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家里的人因为我是所谓的新人,担心我不拜祖先,反对旧式的婚礼,但是我默默地按他们说的做了。
——鲁迅
1
丙午年【9】的五月,恼人的梅雨天刚过,一切都还湿乎乎的,阴处黄中杂黑的霉斑,一大朵一大朵地怒放着,让人疑心是恶魔故意植在阳世的冥花。
在这样的五月之夜,再裹上一条多年没有拆换过的如冷铁一样的被子,鲁瑞睡不着,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压得那架老床咯吱咯吱地响。
其实她本来也没有多大的睡意,樟寿的事已焦得她失眠了好几夜——
前几日,她回母亲家,好话讲了许多,才借到一百元,托谦少奶奶转交给朱家,算是给女方办嫁妆的“二把钱”。
对远在东洋的樟寿,母亲更是一日日地悬望,信写了——而且不只一封,电文也发了,依然不见他归来。有时鲁瑞又疑心是不是那些函电将孩子惹恼了,用沉默来表示抗议,这时她真后悔不该发那么多的信,应该少一些,话语应温和些。可她又相信孩子的孝心,相信自己在樟寿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相信长辈对后辈那无所不在的约束力量。所以有几夜,她尖耸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屋外有“笃笃……”的脚步声——樟寿回来了!她惊喜地披衣下床,冲出门去……庭院中没有儿子的身和影,只有夜的暗和凉,与往日的夜一样的暗和凉……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她只知道儿子是在东边很远的海那边,那儿离家乡很远很远,儿子回来一趟一定很累很累吧?他一回家,一定想洗洗脚吧?于是母亲就久久地立于暗和凉的夜中,任凉气偷偷地潜入了披着的衣衫之中……
今夜有月亮,素光将窗户纸衬得薄而透,像块四方形的冰凌。鲁瑞连被子都没有展开,在朝北的大木床的床沿上呆坐了一阵子,就站了起来,想再去看看那预备做新房的屋子。
周家的祖上,原来都住在绍兴覆盆桥西面的一所宅子里,后来人口繁生,房族增加,住不下了。当时距覆盆桥不远的东昌坊口王家有紧连在一起的两宅要出卖,周家就买下了西面较大的一宅,为了以示区别,就把原住宅称为“老台门”,新买进的住宅称为“新台门”。
“新台门”不是樟寿一家居住的,而是由组成周氏大家族的六个房族共住的——里有礼、义、信三房,叫里三房;外有兴、立、诚三房,叫外三房。樟寿家是属于兴房的。每三房的房子都楼上楼下相互穿插着居住。这是因为深谋远虑的祖上怕子孙败掉家业,故使产权共有,互相牵制,这样即使有一、二房想卖,也是卖不动的。
兴房原是“新台门”西边五楼五底的那排房子中的一部分。这些年家境每况愈下,就与立、诚两房共议,将这排房子东头的一楼一底与西头的一楼一底,以四百元钱的价格典给了别人。
母亲将分得的钱细细数过,裹上,锁好,任家中再窘迫,也没有动过一文——她的心早已虑及樟寿的终身大事,她的眼睛早已在自家屋后的另一幢破烂房子上转动了。
这房子楼下两间,楼上两间,只有东头楼下一间是兴房的,楼上那间是属里三房的;西头的一楼一底则是立房的,由立房的一位孤老太婆住着,她悄悄地死后,立房就没有人住了。
也许是历经的年头太久了,这老屋一天天地现出一种衰败景象,东头属里三房的那间楼房先倒塌了,牵连着其他的房子也摇摇欲坠,战战兢兢。有一日,鲁瑞大着胆子,爬上楼去。只见东头那间已没有楼板,空空荡荡的;西头虽有房子,却是窗户全无,隔墙是梁家的竹园,萧萧的竹声时时涌来,墙角梁上则有借住的种种鸟兽的点点粪迹……
前些日子,鲁瑞出面与里三房交涉,请他们把那间楼房修复,这样其他几间房子就可保住。可是他们说,我们没有能力修了,你们没有地方住,由你们修你们住好了。
