立于两旁。大家都沉默不语,用手画着十字,只听见琅琅的祈祷声、圆浑而低沉的唱诗声以及静默时移动脚步的响声和叹息声。躺在床上的伯爵一只手突然软弱无力地向后垂下,他用力地想把自己的这只手拿过去,但是无能为力,白费劲。伯爵是否已经发觉,皮埃尔在用那可怕的目光看着这只感觉迟钝的手,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思绪在这生命垂危的脑海中闪现,但他看了一下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看了一下皮埃尔脸上流露出的可怕的表情,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和他的仪表不能并容的万分痛苦的微笑,仿佛在讥讽他自己的虚弱无力。皮埃尔望见这种微笑,胸中忽然不寒而栗,鼻子感到刺痛,一汪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了。病人面向墙壁,被翻过身去。他叹了口气。
瓦西里公爵焦躁不已,坐在了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的腮帮子深陷,下巴看起来更为肥厚,跳动得很厉害。他不知道伯爵将把遗产传给谁,原来他觊觎别祖霍夫家的财产已久,并想通过联合别祖霍夫公爵的大女儿——大公爵小姐卡季什篡改遗嘱来谋得。这时分,那扇房门——素来都是轻轻地打开的令人可怕的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撞到墙壁上——伯爵在临终之前,吩咐把遗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刹那间从一个戏耍狗熊的浪荡子,摇身一变成为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成为社交界的宠儿。
{瓦西里公爵仿佛跌入了绝望的深渊,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皮埃尔坐的长沙发前面,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跌倒在长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着、战栗着,像因冷热病发作而打战似的。}
#形象的表情和动作描写,写出了瓦西里公爵谋夺遗产失败后的失落与绝望。#
“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说道,嗓音里带有一种诚实的软弱的意味,这是皮埃尔过去从未发觉到的,“这一切为了什么?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死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来。
在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里,老公爵早已退休,在童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新王朝执政时,虽然他已被允许进入都城,但他还是继续定居农村,从不外出,他说,如果有谁需要求他,那么他就得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的路到童山来;而他对任何东西、对任何人都一无所求。他说,只有人才有两大罪恶的根源:无所事事和迷信;只有人才有两大崇高品德:活动和才智。他亲自培养自己的女儿,给她传授代数、几何课程,以便在她身上培养这两大品德;他妥善地安排她的生活,要她不断地完成作业。他本人总是很忙,时而写回忆录,时而算高等数学题,时而在车床上车鼻烟壶,时而在花园里劳作和监督他田庄里未曾中断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首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程序已达到一丝不苟的程度。他依照一成不变的陈规出来用餐,总是在同一时辰,分秒不误。公爵对待周围的人,从他女儿到侍者,态度十分粗鲁,一向要求苛刻,所以,他纵然不算残忍,却常激起连最残忍的人也难以激起的一种对他的敬畏之感。他虽已退休赋闲,在国家事务中不发挥什么作用,但是公爵的田庄所隶属的那个省份的每个上任的省长都认为拜谒他是一种应尽的义务,而且亦如建筑师、园丁或者玛丽娅公爵小姐,在那宽大的仆人休息间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会客。每当书斋那扇高大的门被推开,老公爵出来会客时,每个在仆人休息间等候接见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这个老人头戴扑粉的假发,露出一双肌肉萎缩的小手和两条垂下的灰白的眉毛,有时他皱起眉头,眉毛便挡住他那双机灵的、焕发着青春之光的眼睛。安德烈的妹妹玛丽娅也是在老公爵的条条框框的规定下生活的,她变成了一个小心谨慎、羞涩内向的女人。他们的一天基本都是这样过的:大书房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显然都是一些常用的东西。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书本和图表,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钥匙插在柜门上,一张专供站着写字用的高台子——台子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一台车床——上面放着几件工具,四周撒满了刨屑——这一切表明这里在进行经常性的、多种多样的、富有成效的活动。从他用以操作的那只穿着绣有银线的鞑靼式皮靴的小脚来看,从青筋赤露、肌肉萎缩的手上磨出的硬皮来看,公爵还具有精力充沛的老人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极大的耐力。他旋了几圈后,便从车床踏板上把脚拿下来,他揩干净凿头,把它丢进安在车床上的皮袋里。他向桌前走去,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他从来没有祝福过自己的孩子,他把他那当天还没有剃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近他女儿,一面温和而关怀地看着她,一面严肃地说道:
“你身体好吗?喂,坐下来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练习本,又用脚把安乐椅推了过来。
“留给明天的!”他说道,很快找到了那一页,在这段和另一段的两头用硬指甲戳上了记号。玛丽娅开始战战兢兢地做练习题。
“喂,女士,”老头子挨近女儿,朝着练习本弯下腰来,并把一只手搁在玛丽娅坐着的安乐椅的靠背上,“喂,女士,这些三角形都是相似的:你看,abc角……”
玛丽娅惊慌失措地望着父亲向她逼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可见,她什么都不懂得,心里很畏惧,虽然父亲的讲解清清楚楚,但是这种畏惧心毕竟会妨碍她弄懂父亲的进一步讲解。眼睛模糊不清了,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只觉得严厉的父亲那副干瘦的脸孔凑近了她的身边。她闻到了他的气息和气味,她只想到尽快地离开书斋,好在自己房中无拘无束地弄懂习题。老头子发脾气了,轰隆一声把他自己坐的安乐椅从身边移开了,接着又拖过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动肝火,但是,差不多每次都火冒三丈,开口大骂,有时候竟把练习本扔到一边去。玛丽娅答错了。
“嘿,你真是个蠢货!”公爵嚷道,他推开那本练习簿,飞快地转过脸去,但立刻站立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用手碰碰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将身子移近一点儿,继续讲解。
这时,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到了台阶前。安德烈从轿式马车的车厢里走出来,搀扶娇小的妻子下了车,让她走在前面。他们终于回家了。在这段时间,娇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长胖了。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抬了起来,长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翘起来,一看就令人感到愉快,讨人喜爱。
