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下旬，我由东向西并由北向南飞行三个多小时，从泸州这个北纬30度靠近温带的城市，穿越亚热带，到达了北纬13度的热带城市泰国曼谷。直白地说，就是从阴冷逼促、寒气连江的四川盆地周边，进入了阳光灼热、熏风荡荡的中南半岛。这就是我在一天之内领教的地球味道。
不过，当双脚踏上了泰国的土地后，它向我展示的就不仅是一种自然味道，而是一种特殊的历史人文风情。
双手合十
下飞机走进曼谷机场，就看到了双手合十的佛像。走出机场后，来迎接我们的导游，一见面就是向我们双手合十致意。进入市区的路上，不时就有金色尖顶或圆顶的寺庙出现在视线中。
这就是以佛教立国的泰国，一个双手合十的国度。国中90%的人信佛，因那僧侣都着黄色袈裟，故又有“黄袍佛国”名号。寺院自然多，在它那只比四川稍大一些的51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遍布城乡的寺院多达数万个。我们古诗中夸张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与它相比，就如同是戏岸河水与太平洋排天巨浪的差别。
泰国人的信佛有如空气一样充实于这个国家各个角落。以见面礼节来说事吧，双手合十行佛礼是他们与人相见时的标准动作，这就如同中国传统的见面礼节是拱手作揖，西方是握手一样。入住宾馆的厕所标示，居然也是男女双手合十图案。在芭提雅风情街上，连走遍天下的麦当劳也要入乡随俗，那店堂迎宾的麦当劳帅哥，也是双手合十，让人一看之下就得捧腹。
佛祖需要供，寻常信佛的人家自然都有供佛祖的神龛，宾馆、商场、饭店也有专门供佛的圣台，那台上必有一尊佛像，就连我们的旅游车上，司机也供着一尊金色的佛像。泰国最雄伟壮观的佛像在芭提雅七珍佛山。那是1996年为庆祝泰皇登基50周年而建。设计师是一位高僧，他认定这七珍佛山是泰皇九世的龙脉所在。于是就将整座山剖开一面削平，用高科技激光在山面上画出释迦牟尼佛打坐神像，再用18吨意大利进口的黄金镶嵌线条，还在金佛的胸口藏了七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所以用“七珍”命名。那释迦牟尼佛自然是金光璀璨，数里之外也能看到。导游说，很神的是那山成佛后，泰国真的国运昌盛，经济分分钟好转，股指从一百多点，很快升到了七百多点。我们在佛像前拍照时，导游反复打招呼，无论是单独拍佛像还是把佛像作为背景，都必须把佛像拍全，否则会不吉利。
在泰国，只要是信佛的家庭，男子必出家一次。有的还要出家两次。第一次是报母亲生育之恩，第二次是人生出了大变故。老佛爷在上，连国王也要出家修行，还必须带头。这个国家有三个老大，一个是管天管地的佛教僧王，一个是国家精神领袖国王，一个是主管国家事务的世俗总理。总理见国王要屈尊下跪，国王见僧王则要五体投地。
我们的导游有两个。一个是移民华人，一个是泰国人。泰国导游是一个刚出学校的小鲜肉。他也曾经是“出家人”—由于从小父母离异不管他，只能跟外婆住。但外婆身体不好，生计也困难，于是他十来岁就出家在庙中求生活，一直到中学毕业。这就要说到那数万个寺庙的功能。这可不是简单的宗教摆设，它其实充当了西方救济院或我们中国民政收容所的角色。佛家当然要向人世兑现普度众生的承诺：一个人如果包里没有银子，尽管到寺庙狮子大开口吃，尽管放松手脚睡—这叫天下有“免费午餐”，还有“免费宾馆”。所以，在泰国就没有我在印度、柬埔寨、埃及看到的那种“风景”：一群人防不胜防地追着你乞讨。华人导游说，如果你在泰国看到乞丐，那么只能是这样两类人，一是骗子，二是外国人。因为寺庙已经如同“及时雨”一样将所有无家可归的人收留。
寺庙要普度众生，就要用银子说话，但寺庙不生产银子。为保证寺庙能够随时“送温暖”，这个国家有一个“杀富济贫”的约定俗成—有钱人必须向寺庙捐赠。比如，泰国王室不但要带头拜佛，还要带头往里面大把大把投钱。至于企业更得向寺庙“上税”。20世纪80年代中期，央视有一个很火的栏目叫《正大综艺》，那“正大”就是世界三大饲料厂之一的泰国“正大国际集团”，掌门人居然是泰籍华人，这人叫谢国民，祖上是吃广东澄海的鱼虾长大的。而今“正大国际集团”是泰国寺庙最大的“股东”—专门负责出银子的股东。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寻常百姓则要到寺庙做义工。泰国导游说，他不接团时，上午就到寺庙做义工—打扫卫生，或者是帮助接待香客，照看无家可归的人。当然，中午就在寺中蹭饭。我曾问华人导游，泰国的年轻人周末怎么过？他回答，至少有一个半天要去寺庙。当地人群聚喝酒唱歌狂欢的情景很少，至于通宵达旦打牌的场合根本就没有。
