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哥:莲花蓓蕾圣塔
很少有国家将一个建筑放在国旗上飘扬,而柬埔寨就是这很少的国家之一,国旗上就赫然招展着一座莲花蓓蕾圣塔。
莲花蓓蕾圣塔是古高棉王国吴哥窟的标志。在没去柬埔寨前,吴哥窟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湮没在原始丛林之中的神秘传说,是一棵棵老树与石头不离不弃的远古童话。但到了之后却发现,它居然没有“养在深闺”—出柬埔寨第三大城市暹粒只消10多分钟车程就可到达;也没密藏在丛林之中,远远就能看到那莲花蓓蕾圣塔敞亮在天底下,宣示着古意悠然的旷世风姿。
到了暹粒还发现,吴哥窟其实有两个含义。广义的吴哥窟是指相当于中国唐代末期到明代初年这个时间段中,古高棉吴哥王朝600多处古寺庙建筑遗迹的统称—这个王朝在柬埔寨古代史上的地位,类似于中国唐朝,它展示的文明用都城吴哥命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哥文明”。狭义的吴哥窟,则单指以莲花蓓蕾圣塔名动天下的神庙,也就是当地人亲热称呼的“小吴哥”。
现在我就站在小吴哥的护城河边,打量着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寺庙。它的规模相当于4个天主教的皇城梵蒂冈,从外观上看,俨然就是一座气壮山河的石头城堡。我曾看过空中俯拍的小吴哥图片,一条明亮如镜的长方形护城河,清澈宁静的水中倒映蓝天、云朵、树姿、城墙、塔顶,优雅地环绕着一座长方形石头城,城中庄严屹立着象征印度教神山须弥山的莲花蓓蕾圣塔。护城河除了入“城”一面之外,其余三面又都是高大葱茏的热带雨林。水之柔、石之刚、树之绿,搭配得天衣无缝,如诗如画……就想,当初那设计大师在做这让后人咋舌的设计时,是不是在梦中得了神授。
小吴哥问世的时间大致是中国的南宋时期,奉天承运修建它的是苏耶跋摩二世。这一彰显帝国精神的建筑地标前后花了35年时间。与埃及金字塔只用来安葬法老王,希腊神庙只用来祭祀神灵不同,小吴哥神庙有两个功用,一是祭祀神灵。神庙就是苏耶跋摩二世敬献给毗湿奴神的“礼物”—毗湿奴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吴哥王朝把这神请到古高棉做了最高精神领袖。吴哥窟的梵语意思即为“毗湿奴的神殿”。再一个是安放遗体—苏耶跋摩二世虔诚地相信,将自己的肉体凡胎放入神殿,灵魂就会与毗湿奴神成为一体,超凡入圣升天。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苏耶跋摩二世在古高棉国的地位如同国父,后来的25位国王便虚心向他学习,都希望通过建造神庙升天,于是,整个吴哥就雨后春笋般诞生了类似小吴哥一样的600多座古寺庙群。
现在我走上了护城河上已经历了600多个春秋的彩虹桥。看着桥两侧通到水边的阶梯,我眼前出现的是一幅昔时的朝圣画面—无数朝圣的信徒风尘仆仆从四面八方赶来,自河中取水净身,然后走上阳光洗礼中的彩虹桥。我相信他们心中必充溢着从凡间向天国超升的神圣与庄严。
过桥迎面是卓然高耸的城墙。城墙有三座塔门,可容大象从容通过,又称象门。穿象门入城,顿时呈现天宽地广境界—一条气势恢宏的引道从硕大的广场中穿越,两旁画卷一般铺展出宽大的草坪、高大的热带雨林植物、精美的动物雕刻、清水一泓的水池。引道尽头一座城堡如同天外飞来—这就是光芒四射的小吴哥主体建筑群。三层宏伟壮观的长方形回廊,五座雄伟高耸的佛塔。回廊和佛塔一层比一层高,层层环绕,如波似浪推举出印度神话中象征世界中心的圣山须弥山—“山”有五座,每一座都是一个祭坛,祭坛上又各有一座莲花蓓蕾形状佛塔,塔与塔彼此呼应,众星拱月出正中法相庄严,恍然与天相接的主塔—莲花蓓蕾佛塔。这就是高棉民族的精神图腾,并飘扬在柬埔寨国旗上。
从穿越象门到攀登主塔,是一段顶礼膜拜的心灵朝圣。长长的引道上,人每迈出一步,都有虔诚与崇敬从心里弥散出来;走在一层层的回廊上,空谷足音有如穿越时空的光影,似有神灵的声音自天上来;回廊到祭坛之间的通道门极低极矮,让人必须低下谦卑的头颅,才能有前方千年时空的触摸;到达主塔峰顶的阶梯极陡极峭,需胼手胝足才能攀爬,仿佛是晓谕到达天堂需经无数艰辛;人在攀爬时,必须心无旁骛,怀揣“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敬畏,屏息敛神随梯“上天”……
主塔峰顶必须高耸入云。对“高”的礼拜,便是对天空、太阳、神灵的礼拜。从金字塔,到基督教教堂,到吴哥,人类都在追求一种尽可能的高度。上帝在天上,神灵高居云端,这是一种信仰,也是尘世的灵魂对于上天的敬畏!