于是母亲打开锁,解开裹布,兴奋地将典房分得的钱拿出来,细细数过,去泥水行请来一班匠人,把这幢房子修了一次,然后将家搬了进去……
今夜的月将四下照得分外地明,鲁瑞的卧室在东头楼下的后半间,前半间大家叫它“小堂前”,是见客、吃饭之地。西头楼下的前半间是樟寿祖母蒋氏的卧室,后半间作过道,并安有上楼的楼梯。
鲁瑞沉稳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楼上共两间,她推开西头这间虚掩的门。
也许是楼上比较干燥的缘故,没有那种难闻的霉湿气味,只有一种新鲜油漆的淡香,暗暗地飘来,溶溶的月色从明瓦上透下,将粉刷得十分洁净的四壁漂得更白了。
她又走进了东头那间……
樟寿!这是娘给你准备好的新房啊——母亲的心中涨满了难以形容的幸福。她在屋里痴痴地走着、摸着,有时还要和儿子对谈几句。
楼外,明月则越来越皎洁……
2
踏上故园的土地,冒着六月的暑热,树人行色匆匆,赶到了钱塘江南岸的西兴镇。
去绍兴的夜航船就停在江边,那船船身很大,下层装货,上层搭上板、铺上席子就可乘坐,船上备有被褥,供乘客租用来开铺睡觉。因为是夜航,沿途也就不停靠了。
绍兴人是很熟悉这条水道和这次航班的,因为这样走既省钱,又省时间,也很安全。西兴镇到绍兴一百里,如在夜航船上开铺,只需付小洋四角;不开铺的话,则两角钱就够了。要是单独雇一只脚划船,起码得付大洋一元,另付船夫小费一角,还得请他一餐晚饭;而且经过的西小江江面宽阔,若遇风暴,夜间航行还有生命之虞。
因为天热,树人也不想开铺,花了两角钱,得了一席之地。习习的江风拂着他的脸,他沉静地坐着,默看着暮江两岸熟稔而又陌生的山川,默想着久别的母亲——如果她真的是染病了的话……
他越不想说话,偏偏就有一位船客来找他谈闲天。
谈着谈着,那人突然感慨起来:“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我是中国人,而且和你是同乡,怎么会是……”
“哈哈哈,你这位先生还会说笑话。”
树人实在没奈何——他明白,是自己像日本人一样矮的身体,像日本人一样上翘的胡须,使对面的这位同胞将自己视为日本人了。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说话。
于是他一直没有说话。
夜航船到达绍兴西郭门外码头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久违的故乡正从晨光中慵懒地苏醒过来,它依旧是别时的那种衰败景象,连河中的水也像当初那么暗黑,只是靠岸边水面上的白泡沫、烂菜叶、死猫死狗,好像更多了一些。
树人顺着码头的石阶往上走。
“嘻嘻!”背后传来了笑骂声,“这冒失鬼!”“假洋鬼子!”
他明白他们是在研究自己那剪去了辫子的头,他不想理睬。但笑骂声却高了起来,他光火了,将手杖拼命地打了几下。
背后竟渐渐地不骂了。
他的心中却渐渐地悲哀起来,在日本时,报上曾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的事,此公研究林业,是不懂华语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当地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树人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现在竟不知不觉他自己也这么做了,而且背后那些同胞居然也懂了……
深切的悲哀牵扯着他的心房一阵阵地悸动,他想歇一歇,而迎面却有一位中年妇人过来了,她憔悴的脸上的黄眼珠,匆匆地乜了他一眼,匆匆地低头走了。
疑惑!惊诧!恐慌!——他读出了那双眼睛中的全部内容。
那双眼睛有点像母亲的!如果真的是母亲呢?