有一个细节让我非常震撼。我们的司机是当地人，每天早晨同我们一见面，首先是双手合十；上下车时，他总要认真地照顾年老的团友。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以车为家—出门在外他就住车中。那车放行李的空间有一小半被他改造成“卧室”，用布帘围着，还用衣架晾挂着衣服。虽然简陋，但我第一眼看到时，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温馨从那整洁的被单上传过来。我不敢想象的是，他怎么受得了泰国一年四季气温都在30°C以上的酷热。于是就问导游。导游只一句—他心中有佛！
国王在上
也是在曼谷，走出机场海关就看到了戴着皇冠的泰皇拉玛九世巨幅肖像；出了机场，街道上也随处能够看到他的光辉形象—有皇服盛装的，有着戎装的，还有西装革履的。
导游告诉我们，泰国举国尊崇拉玛九世国王。国王是全国的精神和政治领袖。泰国法律规定，任何人“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王后、王储或摄政王”，都可能面临3到15年监禁处罚。还有一条刑法也直接来自拉玛九世—他年轻时患了眼疾，为假药所误，疾恶如仇的他坚决不允许这样的悲剧重现，便提议在泰国制造和贩卖假药，可以判死刑。导游介绍，在泰国看不到药品广告，没有人敢胡吹，出了事要掉脑袋。泰国最大的两个世俗节日，都与王室相关。一个是国王的生日，也是全国父亲节；一个是皇后的生日，自然就是全国母亲节。在这两个节日，法定大赦天下。但有两种罪人不在大赦之列—强奸和贩毒。
我们去的时候，拉玛九世已归天50多日。但泰国亚洲航空公司空姐的手臂上，仍然戴着悼念的黑纱；宾馆、商场、火车站大厅，依然设立着悼念他的灵堂；大街上随处是他的遗像。在拉玛大皇宫，我们就看到无数身着黑色服装，胸前佩戴白花，神情虔诚肃穆的民众，排着长队走进皇宫缅怀瞻仰。
导游介绍，泰国民众对拉玛九世的崇仰是真心诚意的，没半点水分。举行追悼仪式那天，倾城悲泣送国王。国家要求，悼念国王期间，民众都得穿黑色西服。这要是放在其他国家，绝对是商人大发横财的天赐商机。让人想不到的是，几乎所有商家都是半价上市。有一个学校的校长因是新任，穿了红衣出现在公共场所，当天就被眼睛雪亮的群众举报“下课”。泰国导游说，那天他正好回乡下看外婆，一村人都在悲伤，外婆跪在国王像前几次哭得昏厥过去。
其实，这泰国是君主立宪制，拉玛九世只是不管事的董事长。他能够这样得到民众的尊敬和爱戴，完全来自于他一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用泰国学者葛潘·纳卜帕的话说：“他是为了每一个子民而呼吸的国王。”
拉玛九世是泰国钱包最大的人，是当今世界29个君主立宪制国家国王中的首富。但为富不仁与荒淫无耻同他都没有一毛钱关系。同时，他还是全球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从1946年登基到逝世整整70年，比英国女王还多了6年。这70年，他不是耍过来的，大多数时间都带着皇家卫队穿梭在东南西北，深入到最偏僻的乡村访贫问苦，就像诗人在怀念他的诗歌中赞扬的那样，“国王用他的双脚丈量祖国的每一片土地”—他的深入基层不是作秀，更不是游山玩水。一旦发现问题，他就会亲力亲为解决，实施精准扶贫。他的“皇家项目基金会”所建的水坝、学校、诊所，到发电站建设与旅游开发，一个钉子一个眼，决非那种哄娘哄老子的形象工程。比如，由他主导并倾注心血培育的泰米，就成了世界知名品牌。最受国际社会所称道的是，他在泰北贫困落后山地部落推行的罂粟替代种植项目。那里盛产鸦片，许多人吸毒成瘾。拉玛九世帮助山民推广种植油茶、夏威夷坚果、茶叶、咖啡等三百多种经济作物，超过十万人从中获益。这一切充分证明了他名字“普密蓬·阿杜德”的卓越含义—“土地的力量，无与伦比的力量”。
做这些事需要的银子，大多从他的包里出。泰国民众想不从心里敬仰他都不行。所以，当他归天之时，大家当然要从心里真诚地哭。
