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人行: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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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礼物”的筹备

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鲁迅

1

一个孩子,圆脑袋、圆眼睛、圆酒窝,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捏着一朵兰花,活泼地立在那儿……

母亲痴呆呆地望着他,泪如雨下——他是四子椿寿,只可叹的这不是活鲜鲜的他,而是画师画的一幅小照。他1898年12月19日患急性肺炎,第二天就死了,只在这世上待了六年。悲恸的母亲万分怜爱这幅小照,将它悬在自己卧室里。朝朝暮暮,母子俩你望我,我望你,就像他还在这世上一般。

那天早上,鲁瑞刚醒过来,两眼蒙眬之中,看着椿寿在朝自己一个劲儿地笑,露出一口白白净净的小虎牙,她连忙披衣下床,想把四儿一把搂在怀中,然后再亲他的酒窝窝——

“椿寿!”

画片无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寂寥地悬着。

“椿寿啊——”鲁瑞清醒了,嗡嗡地哭泣起来。

笃笃笃!有人在敲墙,鲁瑞抬起头来。

“嫂子,又哭椿寿啦?”那人隔着墙高声发问,是尖而高的年轻妇人的嗓门儿。

“嗯……”鲁瑞应道,胡乱地抹去了眼泪。

“你看,你看!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不怜惜别的,就怜惜怜惜我费的唾沫星子吧。太医说过唾沫可金贵了,一点唾沫星子可以养一分精神……”

“谦少奶奶,我明白你的好心,可椿寿……”

“好了!好了!你昨晚睡得可好啊?”

“比前晚好,前晚老做噩梦。”

“今早吃过啦?”

“劳烦你问,吃过了。”鲁瑞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她不愿老向人流露自己的悲痛。

“吃过就好。没吃,又哭,像大斧砍嫩树,三下两下……”

“谦少奶奶,椿寿过世,你最亲近我,怎么感激你好呢?”

“呀,呀,呀!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知前世积了什么德,今生有缘分有这么一个好嫂子……好了,好了,明天夹塘有社戏,我们雇船去看吧!”

“有社戏?吓!别的,我没心思;论看戏,我是第一个喜爱的……”

隔着墙,两个女人亲热地、叽叽咕咕地话着家常。

墙外那个女人,是墙内这个女人的远房妯娌——她是绍兴望族观音桥赵氏人;她的丈夫姓周名谦,故人称她谦少奶奶;她的公公周玉田小名“蓝”,是周福清的堂兄弟,算起来是椿寿的叔祖了;她的婆婆人称“蓝太太”,母家丁家弄朱姓,也是有名的大族。

2

今天,鲁瑞的心情分外地舒畅。

谦少奶奶雇的是一艘三道明瓦窗的大船,阳光从舱篷口的蛎壳薄片上透过,亮堂堂的;前舱与中舱之间,有书画小屏门,写有“寒雨连江夜入吴”的诗句,画有松、梅、竹岁寒三友,靠中舱的两侧有“十景窗”,摆着书与糕点;中舱放有四人可以对坐打牌的四仙桌,靠后舱处有几把供长辈坐的太师椅;后舱有睡铺;船头两侧还摆着两个雕有狮子的石墩。

“啧啧!”鲁瑞对谦少奶奶叹道,“让你破费了,雇这样大的船!”

“是得开销几个,可招待嫂子,值!要是从前啊,嫂子才不稀罕这样的船呢……”

鲁瑞的脸一沉,她想起了从前家里的那艘船,那艘写有“德寿堂·周”字样的乌篷船,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谦少奶奶漂亮的鹅蛋形圆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朵粉红的窘云,她自知失言,赶紧岔开:“昨天我就来码头打招呼,要雇那艘摆有两头白铜狮子的大船,可今天只有这样的破船了,只得委屈嫂子了。”

“行!”鲁瑞爽快地跨上船头,“太奢华了,死后阴间下油锅,小鬼要给你多添柴(财),你怕不?”她笑眯眯地回头问谦少奶奶。

“怕!”谦少奶奶娇憨地叫了一声,轻移莲步,上了船头。

船航到夹塘时已是黄昏时分,阳姑娘将半边粉脸枕在山的胸脯上,河水中像铺开了一千匹红缎子,临河的戏台上已有红红绿绿的人影,演鬼魂戏用的号筒已在森森地吹着。

谦少奶奶指着夕阳兴奋地大叫:“嫂子,我们好运气,已经见了‘一头红’了。”

