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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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染疆场

章前导读

瓦西里公爵在谋取别祖霍夫遗产失败以后,想方设法要让自己的女儿艾伦嫁给皮埃尔,以达到谋取钱财的目的。另一方面,俄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全军覆没,安德烈身负重伤,被拿破仑俘虏。

瓦西里公爵在谋取别祖霍夫遗产失败以后,又处心积虑地要拉拢皮埃尔,一方面为他在彼得堡谋得了一个不小的官职,另一方面又挖空心思巧安排,想让已是宫廷女官的女儿艾伦嫁给皮埃尔,以图钱财。

皮埃尔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财主和别祖霍夫伯爵,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每天被杂事纠缠,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独自一人安享清闲。他得签署多种公文,和他不熟悉的办公场所打交道,向总管家询问某些事情,去莫斯科附近的领地走走,接见许多人士,他们从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如果现在他不想和他们会面,他们就会感到委屈和痛心。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实业家、亲戚、熟人,都很和善而温柔地对待这位年轻的继承人,想博取他的欢心。所以他觉得大家喜爱他是顺应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喜欢他,他就会觉得异乎寻常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对他都怀有一片诚心,而且他没有工夫去问自己,这些人是否真无二心。他经常忙得不亦乐乎,经常觉得自己处于温柔和欢愉的陶醉之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要的公共活动的中心人物,他觉得经常有人对他有所期待,如果自己不办好某件事,就会使许多人痛心,就会使他们失望,如果能办成某件事,那么一切都会顺利,因此,如有人有求于他,他会尽力而为,但是这种“顺利”始终是一句后话而已。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那些宠爱他的性情温和的人们所造成的气氛笼罩着他。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谋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说职位(因为他无所事事)。他的交游、邀请和社会活动是那么多,以至于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多地体会到了一种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感觉,一种即将来临而尚未实现的幸福感觉。

他从前那个单身汉圈子中,许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远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级处分,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既不能像从前那样欢度良宵,也不能和一个年纪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畅谈中排解愁闷了。他只能在午宴上、舞会上,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家中,也就是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美丽的艾伦这个小团体中,消度他的全部时光。

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其他人一样改变了对皮埃尔的态度,发生了社会对他的看法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她很乐意为皮埃尔和艾伦牵红线。皮埃尔头一次感到他和艾伦之间日渐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这个念头使他胆寒,好像他正承担着一种他不能履行的义务似的,与此同时,它作为一种有趣的设想,又使他欢喜起来。安娜·帕甫洛夫娜再次摆了次宴会,宴会高朋满座,但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促成皮埃尔和艾伦。在宴会上,美丽的艾伦经过了精心打扮,并刻意挑逗皮埃尔,把皮埃尔勾得魂不守舍。皮埃尔回去以后,不停地在幻想他和艾伦婚后的幸福生活,但是多思的他又隐隐感到,在这门婚事中含有一种卑劣的、违反自然的、不正直的东西。

瓦西里公爵为了钱财机关算尽。另外一方面,在他的精心策划和安娜的步步促成下,皮埃尔在众人眼里,与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艾伦越来越暧昧,甚至连皮埃尔自己都感觉离不开艾伦了,虽然他也曾经恐惧过,但是还是蛰伏于艾伦的那种莫名的魅力下,他决心提出求婚。

在艾伦命名日的那一天,在瓦西里公爵家吃晚饭的全是最亲近的小圈子里的人,皮埃尔和艾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吃晚饭,他在餐桌近旁踱步,时而挨近这个客人坐下,时而挨近那个客人坐下,心情很好。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和第一次晚会一样,只是安娜·帕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菜,现在已经不是莫特马尔了,而是一位来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来了详细的新闻——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两位至为高贵的朋友在那里立誓永缔牢不可破的联盟,为维护正义事业而反对人类的敌人。皮埃尔受到了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出一点儿忧愁,这显然是这位年轻人不久以前丧父——别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牵动了安娜的心(大家总是认为,说服皮埃尔要他对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深表哀恸是他们的天职),而她流露的那一点儿忧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时流露的哀思一样。这使皮埃尔深感荣幸。安娜·帕甫洛夫娜用她那惯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厅中的客人编成了几个组。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的那个大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组人在茶几旁边就座,皮埃尔想加入第一组,这使安娜·帕甫洛夫娜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就像战场上的将领此时脑海中浮现出了千万种上策,但尚未一一实现似的。她看见皮埃尔后,便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袖筒。