更可爱的是，私下里拉玛九世还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艺小清新”。精通7门外语，绘画与摄影均达到专业水平，还能演奏钢琴、萨克斯、单簧管。世界著名爵士乐大师古德曼说“有朝一日国王失业了，我一定要雇他到我的乐队里来”。他还是快艇和风帆高手，曾代表泰国参加国际快艇赛得过奖牌。又是全球大学名誉学位的“专业户”，多达136个学位……这叫老少咸宜，传统的新潮的，上层的下层的，贫穷的有钱的，都想亲他一口。所以，他必须活在人民心中。
泰国的总理是掌握国家真正实权的总经理，但没有一任总理敢在拉玛九世面前耍横。泰国政界搞政变如同过家家，拉玛九世在位期间就发生了20次政变。但在每一次政变中，当国家处于危难之时，都是他出面力挽狂澜，化险为夷，让泰国人民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很牛的泰国前总理他信，就曾公开表示：“没有人能够让我下台。但只要国王说一句话，我将立即辞职。”
以色立城
我们的泰国行程虽是曼谷加芭提雅，但旅行社全力推荐的重点则是芭提雅。
芭提雅是一座海滨城市，坐落在太平洋边缘的泰国暹罗湾。它还真是一道人间佳景—长达数十公里的海滩，舒缓平展，海水纯净透明，清澈见底，沙白如银，细雅可人，在中南半岛金色阳光下，那海滩就犹如一条巨大的金带漂于蔚蓝的大海上。岸上又是椰林丛生，小楼别墅掩映在绿叶红瓦之间，一派浓郁的东方热带风光抢人眼球。说它是“东方夏威夷”并不夸张。
去芭提雅的人，当然都在乎那“东方夏威夷”情调。尤其是它周边又有著名的七珍佛山、九世皇庙、东芭乐园与太平洋观景台等自然风光、人文景观、异域风情供游人游玩。但据我的“考证”，许多人的着眼点大多没有放在这些上面，那心思其实就是奔着一个字—色！
这世上大凡有名气的城市，都有自己勾人的绝招。比如，广州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以吃立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通吃；我的家乡泸州是以酒立城，泸州老窖与郞酒两种国家名酒飞黄腾达，喝酒像喝汤；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则是以赌立城，宾馆、饭店、商场加油站都可赌上一盘；泰国的芭提雅别开生面，以色立城。这叫世界真奇妙，吃喝嫖赌的城都有！
芭提雅“东方夏威夷”的绰号，是美国人发明的。而它的开发，也是由美国人“奠基”。50年前，这里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当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下海捕鱼，或种番薯。越战期间，芭提雅才提升为供美国大兵度假休整的基地。从生死流血的战场上下来，当然想用纵情酒色“按摩”，只是“东方夏威夷”自然风光太素，不能解馋，于是就打起了荤油水算盘—正好这泰国是禁赌不扫黄，一些熬不住的老兄首先张口“吃螃蟹”，开着吉普车到曼谷“包租”妓女，到这个谁也管不着的海边来，搭上帐篷尽情销魂。学习“吃螃蟹”老兄好榜样，大兵们群起仿效，海滩上的帐篷就雨后春笋一样“生长”出来。这就让曼谷的色情行业企业家们深刻反思，怎么能让兜里有的是大把大把美金的同志们辛苦跑路呢？我们怎么就不能转变作风变等客上门为上门服务呢？观念决定行动，于是酒吧妓院、女子按摩院、色情表演，当然还有搭车的餐饮业、旅馆业都到芭提雅“上门服务”。越战结束之后，泰国又对芭提雅法外开恩，大力支持“特区”发展色情业。于是，一个寻欢作乐的旅游“圣地”就在中南半岛的暹罗湾横空出世，并以“世界妓都”大号芳名远播—每年有300多万旅游者云集，在散布于这座城市的275家酒店25000个客房内，享受他们的“新奇夜生活”和“性的自由”。
有国家层面的“铁券丹书”护身，芭提雅市政府就打出了响亮的口号：“芭提雅永远不眠！”深夜10点，芭提雅便吹响了夜生活的集结号。城中最为风骚的风情街上，裸女造型的霓虹灯摆出各种造型放荡闪烁，与大商店、大酒店、歌舞厅、夜总会的灯光，与充塞大街小巷的流行音乐互相攀比，挑逗人的眼睛，勾引人的肠肠肚肚。马路上行人摩肩接踵，街道两旁酒吧鳞次栉比……走在这条被称为“性欲迪士尼乐园”的街上，我的直观感受是，那空气中都弥漫着诱惑人的春药分子，可以杀死一切所谓的冷静和理智，只剩下兵荒马乱的放纵。