鲁瑞笑呵呵地点头——绍兴旧俗,演《目连救母》戏只演一夜,也就是从太阳即将下山演至次日太阳出山止,绍兴人叫“两头红”,以表示吉祥的意思——她从前不大相信这些,但自从家庭大变故、椿寿离世后,就开始试着相信了,不过她信得灵活,凶兆往往略去不计,而吉兆往往毫不犹豫地记在长子名下。

“往近靠!”谦少奶奶指挥“船头脑”,将船划来挤进戏台前的那一片乌篷船中。

鲁瑞的心开朗得如从乌云中钻出来的明月,只觉得今夜的戏分外好。单是那闭眼像笑、睁眼像哭、单脚行路的无常一出场,她就吱吱地笑开了——他连打一百零八个喷嚏,连放一百零八个响屁。号筒一声连一声地模仿着这些奇音妙响。

后来又有许多名目:唱定场诗,自报家门,痛骂世态炎凉,记起了阎王叫他巡查勾魂的公事,突然间又想起一件冤枉事来——

大王出了牌票,

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大起来呢,

还是我勒个堂房阿侄,生啥个病呢?

伤寒还带痢疾。

看啥个郎中呢?

下方桥陈念义的儿子。开啥个药方呢?

附子、肉桂,外加牛膝。头煎吃落,

冷汗发出,

二煎吃落,

两脚笔直。

我道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大王道我是钱买放,将我捆打四十!

这诙谐的念白,纯用土头土脑的绍兴方言,喜得观众狂放地浪笑,鲁瑞一手捂着肚皮,一手勾着用手绢掩住口浅笑的谦少奶奶的脖子:“笑煞我哉——给揉揉——”

无常吃了这冤枉以后,下决心六亲不认,秉公执法,但肚子已饥,觅食途中,又被狗咬一口。于是他就来了一段“骂狗”,把那些“只认衣衫不认人”的张家狗、李家狗、黄毛狗、黑毛狗、来路狗、拦路狗、把门狗、烂脚瞎眼狗、红毛西洋狗大骂了一通。

“骂得好!”鲁瑞跺着船板,高声大气地叫着。

“嫂子!你看——”谦少奶奶却拉着她往东望,那边朝日已涌出了鲜红的半轮。

两头红!大吉兆!

3

散戏回航。

因为已用不着赶路,谦少奶奶就叫“船头脑”把桨停了,任缓缓的河水托着船款款地走。

妯娌俩依着“十景窗”,看着如画的江岸。

黛色的远山明明灭灭地出没于云气之中。竹树环绕的农家屋顶上,已有鲜蓝色的炊烟冒出,漠漠的水田之中,有三只苍鹭飞了起来,其中两只长颈相依,兴冲冲地落于河边的深草之中。另一只孤独地鸣着,掠过船篷,歇在对岸一株露出水面的枯树上,望着河水发呆。

谦少奶奶的腿有些乏力了,她扶住鲁瑞的腰:“嫂子,歇歇吧!”

“这么好的景致你都会看累啊?”鲁瑞大为不解地问,但还是顺从地退回到太师椅上坐下。谦少奶奶将船家早已泡好的两杯平水珠茶【6】揭开,茶汤碧绿澄清,一股浓郁的香气漫了起来。

鲁瑞打开了那盒绍兴水澄巷“孟大茂”香糕店制作的香糕,共有四色:香味悠长,伴有桂花的“桂花香糕”;色泽鲜亮,中嵌玫瑰红条纹的“玫瑰香糕”;味道特别,甜中带咸的“椒盐香糕”;咸味为主,形如鸡骨的“鸡骨香糕”。

品着香茗,尝着香糕,妯娌俩针尖线长、盐咸醋酸地拉着家常,絮絮叨叨,就像两舷那流不断的碧水。

讲着讲着,谦少奶奶突然放下杯子,将头凑近鲁瑞:“嫂子,你想樟寿么?”