“等一等,今天晚上我打算找您聊聊。”她看了一下艾伦,对她笑了笑。

“我亲爱的艾伦,您要仁慈地对待我可怜的姑母,她是崇拜您的。您和她一块待上十来分钟吧。为了让您不感到寂寞,这里有个可爱的伯爵,他是乐意关照您的。”

美丽的女郎向姑母跟前走去了,但是安娜·帕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自己身边,装出那副样子好像她还要做出最后一次必要的嘱咐似的。

“她多么惹人喜欢,不是吗?”她对皮埃尔说道,一面指着庄重地慢慢走开的美妙女郎,“她的举止多么优雅啊!这样年轻的姑娘就擅长于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这是一种出自内心的表现!谁能占有她,谁就会无比幸福。一个非交际场上的丈夫有了她,无形中就会在上流社会占有至为显赫的地位。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

皮埃尔十分真诚而且肯定地回答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有关艾伦的行为方式问题。如果他曾经想到艾伦,那他所想到的正是她的姿色、她在上流社会中那种十分宁静、保持缄默自尊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是看起来她想隐瞒她对艾伦的崇拜,在安娜·帕甫洛夫娜面前她想更多地流露她的惊恐的神态。她注视着她的侄女,仿佛心里在问,她应当怎样对付这几个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在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指头碰了碰皮埃尔的袖筒,说道:

“我希望下次您不要再说在我这儿觉得寂寞无聊。”她看了艾伦一眼。

艾伦嫣然一笑,那样子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看见她而有不被勾魂的可能。姑母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吞下口水,然后用法语说,她看见艾伦觉得很高兴,之后转向皮埃尔,用同样的言辞问寒问暖,流露出了同样的神色。在那枯燥无味、不能继续下去的谈话中间,艾伦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对他微微一笑,这种微笑安然而妩媚,她在人人面前都这样笑容可掬。皮埃尔看惯了这种微笑,他认为微笑的含义甚微,因此他没有予以注意。姑母这时正在谈论皮埃尔的亡父——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烟壶的事情,并且拿出了自己的烟壶给大家看。艾伦公爵小姐要看看镶嵌在这个烟壶上面的姑父的画像。

“这想必是维涅斯所创作的。”皮埃尔说道,同时提到了著名的小型彩画家的名字,他向桌前俯下身去,拿起鼻烟壶,继续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闲谈。

他稍微欠起身,想绕过去,可是姑母正从艾伦背后把烟壶递过来。艾伦向前弯下了腰以便让开一下,面带微笑地回头看了看。她和平素在晚会上那样,穿着一件时髦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皮埃尔向来认为她的胸部像大理石那样又白又光滑,它现在离他的眼睛很近,所以他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双近视眼看清了她那十分迷人的肩膀和颈项,并且离她的嘴唇很近,他只要略微弯下腰去,就可以碰到了。他闻到她身躯的热气、香水味,听到她呼吸时束腰发出窸窣的响声。他所看见的不是和她那件连衣裙合成一体的大理石般的俊美,他所看见的和所体察到的是她那仅仅散以衣腋的身体的迷人的姿色。他既然看见了这一层,就不能去看别的了,就像骗局已被查明,我们不能再上当了。

“您到现在还没发现我长得多么漂亮吗?”艾伦好像在说话。“您没发现我是一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一个女人,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这样说。也就在这一瞬间,皮埃尔心中觉得,艾伦不仅能够而且应当成为他的妻子,只能如此。

在这个时候,他很确切地知道了这一点,就像他和她正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应如何办理?何时办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他甚至感到,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不好),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是要办理的。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睛,心里重新想把她看作一个相距遥远的、使他觉得陌生的美女,正如以前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办了。就像某人从前在雾霭中观看野蒿中的一株草,把它看作一棵树,当他看清这株草以后,就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一棵树了。她和他太接近了。她已经在主宰着他了。除开他自己的意志力的障碍以外,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好的,我就把你们留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见,你们在那里觉得蛮好。”可以听见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说话声。