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后脑勺凉悠悠的,下意识地打开了箱子,机械地拿出那条假辫子。这是他在上海买定的。市价两元。这两元给了他在故乡路上行走的勇气。
3
他从西郭门外虹桥旁的那座贞节牌坊下走过。
有几个热心的闲人,伸长了脖子——很像一只只长颈板鸭——眼球上凸、全神贯注地读着牌坊上那块刻着梅花的石板。
这是绍兴有名的“梅树牌坊”,为旌表一节妇而建。她十七岁出嫁、十八岁守寡,留下一个遗腹子,但矢志守节,侍奉公婆,抚养遗孤,足不出户。苍天有眼,后来儿子做了官,为母亲请来“旌旨”,建了此坊。节妇生前酷爱梅花,故刻一梅,平素只能依稀辨出,而天将雨时,却枝叶分明,清晰可见,人们都说是节妇的神灵显现。
树人从那几个热忱的望客中穿过。
望客们让开他,又只管望自己的。
4
他从“清洁堂”前经过。
高高的院墙上耸着一丛丛的荆棘,堂门口立着两个老女人,如两段槁木,只有白眼珠子还有些活泛,一翻一翻地防范着路人。
树人停住了脚步,往寂无声息的堂门里瞧了瞧——里面有许多活寡妇,在苦苦清洁,只有清洁到死,功德圆满那一日,她们才能出这堂门——只见路径上落满了暗绿色的树叶,几只不啼的鸟儿,闷恹恹地伏在地上。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门旁的那四只白眼珠立即反弹出四道白色毫光来——尖而利,凶而狠!
他受不了这种光的折磨,赶紧低首走自己的路。
5
他走过南塔子桥头的长庆寺——这儿离家已经很近了。
寺门大开,里面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声,是在演奏一支世俗的喜庆曲调。树人脸上浮出一种会心的微笑,沉重的步子异样地轻快起来,跨过高门槛,伸长脖子往里望。
一位胖胖的年轻僧人,提着一把胡琴走了过来,仔细地瞅了瞅树人,惊异地大叫起来:“樟寿师兄?”
“传奎师兄!”树人也兴奋得大叫起来。
“多年不见,从东洋回来了吗?”
“母亲说她生病了……”
“生病?八成是好事哦……师兄,我成亲了,还生了一个儿子呢……”
“幸亏龙师父有远见啊!”树人感慨地说。
原来树人是大户人家长男,生下来时父亲深恐养不大他,不到一岁,就依旧俗将他抱到长庆寺,拜住持龙师父为师。龙师父给他取法名为“长根”【10】,赠一件用各色小绸片连缀而成的百家衣,一条“牛绳”,上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零星物件,据说可以“避邪”。
那龙师父是一位颇为特别的人物,瘦长的个子,瘦长的脸,高颧骨,细眼睛。照规矩,和尚是不应留须的,他却有两撮下垂的小胡子;和尚是不许讨老婆的,他却偏要讨老婆——不仅要讨,而且闹的还是“自由恋爱”呢!