“想!”鲁瑞伤感地点头,“弟兄中就他最懂事,最体谅我的难处。从他一走,我胸中就闷得慌。”

“我这笨人儿给你想个妙法子。”谦少奶奶亲热地抓住鲁瑞的手,“给他说门亲,找个姑娘,替他陪着嫂子,嫂子早晚也好有个人儿说说话,解解闷儿。”

鲁瑞的眼睛一亮,但沉吟片刻又使劲地摇头。

“为什么?”谦少奶奶急了,将她的手捏得生痛。

“周家遭难,谁还看得上我们孤儿寡母?老话说,鸟登高枝,人走旺门!”

“我来做媒,保成。”

“此话可真?”这次是鲁瑞将谦少奶奶的手抓得生痛了。

“真的,我念着嫂子好,早就多生了一只眼睛,为你留心合适的媳妇。东挑西选,现今真找到一门好亲呢。”

“谁家姑娘呀?”鲁瑞急得眉头都皱紧了。

“嫂子呀!”谦少奶奶吃吃地笑起来,拣了一片长糕,掰成两截,一截递给鲁瑞,一截徐徐地送入自己的口中,然后又用香茶漱了漱嘴,才不紧不慢地说,“姑娘吗?是我家婆婆的内侄孙女,丁家弄朱宅人,长辈的都叫她‘安姑’。”

“人品怎样?”

“没说的,模样好,脾气更好。”

“周家现在这样,她知还是不知?”鲁瑞将“这样”二字咬得很重。

“她听婆婆和我的——她的父母早就拜托给我了!”

“那好,我就要樟寿听我的。”鲁瑞决断地说,她性格中的强毅劲头又出来了。

4

绍兴习俗,定亲时先由男方出“求帖”到女家求婚,女家同意就收下“求帖”,另具“允帖”送还男家,表示应允,这叫“出口”;然后男方要求女家告诉女方的生辰八字,这叫“请庚”——这事由男方提出,并且男方的生辰八字是不必与女方交换的。

“请庚”后,谦少奶奶打了几个干哈哈,告诉鲁瑞:“嫂子,我现在才知道,安姑是庚辰年【7】生的。”

“哦!我家老大要晚一年,是辛巳年的【8】。”

“嫂子,你看呢?”本该谦少奶奶答题的,她却轻轻地支开,反将考卷掷给鲁瑞。

“没说的!”鲁瑞果决地说,对于艰难困厄中谦少奶奶来提的这门亲,她生怕节外生枝,钻出什么意外来,“要论岁数,我比伯宜还大三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

“不说抱金砖,反正周家这个门面,全凭老娘这把骨头硬撑着。”

于是鲁瑞欢欢喜喜将彩礼给了媒人。绍兴旧俗,定亲聘礼按姑娘岁数成反比例论价,年岁越小,岁价越高。如十四五岁的姑娘,每岁大洋十元;姑娘二十出头,岁价就只有五六元了。这订婚的彩礼叫“头把钱”。时朱安已过二十,鲁瑞遂按后价付洋,谦少奶奶也就收下了,好像没有怨愤之色。至于看人,鲁瑞压根儿没想过,完全相信谦少奶奶——她是极要好的本家妯娌,而非职业媒婆,哪能不护着樟寿呢?

于是母亲就请族叔周冠五代笔,给儿子去了一信。

5

黄昏的东京,夕阳匆忙地在天边铺开了一片又一片的猩红,暮色偷偷地跃上了路人的眉梢。

一位瘦高的邮差,急忙跨进位于本乡区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清国留日学生的一处住宿之地。

面目和善的门房探出头来:“是信吧?”

“嗯!”

“谁的?”