皮埃尔很惊恐地回想起,他是否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他满面通红,向四周环顾。他似乎觉得,大家都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当他走到那个大组的客人跟前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道:“据说,您在装修您的彼得堡的住宅。”

(这是实话:建筑师说,他正要办这件事,就连皮埃尔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装修他在彼得堡的一栋高大的住宅。)

“这很好。可是您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中迁走。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件好事。”她面带笑容对瓦西里公爵说。“这件事我略知一二。您说说看,是不是?可是您这么年轻。您所需要的是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滥用了老太婆的权利。”她默不作声,就像妇女们平素在谈到自己的年龄之后,想等待什么似的,都不愿开口。

“如果您结婚,那是另一回事。”她于是把他们的视线连接起来。皮埃尔不看艾伦,她也不看他。可是她和他的距离还是很近。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脸也变得通红。

皮埃尔回家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他思索着出了什么事。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没有出什么事。他所明白的只是,在这时他就认识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他漫不经心地说:“是的,很标志。”当别人对他说艾伦是个美妙的女郎时,他心里明白了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

“可是她很傻,我自己也说过她很傻,”他心中想道,“她使我产生的情感中含有某种鄙劣的应被取缔的东西。有人对我说,她的哥哥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他们之间有一整段恋爱史,正因为这件事阿纳托利才被逐出了家门。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西里公爵是她的父亲。这很不好。”他想,正当他这样发表议论的时候(这些议论还没有结束),他发觉自己在微笑,并且意识到,从前面的一系列议论中正在浮现出另一系列议论,他在想到她的渺小的同时,也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他所想到和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形可能是一派谎言。他又一次不把她视为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而他所看见的只是她那蔽以灰色连衣裙的躯体。“不对,为什么我脑海中从前没有这种想法呢?”他又对他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仿佛觉得,在这门婚事中含有一种卑劣的、违反自然的、不正直的东西。他回想起她从前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那些看见他们的人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回想起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谈到住宅时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回想起了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所做的千万次的这类的暗示。他感到恐怖万分,他是否凭借什么把自己捆绑起来,要去做一件显然是卑劣的、他理应不做的事。但是在他向自己表白这一决心时,从她的灵魂的另一面正浮现出她的整个女性美的形象。

在酒精和瓦西里公爵的促动下,他当着众人的面,向艾伦求婚了,艾伦自然爽快地答应了。过了一个半月之后,他结婚了。人人都说他是个拥有美丽的妻子和数百万家财的幸运者,他住进了在彼得堡的一栋重新装修的别祖霍夫伯爵的大楼里。瓦西里公爵夫妇背地里笑得合不拢嘴。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给自己布置了这项任务,目的是要顺便去看看他那撂荒了的领地。他想带着儿子阿纳托利(在他的兵团的驻地),和他一道去拜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目的是要儿子娶到这个有钱老头的女儿。老安德烈公爵收到了瓦西里公爵的信,皱起了眉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对瓦西里公爵的性格评价不高,尤其是近来,当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代当政时期身任要职、光门耀祖之后,就更是如此。而现在他从这封信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从心底里对瓦西里公爵的非议转变为恶意的轻蔑了。他谈论他时经常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的那天,老公爵特别感到不满,心情也不佳。是否因为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他才心情不佳,还是因为他心情不佳,所以对瓦西里公爵的来临才特别感到不满,总之他情绪不好。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侍者们在大道上迎接他。他们故意在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拉到厢房前面。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安排在两个单独的房间里。老安德烈公爵对这两位客人非常不屑,爱理不理的,安德烈夫人丽莎则对他们的到访非常感兴趣,热情地和他们搭话。瓦西里公爵为了这项充满了目的性的婚事,装出了一副热情的嘴脸。阿纳托利脱下无袖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面带微笑,瞪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生视为无休无止的纵情作乐,同时他还不断地用眼睛的余光勾引老公爵家里的女仆布里恩。涉世未深的公爵小姐玛丽娅却觉得阿纳托利慈善、英勇、坚定、豁达,特别富有男子气概。她对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千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的想象中不断地出现。她抛却了平时的内向,对阿纳托利格外地热情。浪荡风流的阿纳托利发现了玛丽娅的用心,但是他却心里暗想:“丑得跟鬼似的!”老公爵觉察了这一切,脾气暴躁的他对女儿的不够矜持感到愤怒和羞耻。最后,瓦西里公爵向老公爵表明了来意,老公爵不置可否,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话:“让她嫁出去,我无所谓。”