那是龙师父年轻时的浪漫逸事。当时他是一个漂亮而能干的和尚,和各色人物都能打堆。一回乡下演社戏,他和演员熟识,便上台去帮他们敲锣。头皮精光,与灯争亮,长袍崭新,耀人眼睛。哪有和尚不念经拜佛而上台演戏之理呢?于是有人就在台下骂起秃贼来,这龙师父也不示弱,就与台下对骂,于是就有雨点似的甘蔗梢头飞上台来。于是龙师父寡不敌众,拔脚就跑。于是后面的人,蜂拥追来。于是龙师父被逼得只好逃到一户人家避难,而偏偏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轻的寡妇。于是寡妇救了和尚——只是光头是隐于粗布石榴裙后还是裙下,龙师父语焉不详。于是和尚就爱上了寡妇,寡妇也爱上了和尚。于是和尚与寡妇,或者说寡妇与和尚,就结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树人还记得初见师母的情况,其时她大约四十岁,胖胖的,穿玄色纱衫裤,在院子中纳凉,她的孩子就来和树人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及点心吃呢。
龙师父不但自己讨老婆,还主张寺里的和尚都可以讨老婆。为了实现这一主张,他到学士街、永福街、唐皇街去请了一班民间艺人,教小和尚吹吹打打,下决心把他们教成“吹敲和尚”。因为在当时森严的法戒里,只有一个特殊的例外:“吹敲和尚”是可以公开讨老婆的。
龙师父此举,泽及自己的徒弟——除穷人舍在寺里的大徒弟王传荣外,四个徒弟(实际上也就是自己的四个儿子)王传忠、王传奎、王传方、王阿毛纷纷娶亲,纷纷都有了好儿女。难怪传奎要宣传他的和尚讨老婆的哲学:“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
……
此时,传奎正陷入一种伤感的情怀之中:“树人,师父好像已走了十年了……”
树人也伤感地点点头。他环视庙内,从佛座长长的阴影中,那从来不教自己念一句经,不教一点佛门规矩的师父,仿佛又笑嘻嘻地提着锣钻了出来。这位剃光了头发的俗人,这位花和尚面对长根,乐呵呵地举起了锣槌……
长根渴望听见师父的锣声,特别是现在。
可是庙里好静啊!
6
从坐西朝东的长庆寺出来,树人向南走了几十步,转弯到了东昌坊口,然后又往东,远远地就看见了新台门正中那六扇竹丝门了。
那门大概刚用黑油漆漆过,亮得扎眼。他觉得有些异样,正在迟疑,背后有一位老妇人大呼了起来:
“樟寿,你可赶回来了!”
他一掉头,见是二姨母鲁莲,她抱着一大包长长短短、五颜六色的布料与绸料,一种神秘的笑意挤在宽宽的脸上。
“姨母,你忙?”他恭敬地问道。
“忙?哈哈——”鲁莲响亮地笑着,“我是来帮你母亲的忙。”
“哦!母亲可好?”
“好,好,能吃,能做,比我这老姐子强。”
“那么,老远把我从日本叫回来,是有别的事了?”
“是什么事,见了你妈就知道了。快进去,快进去——好像路上不累似的,老站在这台门口说话。”
“好的,好的。”他平淡地答道,好像没有探究根底的兴趣。
姨母兴冲冲地走在头里。他们进了大门侧的边门,穿过第二进平房,再沿走廊走,就到了原先兴房所居的那一排房前。
姨母并不停步,穿过走廊继续往前。
树人心知有异,只是瞅了瞅熟悉的老屋一眼,又默默地跟着姨母走。
看见屋后的那幢房子了——他觉得认不出来了,一半新,一半旧,结果是又不能说新又不能说旧,无从评判。
“妹子,你看是谁回来了——”姨母朝那屋子高声大气地叫了起来。
话音还没落地,母亲、祖母、二弟、三弟、谦少奶奶、蓝太太、大姨母、二姨母的儿子郦荔丞、姨表弟郦辛农……全都从屋里拥了出来,又兴奋,又担忧地将树人围住。
“娘,我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嗓门儿有点不对头。
“终于回来了……”母亲的厚嘴皮动了动,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让樟寿上楼看看!”谦少奶奶热烈而从容地喊。
“上楼!上楼!”