“周树人君。”

“哦!是周先生的。”门房兴奋地笑了,在收文簿上签上了名。

他捏着信,嘴里嘟哝着什么,爬上楼梯,在靠过道的第一间房子前停下,轻轻地叩着那有8号字样的屋门。

门开了,一位肤色白净,身子瘦弱的中国青年走了出来。

“周先生,您的电报。”

“哦?”他向门房笑道,“多蒙关照!让您受累了。”

“没什么。”这位日本老头儿亲热地笑了笑,“伺奉周先生这样用功的先生,是最愉快不过的了。你若要茶水,按按电铃,我会送上来的;浴室也很干净,一周两次,免费……”他唠叨着下楼去了。

树人掩上了门。这间屋子只有四张席子大小,矮桌上摊满五花八门的书,最惹眼的是章太炎主编的《民报》,树人自己所著的《中国矿产志》、自己所译的《地底旅行》。

他将故乡来信摊在桌上——

定亲!

姑娘是叔祖母蓝太太同族,绍兴丁家弄朱宅人。

笔迹是族叔周冠五的。

口气却明白无误是母亲大人的。

他愣住了——继而又苦笑——继而觉得根本笑不出来——继而只觉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6

潇潇秋雨在玻璃窗外疏疏地斜织着,瑟瑟的秋意顺着树人的笔端注入了他的心底。

“形不吊影,弥觉无聊……”

他正给故乡的友人写信。当这八个暗黑的字跃然于白纸之上时,他掷笔而起,点燃了一支低价的“敷岛”牌香烟,喷出几个大而呛人的烟圈来,在日本经历的一幕幕就在这烟气中若隐若现了——

一踏上这岛国,听到人们议论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指着他背后的发辫,叫他“半边和尚”,他一气之下剪掉了辫子。但许多留学生仍然愿做大清臣民,将发辫盘在脑门儿上,再扣上学生制帽,鼓鼓的好像一座“富士山”;更有甚者,不是在留学生会馆里大学跳舞,搞得烟尘乱抖,就是关起门来大炖牛肉吃。

在祖国的宝贵资源被外国人鲸吞蚕食的危急时刻,他苦心孤诣写了《中国地质略论》和《斯巴达之魂》,但号角警钟难醒沉睡之邦,一石投下,竟波纹不兴。

他本着为民治病的热忱之心到仙台学医,可有的日本人根本怀疑他有学好的资格。他还见到有的商店干脆将“卖完”一词,按日语汉字的谐音,写成“支那完蛋”。

日俄战争爆发,有日本人在街道上向他挑衅:“为什么不回去流血?还在这里读书做什么?”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和那人冲突起来。有的日本人,则想拿树人做练习中国话的对象,他觉得他们无非是想取得在中国行动的方便,就常常装作不懂而迅速走开;走不开了,则干脆以日语应答。

他还写了不少稿子,自以为不错的,就寄回国内上海商务印书馆去投稿。于是等着,等候登载着他那文章的刊物寄给他。可是等了许多时候,寄给他的不是登着他那文章的刊物,而是他寄去的投稿。他并没因此灰心,继续写文章,仍然寄到商务印书馆去。不久又退回来了,而且附了字条,说是这样的稿子,不要再寄了。这自然使他失望。但他仍然不灰心,还是写文章寄去……

烟气渐渐地稀薄而至于散尽,只有那股辛味还挥之不去,一如他心中的烦躁与郁闷。

“日暮里”!

——从东京到仙台的铁路上,有一个冷僻的小车站,就是取的这样一个站名。

不知怎么的,到现在树人还清晰地记得它,记得站台上那一位孤零零的旅人——迷茫的夕阳在他的眼中洒了一层迷茫,他也就迷茫地望着来来去去的列车,好像已弄不清自己该上哪一列似的……

他写完给友人的信,吸了三支烟,闭目默思,苦笑,又摊开一张纸,给母亲回信——请朱家姑娘还是另嫁他人为好……

7

鲁瑞觉得儿子的回信像是给了自己一闷棒,胸口一阵阵发痛,但这个坚强的女人立即镇定下来,也不去与谦少奶奶商量,关起门来想了半日,然后直接找到周冠五,要他立即给树人写明以下诸点:

如是退聘毁约——

一、无法向朱家启口。

二、对周、朱两家声誉不好。

三、对不起安姑娘,退约后更没有人娶她了。

结论:仍按母意办!

周冠五笔走龙蛇,迅速地拟好了这封分量不轻的短札,然后又抑扬顿挫地读给鲁瑞听。

“好的!”母亲的眼圈子红了,牵起袖子拭了拭,心里却在痛楚地呼叫——

老大,听娘的话!