拜访结束后,大家都各自离去,除了阿纳托利一上床就立刻睡着之外,这一夜没有谁不是很久才入睡的。第二天,公爵小姐玛丽娅不寻常地哆嗦着走到书房门口。她仿佛觉得,不仅人人都晓得今日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都晓得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老公爵对女儿表现出特别的殷勤和关心。这是公爵小姐玛丽娅心里十分清楚的。每逢公爵小姐玛丽娅不懂算术题,公爵烦恼得把那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站立起来,从她身边走开,并且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将一句同样的话重说数遍的时候,他脸上才流露出这种表情。

“有人在我面前向您求婚。”不出所料老公爵不自然地露出了微笑。

公爵小姐看见父亲不怀好意地看待这件事,可就在那同一瞬间她心中想到,她一生的命运或者是现在决定,或者是永远不能决定。她不想与父亲的目光相遇,低下头唯唯诺诺,她说道:“假如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

“妙极了!”老公爵喊道。“他要把你连同嫁妆一起带走,顺带也把布里恩小姐带走。她以后当个太太,而你……”

公爵停了下来。他发现了这席话对女儿所产生的影响。她低下头,想要哭出声来。

“你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慎重地考虑考虑,一小时之后到我这里来,当他的面说给他听:嫁还是不嫁。我知道你将要祈祷,好吧,你就祈祷吧。只不过要好好考虑。你去吧。”老公爵冷冷地说。

玛丽娅走了出来,在离自己身边两步路远的地方望见了阿纳托利,他正在拥抱那个法国女郎,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公爵小姐玛丽娅,那一瞬间他没有松开搂抱布里恩小姐腰部的手。刹那间玛丽娅明白了什么。

事后,布里恩找玛丽娅道歉。“我明白一切,”公爵小姐玛丽娅一面愁闷地微笑,一面答道,“我的朋友,您放心吧。我到父亲那里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回到父亲身边,向父亲表达了永远不出嫁的愿望。

罗斯托夫一家人许久没有获得尼古拉的消息了,时值仲冬,伯爵才收到一封来信,他从来信的地址上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伯爵接到这封信之后惊恐万状,极力地做出不被人发现的样子,他踮起脚尖跑进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念起信来。这时,他非常伤心而高兴地发现,尼古拉在战场上负伤了,但由于此次负伤,他被提拔为军官。

当伯爵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家里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情绪当中,除了爱着尼古拉的索妮娅。她不停地哭泣,为尼古拉的受伤感到难过。他们准备了一周多,打好了书信的草稿,并且把全家写给尼古拉的几封书信誊了一遍,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照下,筹措了一些必需品和钱款,为已擢升的军官置备军服和生活用具。

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在第二天接受两位皇帝——俄皇和奥皇——的检阅。刚从俄国开到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于第二天上午十时以前直接去奥尔米茨阅兵场接受检阅。

在这里,尼古拉遇到了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宴会上碰到过的鲍里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他们几乎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生活道路上迈出第一步,他俩发现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即他们在生活上迈出第一步的那个崭新社会的面貌的反映。这两个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喝着酒,谈起离别后的种种事情。