“这真是皇宫啊!”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对丈夫说道,那神态就像舞会的主人被人夸耀似的,“喂,快点吧,快点吧!”她一面回顾,一面对丈夫、对伴随她的仆人微露笑容。
“是玛丽娅在练钢琴吗?我们要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免得让她看见我们。”
安德烈面露恭敬而忧郁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了过去。
他们遇到了玛丽娅,两个女人热情地拥抱,嘘寒问暖。
安德烈和他的妹妹拥抱了一下,他对她说,她还像过去那样是个好哭的人。玛丽娅公爵小姐向她的长兄转过脸去,这时她那对美丽迷人的、炯炯发光的大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把那爱抚、柔和、温顺的目光投射到了长兄的脸上。
借着与小姑见面的机会,公爵夫人又念叨起安德烈参军的事情,并表明这件事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公爵夫人不住嘴地说。她那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时常飞快地下垂,随意地触动一下绯红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说他们在斯帕斯基山上经历过一次对她怀孕的身体极为危险的遭遇,随后她立刻谈起她将全部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还谈起安德烈完全变样了。玛丽娅还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兄,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流露出爱意和哀愁。可见,萦绕她心头的思绪此时不以嫂嫂的言论为转移。嫂嫂谈论着彼得堡最近举行的庆祝活动。在谈论的中间,她向长兄转过脸去。
“安德烈,你坚决要去作战吗?”她叹息道。
公爵小姐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是明天就动身。”安德烈淡淡地说。
“他把我丢在这里了,天晓得目的何在,而且是在他有可能被提升的时候……”
玛丽娅还在继续思索,没有把话听完便向嫂嫂转过脸来,用那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的肚子。
“真的怀孕了吗?”她说道。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怀孕了,”她说道,“哎呀!这很可怕……”
丽莎的嘴唇松垂下来。她把脸盘凑近小姑的脸盘,出乎意料地哭了起来。
老公爵姗姗来迟,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他吻的地方。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了,”安德烈说道,他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出的表情,“您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呢,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
“谢天谢地!”儿子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与上帝无关!嗯,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会你们凭借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拿破仑战斗。”
安德烈微笑了一下。
“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他抓着儿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玛丽娅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来讲讲吧。奥地利的情况怎样,还有瑞典?”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安德烈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关系,谈到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7],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8]与瑞典[9]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10]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利和莱茵河[11]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12]登陆;合计五十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趣,好像没有听似的,他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料地打断儿子的话。
“她快要生小孩了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儿新消息,”老公爵沉思着,还一边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返家园。”这句话意味深远。
玛丽娅当然是再三劝留,但这也改变不了安德烈的决心,他在出征之前,委托父亲加以关照她。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要动身了。他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安排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了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了车厢,之后吩咐套马车。全部旅行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地捆住了。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是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上流露出沉思和感伤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他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不知是他害怕上战场,还是为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或许两者兼有。
公爵夫人和玛丽娅忧伤地哭着。老公爵则不置可否,他既为儿子的勇气骄傲,又为儿子的安全担忧。安德烈说:“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让他离开,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您费心。”
“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你放心地走吧!”老人说了这句话,心绪复杂地大笑起来。
安德烈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人,在波兰追上了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到联合纵队去任了职。
思考题▼
1.安德烈即将成为库图佐夫将军的传令官,他参加这次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2.根据描述,说说老博尔孔斯基公爵是一个怎样的人?
预设情节发展▼
安德烈与家人道别后,在波兰追上了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到联合纵队去任了职。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处境呢?战争形势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