小吴哥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宏大气派的宗教殿堂,是古埃及与古希腊之后,地球上的石头又一次扬眉吐气歌唱。她那穿越时空的歌声,到今天为止,可以说是“后无来者”。歌声最嘹亮的是“飞天女神”浮雕—这是一群印度教神话中称为“阿帕莎拉”的美丽仙女,她们从海水的泡沫中诞生,被喻为“东方维纳斯”。仙女们玉手轻舒,起舞弄影,美目流盼,让人会在心灵的震颤与迷离中感慨,初见就是永恒,刹那就是刻骨铭心。如同中国敦煌的飞天将浩浩沙漠中的石壁点化成鲜艳、灵动、瑰丽的艺术珍品一样,小吴哥也在阿帕莎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绝代风华中,飞翔为石头的千古绝唱,与中国万里长城、埃及金字塔、印度尼西亚的千佛坛一起,坐上了“古代东方四大奇迹”的宝座。
大吴哥:高棉的微笑
有小吴哥自然应该有大吴哥来对应。果然就有。与小吴哥一样,大吴哥也在暹粒城郊,也是卓尔大观的建筑。小吴哥以莲花蓓蕾圣塔独迈千古,大吴哥则是以“高棉微笑”扬名立万。它们是高棉古国的双子星座,就如同中国古诗神龛上的李白和杜甫,或者是巴黎的罗浮宫与凡尔赛宫。
与小吴哥只是一座神殿不同,大吴哥是一座城。在与中国元朝同时期的13世纪,吴哥大地出了一个类似中国汉武帝一样的人物阇耶跋摩七世,他天才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吴哥王朝的伟大事业,以大智慧大胸襟大悲悯,领导吴哥进入了“人生”巅峰。在以他名字命名的时代,高棉古国如日中天,其地盘之大,是它当今区区18万公里国土的10多倍。比如,当时他们要是办一份《吴哥人民日报》,那么现今泰国、老挝、越南、马来西亚、孟加拉海湾许多地方,甚至中国云南的一部分乡镇,都得规规矩矩订阅。以这样的国力,寺庙自然是要修建的,并且那阇耶跋摩七世对建筑的发烧程度,远在苏耶跋摩二世之上—现存的吴哥遗迹,大多是这个建筑发烧友修建的,比如,他为母亲建造了塔普伦寺,为父亲建造了圣剑寺,为臣民百姓修建了能治病救死的涅槃寺……
我们的老祖宗周达观1296年曾作为元朝使节出使吴哥,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真腊风土记》。在他笔下,大吴哥的城市格局与元朝都城北京相比毫不逊色—
州城周围可二十里,有五门。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桥。桥之两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桥之栏皆石为之,凿为蛇形,蛇皆九头,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城门之上有大石佛头五,面向西方。门之两傍,凿石为象形。其城四方各有石塔一座。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间;东向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金塔至北可一里许,有铜塔一座。国主之庐也,其寝室又有金塔一座焉……
当年的大吴哥是一个以巴戎寺为中心,结合皇宫、官员办公场所、仪典庙堂、街道市井为一体的皇皇壮观都城,是工业革命前全球最大的城市之一,有如当今举世瞩目的北京、巴黎、纽约、东京。
大吴哥城门还在—城墙上长满杂树、青草、苔藓;石雕佛像、蛇头孔雀羽身石栏杆也在,只是有些残缺;护城河也在,虽经数百个春秋的浸渍,它依然清澈如镜,优雅娴静的风韵不减当年。
城中大广场至今犹存—广场占地面积82公顷,著名的百因庙、战象台、疯王台、十二生肖塔,依然笑傲在亘古不变的阳光下。