鲍里斯和尼古拉会面的第二天,奥国部队和俄国部队举行了一次阅兵式。接受检阅的俄国部队包括新近从俄国开来的部队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归来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盟军。从清早起,穿戴漂亮而且整洁的部队动弹起来了,在要塞前面的场地上排成了队。时而可以看见千千万万只脚和刺刀随同迎风飘扬的旗帜向前移动着,听从军官的口令或停步,或转弯,或保持间隔排成队列,绕过身穿另一种军装的步兵群众;时而可以听见节奏均匀的马蹄声和马刺的碰击声,这些穿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绣花制服的骑兵骑在强壮的战马上,一些穿着绣花衣服的军乐乐师站在队列的前面;时而可以看见炮队拉长了距离,一门门擦得闪闪发亮的大炮在炮架上颤动着,可以听见铜件震动的响声,可以闻见点火杆散发的气味,炮队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爬行前进,在指定的地点拉开距离停下来。不仅是将军都全身穿着检阅制服,他们那粗大的或是细小的腰身都束得很紧,衣领衬托着脖子,托得通红,腰间都系着武装带,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不仅是军官抹了发油,穿戴得时髦;而且每个士兵都露出一副精力充沛、洗得干干净净、刮得光光的面孔,每个士兵都把装具擦得锃亮,每匹战马都受到了精心饲养,毛色像绸缎般闪耀着光彩,湿润的马鬃被梳得一丝不紊。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项非同儿戏的意义重大而庄严的事业。{每个将军和士兵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人海之中的一粒沙土,而且也觉得自己强壮而有力,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浩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

#这就是个人与整体的关系,相对整体,个人都是渺小的,但是个人又是组成整体的一个重要部分。#

两位国王向侧翼奔驰而至,第一骑兵团的司号员吹奏着大进行曲。吹奏军号的仿佛不是司号员,而是军队本身自然而然地发出的乐声,国王的驾临真使他们感到非常高兴。从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晰地听见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亲热的话语声。他致了祝辞,接着第一兵团高呼:“乌拉!”那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令人欢欣鼓舞。众人本身所构成的这个庞大的队伍的人数和威力使他们自己都大吃一惊。

尼古拉站在库图佐夫统率的军队的前列,国王先向这支军队奔驰而来。他体验到了这支军队中每个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忘我的感情、国家强盛引起的自豪以及对那个为之而举行大典的人的强烈的爱戴。他感觉到只要国王说出一句话,这支庞大的军队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所以一知道这个人就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不战栗,不能不为之心悸。

阅兵之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着他最好的军服前往奥尔米茨拜访安德烈。他期望利用安德烈的垂爱,为自己谋求一个极好的职位,尤其期望谋求一个他认为颇具吸引力的军中显要名下的副官职位。当鲍里斯走进房间时,安德烈正在听取一些名声显赫的将军做汇报。鲍里斯觉得,以后要是能踏进这个圈子,他将感到无比荣幸。

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安德烈最终断然否决了几位老将军的意见,采取了马上出击的战略。与此同时,尼古拉也再次踏上了战场。而且,此次战斗由沙皇亲自督战。一种因为皇上行将驾临而产生的幸福之感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觉得他消磨了当天的时光,而仅因皇上行将驾临而获得了抵偿。他觉得非常幸福,就像个情夫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约会似的。他不敢在队列中环顾,虽然他并未左顾右盼,而他却以狂欢的嗅觉闻到了他的驾临。他之所以具有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听见了渐渐驶近的骑行者的嘚嘚的马蹄声,而且因为随着皇上的驾临,他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更加亮堂,更加欢快,更加富有重大意义,并更加带有节日的气氛。俄军由于皇帝的抵达而士气高涨,一天之内,敌方的散兵线在不剧烈的对射时向俄方让步,因此,俄方的前卫部队就在维绍市前面扎营。在庆功宴上,皇上向前卫部队表示谢意,并且答应嘉奖,给每人发两份伏特加酒。尼古拉也站立起来,向前走去,在篝火之间徘徊游荡,他的确爱上了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珍视未来的凯旋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的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不仅他一人体验到了这种感情,俄国军队中十分之九的军人都爱上了他们的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尽管没有达到那种狂热的程度。}

#表达了军人的爱国情怀,以及大家作为军人的荣誉感。#

但是,光有勇气不足以击败法军。在拿破仑的运筹帷幄下,法军很快扭转了局面。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或者有颗手榴弹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杀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一颗颗炮弹仍然发出均匀的啸声,扑通扑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断地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顽强而英勇的安德烈高举着军旗,拿着枪向敌军杀去,结果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弹片四飞,安德烈受了重伤倒在了地上。俄军禁不住法军凌厉的反扑,败退了。俄军节节败退,一百多门大炮均已落入法军手中。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了射击。

安德烈正躺在普拉岑山上他拿着旗杆倒下的那个地方,身上流淌着鲜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轻声、凄厉、孩提般地呻吟。

傍晚时分,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他那不省人事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忽然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的头颅像炸碎似的剧痛,十分难受。

“这个高高的天空在哪里呢,这个我至今还不知道,现在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里呢?”这是他脑海中首先想到的事情。

“这种痛苦,我并不晓得。”他想了想。“是的,我迄今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可是我在哪里呢?”