众人欢叫着,抢下他的行李,簇拥着他。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手托着自己,推着自己,自己的脚已不属于自己,晃晃荡荡,怎么也捞不到地面——内心深处,他想反抗,至少推开他们,自己走,也学一学白人的毒辣勇猛;但他不能,他明白包围自己的全部是些“爱我者”,任何一拳打出去,都会伤害一颗爱“我”的心,因此他有太多的顾忌、犹豫、彷徨、忧虑、踌躇,他苦涩地嘲弄起自己曾有过的“超然独往”的内心激情了……
张的灯。结的彩。粉刷一新的旧墙。嘎嘎作响的楼梯。西屋——书屋。东屋——洞房。崭新的家具。宽绰的雕花双人床。母亲的笑。祖母的笑。二弟的笑。三弟的笑。谦少奶奶的笑。蓝太太的笑。大姨母的笑。二姨母的笑。郦荔丞的笑。郦辛农的笑……
猛然间,他的头空了,陷入了一片虚无之中。
“樟寿,娘是叫你回来成亲的……”
好半天,他才隐隐约约地听清了母亲的这句话——他觉得这话仿佛来自另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世界。
“好的!好的!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他答。
好半天,众人也才隐隐约约地听清了他的这句话——他们全都觉得,这话仿佛也来自另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世界。
7
下午,几位三味书屋读书时的同学来访。他们是开机房织丝绸的高幼文、大云桥慎余钱庄店倌章祥耀、管账先生周兰星、丝行店倌莫守诚、末科秀才李孝炎与莫守忠。
友人见新台门内张红挂彩,相对茫然,故探问是为何事。
“母亲娶媳妇。”树人认真地答曰。
8
光绪三十二年夏,也就是丙午年的六月初六【11】,大清国国民、绍兴府人周树人和朱安以明媒正娶而结为伉俪,夫二十五岁,妇二十六岁。
时距“辛亥革命”还有五年。
距“五四运动”还有十三年。
距《呐喊》出版还有十七年。
——而树人逝世于民国二十五年,即公元1936年,年五十五岁。
故此时距他生命历程的终结,仅有三十年。
9
一领空花轿歇在院中。
男婚女嫁乃终身大事,场面是得认真计较的,特别是新娘子,对能显示自己身份的花轿,是万不肯马虎的,推敲讲究,如老吏判案。其实,这是为日后的家庭争端埋下伏笔,到时如真的发生口角,女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自己走来的,是你们用花轿抬来的。”所以鲁瑞不管手中如何拮据,她还是咬紧牙关,雇来这么一领像模像样的花轿。
那轿顶上有锡制的“五岳朝天”状的饰物,轿身四周彩绸结束,绸面上饰有鸳鸯戏水等图案,四角则挂有红绿彩球,四面各有一个用明瓦(俗称琉璃)镶嵌的窗门。抬轿的杠子是两根大杠,用红绸结成扣索,前后各穿一根小杠,号称“半副銮驾”【12】,由四个壮汉来抬。前面还可用大红灯笼开道,红纱灯引路,对锣喝道。
一大早,鲁瑞就围着这花轿转悠,摸摸彩结,撩撩帘门,甚至还试了试杠索,一直折腾至谦少奶奶和四名轿夫到来。
“嫂子,前天我将‘三把钱’送到了安姑家,她爹娘说不出的高兴呢。”谦少奶奶满面春风地说。
鲁瑞还有几分担忧:“我怕给得少,朱家办喜酒不够花。”
“够,够,够!”谦少奶奶说得万分肯定,“嫂子娶媳妇,每一步都办得合规合矩的。”
“我一来是怕长辈笑话,二来也是想给伯宜家挣挣面子。”鲁瑞有些伤感了,赶紧又拿出钱,递了一些给谦少奶奶,“这是给安姑的‘开门钱’‘上轿钱’,就麻烦你交给她好了。”然后又打发了轿夫们一些酒钱。
目送花轿渐渐地去远了,鲁瑞长长地喘了一口大气——樟寿的婚事终于妥帖了!谁说孤儿寡母只有啼饥号寒的本事?来看看鲁瑞吧!一种空前的自豪感与幸福感,充溢了她那因过度操劳而疲惫万分的心,使它又强有力地搏跳着。
她觉得一切都很圆满。但这种太圆满的圆满,又使她觉得有点信不过,胡思乱想了很久,也没有挑出哪怕针尖大的不圆满之处来。
母亲干脆不去想它了——虽然她总是疑心有一处是自己没有考虑到的……
10
新郎出来了!