8

心灵上的阴影正在一片又一片地扩大,因为树人痛苦地感到:身体正在背叛自己!

他从少年时代,就不见得壮健。七八岁即患龋齿,自然便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吃硬而甜的东西,他是何等妒忌那些幸运儿嘴中咯嘣咯嘣的咀嚼声啊!从那时到现在,他都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牙齿脱落,想象着各种临时应急措施。他想,待几年干脆全部镶上牙,就可祛除隐患,一劳永逸了。

到日本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那些令人敬重的先生们所传授的科学的医学知识,更使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一个极分明但又不愉快的认识!

因为牙齿不好,常常减削了胃肠的活动力,因而会发生胃肠加答儿、消化不良等病。

肠胃病最易营养不良,由此而生成的孱弱体质更易招来祸患,结果终会酿成结核性的体质。

他常常快意于自己头脑的冷静、客观、辛烈,但快意一消,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涌上了心头,这不是结核性体质的透彻过敏的特征吗?日本明治时代的文学家子规、红叶、樗牛莫不如此,他们都躯干瘦削、筋肉薄弱,不是以肉质来经营生命,以筋力来工作,而是多凭精神生存下去。

少年时候——特别是祖父进监,家道中落后,他曾有一段时间特别消瘦、潮热,现在看来,也许就是染上了肺结核吧——中医的称呼更为可怕,唤作“肺痨”。而父亲曾经吐过血,四弟椿寿死于急性肺炎,莫非周氏家族的肺部都有毛病么?

一想及此,他就灰心、颓唐,甚至预料自己活不久了——因而若做事,则拼命干,抱一种“废物利用”的苦念头;对自己的生活,则不愿多花心思去打算了。

9

某一日,树人所参加的那个秘密的反清组织派人来找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任务,命令他去刺杀清廷的某位要员。

先前,他对暗杀这样的手段就不太热心,现在他想,如果自己去做了,大概将被捕或被杀吧。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亲怎样生活呢?

他想明确知道这点,就直言不讳地向头头讲了。

马上就有了答复:“这样记挂着身后的事情,是不行的,还是不要去吧。”

他因此就不要去了。

他爱母亲,特别是回信拒绝了她的定亲,他一直惴惴不安,常常望着墙上挂的那件黑棉袄出神——以前在南京读书时就穿着它,后来破了一个洞,白棉絮露出来了,怕母亲发现,他就在破处糊了一张纸,用墨把纸涂黑。

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哀痛悲怆而又无可奈何的泪光,默默地替他补好了。以后母亲又发现他在南京穿夹裤过冬,吃辣椒御寒,这时她越发哀伤得连泪水都没有了,眼窝子暗暗地潮红,木然地、孤立无援地愣在那儿……

也许母亲给予他的过多,因而他的报答之心就过强。但凡事一过度,超过应有的量,就会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成为沉重的思想重负。

随着年龄的增加,阅历的展拓,特别是到日本后,他弃医从文,决心以文学改良社会,强烈的个性得到了丰满结实的发展。而母亲在战胜家庭的灾难中形成了自己的权威,并且传统的道德力量早就赋予父辈母辈以另一种权威。树人常常尝到这两种权威合力的滋味。他觉得母亲成见太深,时时向她进言却很少采纳,因而他常常忐忑不安,有时干脆一叹置之。母亲这一面,也有许多地方看不惯他,觉得他的行动可笑。因此树人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与母亲的不协调和隔膜——这也许就是20世纪初的两代人间的“代沟”吧?

所以,当他又接到母亲的回信时,一种愤懑与焦躁油然而生。“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啊!”他哀叹道。

树人细读来信——

“一、无法向朱家启口。”——无非是面子问题嘛!

“二、对周、朱两家声誉不好。”——还是面子问题!中国人重视面子的程度,可以说仅次于生命了。

“三、对不起安姑娘,退约后更没有人娶她了。”——这?天啊!由于母亲的固执己见,竟要由儿子来为一位从未谋过一面的女子的命运负责!