可惜那些王宫与街道市井民居已经“作古”—当时的王宫与民居,都用木材与黏土烧制的砖建造,不能经风雨岁月,更受不了战火的浩劫—15世纪暹罗(今之泰国)提刀弄斧打上门来,吴哥王朝于是魂归九泉。王宫当然不能“独善其身”,遭到洗劫焚烧自是难免。所以,它们只能遗憾地“活”在周达观的文字中,而今连断壁残垣的影子也看不到。俱往矣,举目广场,只有葱郁的林木与空旷的草地,让人要沉入中国诗人杜甫“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的叹惋中。
天可怜见,幸好大吴哥的标志建筑巴戎寺神庙还在。我估计同样举国信佛又敬畏神灵的暹罗人,肯定不敢对它亵渎造次。所以巴戎寺中最为精彩的“高棉的微笑”就能睥睨千年时光,笑傲今天的“江湖”。
巴戎寺相当于雅典的帕特农神庙。整个神庙由54座大小不一的宝塔组成,塔的四面分别朝向东西南北四方,都雕刻了以阇耶跋摩七世尊容为“模特”的微笑佛像,这就是蜚声世界没有之一的“高棉微笑”—216尊佛像神秘的笑容,大气、坦荡、自信、柔情、朦胧,在蓝天、白云、阳光下风生水起。徜徉与朝圣在神庙中,这样一些庄严圣洁、地老天荒的微笑如影随形,处处与你同在,伴同墙上的雕刻、墙角的花朵,给予你惊喜与诧异,让你产生古今虚幻,与远古神灵交流的错觉。在这样的心灵温馨中,坚硬的石头突然就柔软了起来,温润了起来,似乎有情人的眼泪滴在了石中,连身边30多摄氏度的气温也变得清爽,仿佛有清凉的风注入了空气中;连头上炽热的阳光也亲和近人,依稀有一股泉水在那光焰中流;就连寺庙外观上那沉积着岁月的味道,布满苔藓色泽的青灰拙黑颜色,也生动灵光起来,让人从心里生出喜欢,情不自禁想要抚摸,想要亲昵……
要感受这微笑的魅力,我们必须发挥想象力,跨越时空之门,回到800多年前。现在我们看到的佛像和吴哥所有建筑裸露的外观,几乎都是青灰拙黑与深沉凝褐的颜色,简直说,就是苔藓的颜色—仿佛是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在日落黄昏时发出的浑厚又浊重、沙哑又沧桑、悠远又深沉的声音。其实,这是时间制造的误会—当年吴哥所有建筑用的石材基座部分是青灰色,回廊和廊柱则大多是灰白色或赭红色,塔顶与佛像头部都镶着黄金……也就是说,当年这些石头在中南半岛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赭红色的春韵、白色的云泽、黛青色的水色,金色的光波,整个巴戎寺那200多尊佛像的微笑,就如同一个青春少年在彩色的春野纵情歌唱—每块石头都在微笑中做梦,每个廊柱都在微笑中舞蹈。这莺歌燕舞的微笑,将巴戎寺笑成了大地上的花园,笑成了天边的彩霞……在地球上,还有什么地方有这样多的石头能够如此青春飞扬地笑,荡气回肠地笑?春梦虽要随云去,飞花虽要逐水流,华美的头饰和裙裾最终都要变成铅华洗尽后的朴素,但不必哀婉,无须叹息,一笑存天地。这就是神的旨意!这样的微笑是超度,是启迪,是高棉民族心灵的鸡汤。连石头也会笑,所以人更应该任性笑,天使一样笑—用微笑化解人世的爱恨情仇,用微笑支撑岁月的春夏秋冬。如果把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拿来相比,那就如同是小家碧玉同皇家千金相比。如果一个国家必须有两面国旗,我敢肯定,柬埔寨另外一面国旗的图案一定是“高棉微笑”。
沉溺在“高棉微笑”中,我想到了中国《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高棉微笑”就是通了灵的石头在激情演讲。它让我们徜徉时空,心潮澎湃地感受吴哥王朝600多年的滚烫温度,触摸那个时代的人灿烂跳动的脉搏—遥想当年,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数万人挥汗如雨,打造佛像,雕刻壁画,安砌廊柱,垒筑台基,这是怎样一幅壮丽而宏伟的场景呀。这样的场景,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而是600多年;不是一代人,也不是几代人,而是几十代人持之以恒的大兴土木,沦肌浃髓……