他是英俊的,脸上生着白白的皮肤,戴着一顶罗制的筒帽,装着一支拖出在帽下的假辫子,身上穿着袍套,外面再罩上纱套,脚上穿着靴子。
他彬彬有礼地立在门口,迎接川流不息来喝喜酒的客人。
他在笑——向有资格从始到终连吃两天的亲戚和房族笑。向只吃一顿饭或一天饭的邻居笑。向熟悉的客人笑。向不熟悉的客人笑。向半生半熟的客人笑。向有关系的客人笑。向无关系的客人笑。向过去无关系,今天却显得特别有关系的客人笑。向心中不喜气洋洋、脸上却比自己成亲还要喜气洋洋的客人笑……
他笑得很累,面部肌肉由于长时间的牵动,酸酸地,板结成了几大块。他知道马上就要变成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了,但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有责任、有义务笑下去,笑与不笑的权利不属于自己。
有一刹那,他想哭——不顾体面,不管他人,自由自在地放开喉咙,汹汹地号啕,像卞和抱璞泣血、阮籍穷途痛哭,像荒漠中被飞沙走石击得浑身鲜血淋漓的野狼一样大声哀嗥……
可他没有哭,仍然笑,而且笑得更认真、更标准,更使贺客们满意。
但他明白,为了这笑,他将在内心哭泣一辈子!
11
“来了!来了!”
谦少奶奶抹去满头的汗水,两片脸颊潮红得像绽开的桃花瓣,兴冲冲地一头冲进新台门。
所有的客人都拥到了屋门前。
母亲紧倚着树人,那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高的鼓乐,引得她的心房一阵阵地怦怦乱跳。
新郎虽然笑累了,但这种浓烈的喜庆气氛越来越紧地包围着他,浸渍着他那颗紧闭的心,麻痹的神经渐渐地舒活起来,他才开始缓缓地意识到,眼前所进行的这件事情的确和自己有一些关系——而且按别人派定的角色,自己还非得充当主角不可!看着那越抬越近的花轿,他对自己这繁重的表演任务开始生出一些畏缩,一些恐慌,一些怨恨,但一见母亲那幸福而激动的泪光,他又拼命忍住了,强使自己进入目前这种规定场景内应有的内心体验中,然后再去找出与之相称的合拍的形体动作。
轿顶上的五岳在晃荡。杠索在吱吱作响。轿夫的脚步吧嗒吧嗒。鼓乐像是在耳边吹。
司仪洪声亮嗓地长吟起来——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新人到此,万事吉昌。
花轿在堂门前停住了。
吹鼓手憋足劲头一阵狂吹。鞭炮噼噼啪啪地在炸响。司仪更加洪亮地长吟——
东方一朵紫云升,西方一朵紫云来;两朵紫云来相会,迎接新人下轿来。
一位公认是福气最好、年事最高的本家长辈被大家拥到轿前,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撩轿帘。
众人都踮起了脚跟,紧盯着那只青筋暴突的手。
花花轿子刚落平,
有福之人牵新人,
女有福来男有福,
喜气洋洋福满门——
司仪将尾字拖长,挽了两个花腔,正准备挽第三个时,从掀开的轿帘中,一只较大的绣花鞋掉了出来,“噗”的一声,落到地上。
哦!众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又见一只缠得尖尖的小脚伸了出来,费力地想去勾地上的那只鞋。大家哄笑起来,他们全都明白了,娘家是想掩饰新娘的小脚,就替她穿了一双较大的绣花鞋,脚小鞋大,加之人又矮小,坐在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慌乱中,鞋子就“脱颖而出”了。
母亲不安起来。
“不吉利!不吉利……”她身旁几个脚缠得更尖的老太太在嘟哝。
树人面色有些阴沉,因为他估计事情也许要比预想中的更糟。
新娘终于将脚放进了鞋中,下得轿来。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蒙着盖头,身披红纱,下身着黑绸百褶裙,步履缓慢不稳,由傧相搀扶走着。
司仪又高声地长吟起来——
一步一莲花,
二步二莲花;
三步莲花朵朵开,
四五六步上堂来……
12
母亲的心绪越来越乱,只是身份不由人,必须打起精神撑持整个场面。
当矮小的安姑从轿里出来,刚走上那么几步时,鲁瑞的心猛地一沉,暗暗叫苦。出乎她的意料,竟上了本家极要好的妯娌的当,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瞪了忙碌的谦少奶奶一眼。
这业余媒婆却不恼,万分坦然地迎着鲁瑞的目光,挤了过来,凑近她的耳朵道:“嫂子,这门亲事不错吧!”