芭提雅还有一道奇特的“风景”—人妖表演。导游介绍人妖是通过药物和泰国传统技术，将男子进行变性。行走江湖的人妖剧团，就是用身体“写作”搞演出。按旅行社安排，我们在一个叫“东方公主号”的游船上看了一场人妖表演。本是“爷们”的演员，在舞台上展示的却是比女人更妩媚迷人的容颜，更曼妙高挑的身姿，更光滑细腻的皮肤。舞姿也专业，绝对的风吹杨柳。美中不足的是现代医术还无法使男人声带变成女人声带，所以，她们的唱歌是假唱，用录音带配口型。
导游介绍，早些时候，人妖是泰国许多贫穷家庭无奈地为孩子找的一条生路。不过，现在有不少人是自愿选择。在这个世道上，一张漂亮女脸肯定比男人的臭嘴脸好使，于是，就有一些爷们自愿人妖。
海边发呆
看了人妖表演出来，导游安排了一个小时自由活动逛风情街。我则一个人坐在海边礁石上面对茫茫夜色发呆。
涨潮了，海浪拍打海岸，声若闷雷。就想到了身旁这个东方民族与大海的关系。泰国有海，但历史上这个民族并不与海合作，那海浪一打来，心就虚了，手脚都往回缩，多回到平原森林里讨生活。其实，它周边的柬埔寨、越南，甚至中国、印度这些大牌古国，都患了同样的病—“恐海症”。全长了一副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的脸嘴。虽然天赐好海，偏就不靠海吃海，也不在大海边立国—那京城都躲在内地。所以，思想、情感、精神、文化都画地为牢。以我们东土大唐为例吧，据说我们的老祖宗把大海的尽头想象成无底深渊—乖乖，好吓人的，去不得也哥哥。于是就急急忙忙在海南搞了一个天涯海角来框束眼睛的远望……而欧洲人从古希腊开始，就喜欢在海上玩，于是就成了满世界跑的旅游达人，500年前的他们站在大地上时，居然就想象出地球上的几大洋都是相通的—那脑袋中主管形象思维的右半球也太发达了。所以，就搞了环球大航海，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写出了天宽地广的精神文化“游记”—他们不但用手脚征服世界，还用思想征服世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个人以为，所谓人类文明，就是找到了打开天地大美密码的钥匙。每一把钥匙打开的神秘之门，里面都有阿里巴巴宝藏。中国、印度都找到了一些这样的钥匙。但由于西方人跑得更远，看得更多，想得更广，因此找到的钥匙就是一大串。中国找到的，日本、朝鲜、中南半岛都拿去用。西方找到的，是全世界“通用粮票”，大家现在都用。
自由活动时间结束了，泰国导游过来轻言细语招呼我归队，于是就把心思放到了他身上。几天相处中，他为人行事都慢条斯理，不急不忙，温吞水一样。问过华人导游，回答说泰国人大多这样。原因是气候太热，心急就更热，动作更快不得，那是火上加油。不过，由于天热心要慌，人就无法平心静气思考。所以，热带之地大多产生不了卓越的思想家、高迈的精神作品、开一代新风的发明创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黑格尔说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据我观察，丰富多彩的文明，大多居于北纬30度到50度之间—在这个亚热带与温带空间，人可以甩开膀子乱蹦乱跳，可以随心所欲思考。加上四季分明，就能感受自然不同季节的色彩、声音。天人感应，那脑袋自然就会灵光，就会起承转合地生出“春来江水绿如蓝”“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碧云天，黄叶地”“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意。而在热带地方，那树木一年四季都傻不拉叽一副绿脸嘴，又没有春花秋月与夏荷冬雪来下酒，如何诗意得起来？
我们是10点半离开海滨的。向海上望去，还有一批游客影影绰绰从“东方公主”号喧闹着下来；向城市望去，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光怪陆离闪烁，靡靡之音隔空传来，放肆地挑逗玩弄夜空—芭提雅已经开始了它任性的“白昼”。估计，佛祖来，它不理睬；国王来，它也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