海德格尔说,“世界是天地神人的四重呼应”。特别值得大书特书的是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工匠—他们以对佛法的皈依,笃信自己的灵魂与石头的高调共振,情愫与神灵的亢奋呼应,就是与神同在,就是朝圣。他们在建造神的居所,同时也让自己的灵魂栖居。于是,在他们胼手胝足地“修行”中,汗水流成月、流成年、流成河,凝固为石头上的线条、造型;生命走过日出、走过月落、走过春与秋,定格成石头上的浮雕、绘画……如此心性,如此用心,石头也会柔软出水,石头肯定通灵。我曾在藏传佛教的西藏,被布达拉宫彰显的圣洁超拔震撼,也曾在天主教的梵蒂冈,被圣彼得教堂张扬的瑰丽庄严震撼—与吴哥神庙一样,这些宗教圣殿煌煌大观的艺术成就与穿透时空的审美震撼力,都要让世俗的建筑们必须低眉顺目,“喳—”一声下跪请安。其实,如果舍弃宗教具体的个性教义不论,单就其艺术创造而言,人类文明真的要感恩由宗教哺育的伟大艺术瑰宝。
崩密列:触目惊心的“模拟实验”
现在掌声请出吴哥文明第三号明星崩密列上场。
崩密列距吴哥城40公里,曾作为美国电影《古墓丽影》的拍摄场地名扬世界。其建筑规模不输于小吴哥,布局和建筑风格也大致相同,也有同样宽阔的护城河—崩密列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荷花池”。然而,崩密列却不能像大小吴哥一样,以中国唐诗般的灿烂展示一个文明辉煌壮丽的背影—它是一段湮没在原始丛林之中的神秘传说,是一个盛极多时的王朝离奇的香消玉殒,是一曲沧桑岁月流逝的哀歌……
石头之梦去矣!公元1431年,暹罗人入侵高棉,吴哥文明轰然倒塌。这一悲惨事件留下了一个让后人无法破解的谜—战胜者与战败者双方似乎是签署了一个神圣的“契约”:暹罗人“不能”将吴哥作为殖民地,“只可”收拾王宫中金银细软,乖乖回老家,并从此金盆洗手,不再染指吴哥;高棉人败走之后,也“不能”卷土重来,收拾旧山河,“只可”把坛坛罐罐一屋老小全都搬走,选湄公河畔的金边另起炉灶建都。这“契约”仿佛有一个铁打的“附则”—其一,暹罗人不可“洋为中用”,模仿侵权,在自己的本土建山寨版吴哥;高棉人不得“古为今用”,继承传统,在金边造新的吴哥。其二,吴哥的一切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录音”、“拍照”、笔记,也不能刊刻流布,传讲儿孙。嗟乎,吴哥当初如日中天的风光,不曾想竟落得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下场!从此,吴哥有如一个弃儿,湮没在原始丛林之中,被世人遗忘—这一忘就是将近500年,一个文明因此神秘地戛然而止!
天可怜见,幸好有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在!19世纪初,这宝贝被译为法文、英文、德文等多种文字,广受西方人追捧。1861年,法国人亨利·穆奥按照书中的指点寻访吴哥,自金边启程,沿湄公河而下,从洞里萨湖上岸,入暹粒无边无际的林莽,居然就闯进了吴哥古城。带路的土著们告诉他,前面的丛林里有魔鬼的咒语,一座大城堡几百年来一直孤独地立在里面,不祥并恐怖……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开路的向导手中砍刀和坚硬物体碰撞,迸出了一串火花。穆奥为之一振,迅速跑向前查看,原来刀砍在了一块平整的巨石上,巨石被包裹在树根和藤蔓中。他迅速把树根和藤蔓逐一清理干净,石头上露出了雕刻的文字。在他欣喜若狂的继续探寻中,丛林展示出了东倒西歪的石柱、断裂的门梁、倒塌的佛塔……亨利·穆奥记下了当时的感受—
在看到这些塔尖的一刹那,我犹如在荒凉的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我感到心在战栗。在持续增长的心醉神迷的状态中,展现在我面前的也许是数个世纪建筑史上最好的建筑……
这就是500年后重见天日的小吴哥!