“不——不赖——”母亲费了点心思,才想出了这么个比较客气的词儿来。
“不错就好!不错就好!我也算是对得起嫂子的了,不讲别的,光鞋都跑烂了几双……”
“鲁瑞记得你的大恩大德。”母亲几乎是耳语地说——她极不希望别的人听见。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她也不愿再多想了,只希望这喜庆的场面能够维持,这自己一手操办的婚礼能够圆满结束——她很怕喝过洋水的儿子挑剔发作,当众给自己来一个难堪,她在心中呼喊儿子:“樟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你也将就点吧!娘对得起你,你也应该对得起娘……”
树人倒也的确对得起母亲,他不言不语,不看不望,不怒不恼,不烦不躁,别人叫他入喜堂他就入喜堂,别人叫他拜堂他就拜堂,别人叫他谢媒人他就谢媒人,别人叫他反手他就反手,别人叫他揭盖头他就揭盖头——
淑女头上顶红纱,
来到荣华富贵家,
新郎反手来揭盖,
现出芙蓉一枝花……
在司仪悦耳的歌咏中,新娘子的头部渐渐地显露了出来,她脸型狭长,色微黄,前额与颧骨略略突出,好像带几分病容,眼睛有些下陷,但大小适中,流露出一种羞怯,一种温顺,一种希冀,一种对未卜的前途的不安……
13
母亲呆坐在自己的屋中,望着那添了一道油的灯发愣。
楼上传来一阵哄笑声,接着咚咚咚,楼梯上一阵乱响,是最后一批闹洞房的人尽兴而归了。
杂乱的人声与脚步声渐渐去远,渐渐地消失了,而屋前石阶下几只夏虫的吟唱却渐渐地清晰、真切起来。
又坐了很久,灯焰暗红了,逸出一缕黑烟,盘旋着往上浮。
她拖着疲乏的身子站起来,摸到剪刀,剪掉灯花,又添上了一些新油。
到灯焰又暗红时,她轻轻地将灯吹灭,然后走出屋来。
因为是月初,月色不大分明,她暗中摸到了楼梯前,试着用脚触到了第一级。
蹑手蹑脚地往上登。走两三级,她就停下,四下里听听,待自己的喘息平稳了,再往上。
新房在东屋,她悄悄地摸进了隔壁的西屋,将一只母亲的耳朵,紧紧地贴到那间壁上——
长时间的沉寂。
“你在看书吧?”——新娘的声音。
“嗯……”——新郎的声音。
又是长时间的沉寂。
“累吗?”
“嗯……”
又是长时间的沉寂。“灯都残了!”