他开始谛听并且听见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用法语说话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他的上方仍旧是那高高的天空和飘浮得更高的云彩,透过云彩可以看见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他没有转过头来,没有看见那些只凭马蹄声和谈话声就能判明已经向他驰近,停止前进的人们。

向他驰近的骑者是拿破仑和随行的两名副官。波拿巴在视察战场时发出最后的命令:加强对奥格斯特[26]堤坝的炮击,并且审视战场上的伤亡战士。安德烈心中明白,这正是指他而言。但是这些话他听起来就像听见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他非但不感兴趣,而且不予以理会,听后立刻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的头部感到一阵灼痛,他觉得他的血快要流完了,他看见他的上方的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在这个时刻,与他的内心和那一望无垠的高空以及空际的翔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情况相比较,他仿佛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不管什么人站在他跟前,不管谈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他都满不在乎,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人们都在他面前停步,他所期望的只是,人们都来援救他,使他得以复生,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因为他现在对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一下,发出一个什么音来。他软弱无力地移动了一下脚,发出怜悯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哦!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青年抬起来,送到包扎所去!”

后来安德烈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有人把他搁在担架上,担架员行走时引起的震荡和在包扎所探测伤口使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因此失去了知觉。直到一天结束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时候他和其他一些俄国的负伤军官、被俘军官一并被送到了野战医院。在转移时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已经能够环顾四周,甚至能够开口说话了。这时候,拿破仑过来查看战俘了。

为了充分展示战利品——俘虏,安德烈也被摆到前面来,

“嗯,是您,年轻人?”拿破仑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虽然五分钟以前安德烈可以对抬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但是现在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拿破仑,沉默不语……他仿佛觉得,在这个时刻,与他所看见和所理解的正直而仁慈的高空相比较,那使拿破仑着迷的各种利益是如此微不足道,他仿佛觉得,他心目中的英雄怀有卑鄙的虚荣和胜利的喜悦,竟是如此渺小,以致使他不能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因为失血过多,他虚弱无力,痛苦不堪,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这在他心中产生了严肃而深邃的思想,与之相比,他觉得一切都显得如此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端详着拿破仑的一双眼睛,心里想到丰功伟绩的渺小,谁也不能弄明白其含义的生命的渺小,而且想到死亡的毫无价值,事实上在活人当中谁也不能理解和说明死亡的意义。他很快又晕了过去,在迷迷糊糊的梦里,浮现出他童年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

担架被抬了起来,出发了。担架一颠簸,他又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冷发热的状态更加剧烈了,他开始讲胡话。对父亲、妻子和妹妹的叨念,对未来的想望,作战前夕他所体验到的温情、娇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躯和位于这一切之上的高空——便构成他在热病状态中所产生的模糊观念的主要基础。

他脑海中浮现出童山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享受这种幸福了,忽然间那个身材娇矮小小的拿破仑在面前出现了,他流露出冷漠无情、愚昧平庸、因为别人不幸而显得幸运的眼神,于是安德烈的痛苦和疑惑开始随之而生,唯有天空才应允赐予人以慰藉。这种种幻觉在凌晨之前已混为一团,继之汇合成朦胧的不省人事的昏厥状态,依据拿破仑的御医拉雷的意见,这种病情的结局十之八九是死亡,而不是痊愈。

在安德烈昏迷之后,他与其他无可挽救的伤员一道被交给当地居民照顾了。俄军方面找不到安德烈,都传言他已殒命沙场。

思考题▼

1.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为什么极力想促成皮埃尔和艾伦的婚事?

2.躺在战场上,受伤的安德烈为什么会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预设情节发展▼

受伤的安德烈在战场上被俘后发了热病,于是,他和其他无可挽救的伤员一道被法军交给当地居民照顾。俄军方面找不到安德烈,都传言他已殒命沙场。那么,安德烈究竟是会痊愈,还是会死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