他苦苦思索,痛苦、忧郁、恼怒、烦躁,搞得他神经衰弱,而对身体的悲观估计,又使衰弱的神经更加衰弱了。

终于,在这异国的一个最静的夜晚中,他的头脑忽然异样地沉静了下来——

“既然根据自己的身体来预料是活不久的,又何必这么认真地去为自己的生活计算呢?不妨一切听人安排好了。

“现在正值革命时代,自己反正死无定期,母亲愿意有个人陪伴,也就随她去了……”

他不忍拂逆母亲的心意,不忍看到母亲失望的样子;对母亲真诚的爱充满了他的心,对母亲应负的责任感燃烧着他的心!

他决定按母亲意思办!按大清国天经地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婚规则办。

10

十天以后,鲁瑞与谦少奶奶在院子中,边晒太阳,边做针线。

“嘿!樟寿有信了。”

“哦?他怎么讲?”

“这孩子啊!”

“他还悔婚吗?”

“不!瞧你急的——他说,要娶朱安姑娘也行,有两个条件。”

“哪两个?嫂子,你快说啊!”

“一要放足,二要进学堂。”

“这孩子,去了一趟东洋,就学了这么多祖宗没有的鬼名堂……也罢,看在嫂子的情分上,我去给安姑过过话。”

“又劳累你了!”

“劳累算什么?只要他们能成,嫂子高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又过五日,鲁瑞与谦少奶奶又在院子中,边晒太阳,边做针线。

“嘿!安姑回话了。”

“哦?她怎么讲?”

“这孩子啊!”

“她同意了吗?”

“不!瞧你慌的——她说,足已经放不大了,女孩子上学堂读书不大好,不是闺阁千金体面的事。”

“唉!我怎么给樟寿回信啊?”

“我再去劝劝安姑——可能也是白费口舌,这姑娘性情温柔,彬彬有礼,一举一动,都合祖宗家法。要她一下变过来……”

“算了,别去劝了,再劝兴许劝出一些波折来——樟寿这边,还有我做主呢!……”

又过一月,鲁瑞与谦少奶奶仍在院子中,边晒太阳,边做针线。

“樟寿有回信吗?”

“没有。”

“这孩子!”

“这孩子啊——”

又过了一月,鲁瑞与谦少奶奶又在院子中,边晒太阳,边做针线。

“嫂……你听说了吗?五马坊曹家的二少爷从东洋回来了,辫子剪了,上街就装个假的。他说还看见你家樟寿啦!”

“樟寿在干啥?”

“他真能呀!娶了个日本老婆,领着孩子在神田的街头散步。”

“不可能!不可能!曹少爷是看错了人吧!”

“我也是这么想,樟寿是实性子的孩子。只是朱家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就风风火火地来催我,说女儿大了,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了为好,两家老人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好!我马上找冠五叔,让他给樟寿发电文……”

11

昨夜树人做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梦——

他先梦到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茭白、香瓜、罗汉豆;依稀还听见几个小儿女在唱:“油菜开花黄如金,罗汉开花黑良心……”

然后他仿佛觉得似坐小船在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寺庙、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个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和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又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吧。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像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成为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都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他所见的,都很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他凝视着……

骤然一惊,他醒了——近来他的生活习惯是晚上看书写字,睡得很晚,一般在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醒来。

门房送来了一封故乡来电——

“母病速归”。

五千里之外的母亲在呼唤儿子,虽是隔着重洋,这声音也是那么真切,震得他的耳门子嗡嗡直响。

他呆闷闷地凝视着矮桌上的景泰蓝花瓶:这是日本出产的,称为七宝烧,是在上野参观“东京博览会”时,他花五角钱买的。高三寸,口径一寸,上下一般大,方形略带圆势,里面黑色,外面浅紫,上现一枝牵牛花,下有木座。

可瓶中却始终空空如也,从来没有插过一次鲜花,而湿润多雨的日本列岛,经年累月都有开不尽的花卉:先是点点洁白的春雪轻盈地落在深红的茶花与梅花上,然后是漫山遍野像绯红的轻云一样的樱花,然后……

他望着瓶中那片空虚,昏沉沉的脑海之中也是一片空虚……

“回去吧!”他听见了自己屈服了的灵魂在叹息……

它在那一片空虚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