“嗯……”
又是长时间的沉寂……
14
周氏家族有一个宗祠,在城内的状元弄,为各房所公有。从前男子上十六岁叫作上丁,春秋节便须往祠堂祭祀了。而妇女只在结婚的次日上午,和新郎上祠堂去拜一次祖宗,以后一般不再去了。所以这次拜祖,于新婚夫妇来说,是一场必须花大力气的重场戏。
而且,族人好像特别关注树人拜不拜祖这个问题似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他的确是一异类,既不肯学生意赚银子,又不肯做幕友吃官饭,反而去东洋跟倭鬼子学剖人的肚子,这样的新人的确新得可怕。因此他们预料对于婚礼仪式,他是一定要变些新花样来坏祖宗大法的。但族长与热心之士商议的结果,是不怕,拭目以待,且看他如何动作。
可迎亲时树人的举动,很出乎他们的意料,大家心上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觉得反而加重了,觉得太异样,倒很有些可虑似的。而昨日新娘子的短处已十分明显,他们更有理由担忧新郎会借事出徐州,今日做出非分之举。所以六月初七这天一早,同族中有事无事之人、有心无心之人,全都聚到家庙里;晚到的,位子就劣了,只好站立在堂前的石阶上。
族人耐心地候着,脸上分外地庄重,心中分外地雀跃。族长叫人传话了,祖宗堂前,大家排成阵势,互相策应,如树人无礼,就合族并力与他做一回极严厉的谈判。
他到底来了,神色沉静,穿着昨日的礼服,身后紧跟着有些畏缩的朱安。
新郎恭敬地向长辈问安,然后带着新娘子跨进祖宗祠。轰,晚到的人立即拥过去,堆在祠门口,从人缝中往里瞅。但他们视线太差,只好央站在前面的花白胡子的七斤公公做现场直播。
祠堂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啧啧!”七斤公公赞叹起来,“在给祖宗牌位行礼了——那腰弯得好到家……”
“啧啧!在跪拜了……”
“啧啧!在拈香了……”
一切如旧,一切循规蹈矩!
见酿不成一种出人意料的洪波大浪,热心的看客灰心了,“轰”的一声,走散了一半——他们忙着赶回去告诉自家女人,那东洋留学生也不敢多吃一碗干饭,祖宗面前,还不是像你我一样,规规矩矩……
15
当天晚上。
树人一直看书,而且是在楼下母亲的屋中看。
楼上悄无声息——也许新娘子在静静地、痴痴地等候吧!
啪!偶尔听见灯花在爆,母亲倚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儿子,听他哗哗的翻书声。
夜静极了。
“樟寿,该歇息了!”
“嗯……”儿子没动。
乒!楼上有响动,但立即沉寂了。
“唉,安姑才来两天!大家都觉得她性情好,懂规矩,对我这阿婆和别的任何人都有礼貌。”
“只要母亲喜欢,我也无话可说了。”
乒!楼上又有响动,但立即又沉寂了。
母亲鼻子一酸,无声地抽泣起来——据说受了重伤的母狼,就是这样哭而无声地。她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儿端姑——那孩子才一岁多就病死了,当时母亲有好几个月都是和衣而睡,总是忘不了这个一直贴在怀里的可爱小女儿。她想起了卧病多年,吐血而死的丈夫。她想起了病逝的幼子椿寿,他的相片现在还挂在床前。她想起这些年家中的风风雨雨,想起了樟寿婚事的曲曲折折……
“我好命苦啊!”她哀叹道。
树人放下书,走到母亲面前,用自己的手绢替她拭去泪水,迟疑了一下,说——
“这样吧,今晚,我,还是上楼好……”
16
六月初八晚,树人仍在母亲屋中看书,后来终于没有上楼,就睡在鲁瑞床边的另一张床上。
六月初九,他与二弟周作人、朋友邵铭之等四人一道,启程返回日本。理由呢?只有一条——学校的功课不能耽误!
人去了,只剩下新娘子朱安一人,独守着偌大的空荡荡的两间新居。
后来,在海军的叔父的夫人从上海回来了,鲁瑞就叫朱安把西首的那一间让给她住。
“安姑,这下好了,你有伴了!”阿婆对媳妇说。
“阿婆,这下好了,我有伴了!”媳妇对阿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