重见天日的小吴哥,是吴哥遗址中保存比较完好的,并且又经历了之后上百年的精心修复。但更多的寺庙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其中遭遇最悲惨的就是崩密列。
现在我就站在崩密列废墟上,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荷花,不是池水,而是触目惊心的残!破!旧!败!
通向“城”的引道已被红土覆盖,引道口只残存一尊有头无身的五头蛇孔雀羽身雕塑;“城门”不是一路以来所见的那种雕塑精美、瑰丽气派的门,而是从高大的断墙内倾泻出大堆乱石—城门完全坍塌成废墟。“城内”更是惨不忍睹—庭院、回廊、塔寺、石门、石柱东倒西歪,门楣上的雕刻风化得一塌糊涂,回廊与回廊之间,墙与墙之间,岩石与岩石之间,本是相连一体的殿宇,现在却因为相向倒塌,穿行攀爬其间,仿佛是进入“迷宫”……
崩密列的破败并非人为,而是大自然的“杰作”。数百年时间无人问津,崩密列被大自然改编为热带丛林的一部分—风化与暴雨使建筑出现裂缝,树木藤蔓乘虚而入。这些丛林植物上下其手,巨大的树干与垂悬的藤蔓相互纠结,形成包罗一切的大网,从内到外进行剿杀—外如铜墙铁壁,将崩密列与世隔绝地封杀于荒野丛林中;内如血盆大口,将古城整体“吞噬”。穿行其间时,让人仿佛能听到那些回廊、石柱在树和藤蔓的双重“缚杀”中悲壮挣扎,痛哭哀号;仿佛有荒凉与沧桑,从断裂的柱石和残缺的墙壁间,潮水一样弥漫出来,不但要将神庙淹没,还要将我们这些活人也淹没。
导游介绍,后人也曾动过将崩密列修复的念头,让它像大小吴哥一样重放光芒。但若要将石中的树根与藤蔓清除,结果就是残存的寺庙建筑整体坍塌。唯一的选择就是顺其自然,让它“原生态”地保持洪荒在原始丛林中。而《古墓丽影》选择它作为外景,估计就是看中了崩密列原生态的沧桑悠远与世所罕有的神秘。
崩密列的“独留残垣笑西风”,让我联想到了在巴肯寺看日落洞里萨湖。巴肯寺是吴哥王朝最后一个国寺,耸立在吴哥唯一的山丘上,是全城的最高点,但那寺早已废弃,留下一山的断壁残垣。我立身在一块残破古朴的石头上,脚下是无边热带林莽向天际,边缘呈现一抹水灵的黛青色,那就是洞里萨湖隐约的水波。夕阳的味道就从那水波上向我涌来—由水面与天空组成的几何空间中,一团团、一片片赤红金黄的云霓在绽放,光波游行天幕,洒向湖面,璀璨又迷离。片刻之后,金黄开始褪色,璀璨渐渐消隐,整个天幕只留下与水相近处的一大片红色,红色中央的圆球沉沉下落,夜色便从林莽、从洞里萨湖上不邀自来,顷刻,太阳就坠入湖波,戛然而止。你仿佛能够听到天神急速地拉下夜的幕布时喧响出的“嚓嚓—”声音,让人心里颤抖、哀婉、凄凉、悲催!
联想还在继续。我想到了曾看过的一部西方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欧美科学家模拟人类在地球上灭绝以后的图景:如果人类突然从地球上消失,无须考虑地震、火山、海啸这样一些自然伟力的作用,200年后,街道和农作物将消失,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城市摩天大楼也将坍塌;250年内,所有水坝将垮掉;金字塔与万里长城最多死皮赖脸硬撑800年左右;几千年后,地球将会回到史前荒蛮;两万年后,地球上再也找不出人类活动的蛛丝马迹;5万年后,所有人类遗迹都将成为难以追寻的考古性线索;20万年后,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人类曾生活过的证据。至此,人类在地球上数千年的文明史将降格为一段很成问题、毫无结果的插曲。而大自然却会以其在过去亿万年中所显示的创造力,崛起于人类遗留的废墟之上……
当时在看这纪录片时,我很有些不以为然,认为是那些科学家吃多了撑的,纯属杞人忧天,甚至就是瞎编。而站在崩密列的废墟上,目睹它的残!破!旧!败!我只有扼腕痛惜地认了—因为大自然已经先于西方那些悲天悯人的学者,通过崩密列石头的“讲述”,雄辩地进行了触目惊心的“模拟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