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园》写得像它的名字一样飘逸、奇幻而且美丽。
著名的电影艺术家儒斯坦·梅朗刚刚执导完一部影片,在巴黎近郊买下了一座旧房,不意却走进了一个女人造就的境界!并因此而神之颠之、魂之倒之。其烈烈之情、其切切之思,引发了儒斯坦在艺术创造中的一次灿烂升华。
然而这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关于爱的故事。
奇就奇在儒斯坦从未见着那座房子的前女主人布朗诗,却在她的世界里流连忘返。这个世界只是一种氛围,看不到,全凭感受,而儒斯坦恰就具备了艺术家特有的纤细的感受力!首先让他不得安宁的是这所房子,尤其是布朗诗卧室中的十足女性气息。围绕小楼的湿润的丁香花,室内珍贵木料的玫瑰色调,闪闪发光的绿色、乳白色的玻璃制品都提供了一幅十足的女性化的温馨图像,让人觉得一个谢了顶的男人生活其中好不协调!然而在一圈女人的氛围中塞进一团男人的思绪,倒是蕴含颇深的。继而令儒斯坦魂不守舍的是他偶然地发现了若干封各种男人寄给布朗诗的情书。他读着这些情书,先是带着一种仿佛窥视了别人隐私的不安和犯罪感,并且很是不屑地冷眼旁观,看着那些男人如何被一个女人所吞噬。看着看着,他开始对这位女人产生敬意,而后与之共忧乐,再就是春梦连连,竟狂热地爱恋起布朗诗,并为她不安,为她狂喜,为她哭泣!
然而他所狂热爱恋着的女人只残忍地给了他一个遥远的背影。这个女人始终都没有转过身来正眼瞧他一下。布朗诗像是橱窗中背对着他的一件精美的展品,他可以通过感觉确确实实看到她,可就是触摸不着;他只看到她的棕色长发披散在她红色皮椅的后背上,却从来看不到她的真实面容,他在梦幻中拥抱着的这尊女神只是投射在一面巨大镜片里的幻影,这面镜子由一群给她写情书的男人拼接而成。儒斯坦对着这面镜子嫉妒得发疯,他简直要狂吼:布朗诗你回过头来!可布朗诗太固执。于是儒斯坦换了一种自我满足的方式,全身心地投入艺术创造。他要把所读到的信件——一堆富有人情味的材料,通过艺术的点染神圣化。这里隐伏着结构的秘密。
不得不惊异于一个女作者选择了一个这么女性化的叙述角度顽强地表现她的女性意识。作者所着力刻画的布朗诗(她无疑是本书的中心角色)从未出场,却无处不在。全书完全是通过男人或男人们去观察、表现、塑造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机智而富于想象力的视角。作者心中的布朗诗、儒斯坦意中的布朗诗,那一群男人情书中的布朗诗构成了一个多重内聚焦的叙述网络中浮雕般突兀着的布朗诗。三重的光打在同一座塑像上,竟使之熠熠生辉!
然而布朗诗实在不过是个心脏尚不康健的飞机试飞员,并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她身体羸弱、脸上还有雀斑,不过,恰就是这副羸弱身体所透现出的顽强的生命力、这颗并不强健的心脏所充溢着的飞翔欲望、这张并不完美的面容所反射出的另一个神秘美丽得令人迷幻的境界使得这个生命变得再也不平凡。布朗诗代表一种精神,一种否定尘世、超越现在、趋向崇高的精神。这种精神化为一种引力,使得在她周围的人,尤其是男人,即使是偶然路过(如儒斯坦),也会被紧紧吸附而身不由己。“月神园”的象征意味就在于它固执地表现了这种引力和人格化存在,它构成了布朗诗的世界。这个园子不存在于地上,不存在于人间,而是一块氤氲着并且超拔于地上人间的精神云团,布朗诗拥着它是为了逃避这个世界的暴行和冷漠,儒斯坦追寻它是为了获得一种艺术创造中的超自然力量,并且因为它才感到他和其他男人都活得太具体,感到自己生存的理由与广袤无垠的世界之间的不相称。一个女人,一个影子般存在的女人竟然使一贯自信、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对自己生存的根基产生了怀疑!真担心基本还是父性意识统治的社会或男性观念太强的人能否容忍一个女人的“挑衅”。然而布朗诗只是温馨着,她并没有跳将出来狂吼着要把这个世界扭转过来。她的注意全不在此。她甚至连头都没回,便飘然地去了,只留下了一种力、一个场和她“月神园”的芬芳。
为了使布朗诗回过头来,儒斯坦拼命构思新作《特莉勒比》。这原本是个民间传说,说的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平凡女人如何充当了一个男人才华借以发挥的工具而变成举世闻名的歌唱“夜莺皇后”,而在那个男人死时,她又是如何忽地失声继而变疯的故事。而此书的全部结构意图竟然展现一个相反的事实,说的是一个男人或男人们如何从一个女人那里获得艺术灵感、“获得歌唱的美”。所不同的是儒斯坦没有变疯,他找不到布朗诗,更不相信她已经死去,他固执到几乎天真地相信:即使坠机,布朗诗也会在广袤的沙漠上不停地走下去,就像走在月球上……这个世界真像是颠倒了一样,仿佛是女性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使,凭借着一种超越的精神力量点拨一切。你如果真从超越的角度看问题,性别便给抽象掉了,剩下的是对于“去蓝天寻觅天火”的忘我热情。如此看来,此书断断不是什么俗气的爱情故事,写到爱,但不只是爱;一个女人和众多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也断不能从肉体凡胎的低层次情欲中寻求解释,那是一个女人与世界对话的独特方式,布朗诗娴熟而又富有创造性地使用了它,如此才有《月神园》。
《月神园》并不充满空灵,书中的必要的社会画面、政治要求被处理得相当克制和隐讳。比如布朗诗居然在巴黎街头参加了游行,还挨了打!至于为什么参加、抗议什么,作者一律不作交待。政治的突然出现固然有点突兀,却促使布朗诗执着地要去寻找那些打人的“他们”,“无论如何必须看一看他们的面目。看看他们脑门上有否标记。看看是否可以在街上认出他们。哪里有战争,他们就在哪里。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人忍受被侮辱的痛苦。……我将要奔赴与利比亚和突尼斯边境相接的沙漠地带……奔赴没有尽头的莽莽沙漠。从那儿,我将再奔向我可以驻足的地方,我必须探索……不然,我的内心将恐惧不已。”这是全书唯一的一段布朗诗的内心独白,见之于一封给她丈夫的信中。我想,这段引文已经清楚地说明了布朗诗不断冒险、不断探索、不断寻找、不安而且不满的现实依据。
关于作者埃尔莎·特丽奥莱,中国读者知之不多,然而她却是当代法国文坛上一位富有才气的女作家。她是苏联伟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小姨,法国著名文学家阿拉贡的妻子。她的作品融轻微的感伤情调与奇妙的想象为一炉,令人想起E. T. A. 霍夫曼和H. C. 安徒生的神话故事。《月神园》是她的三部曲《尼龙时代》中的一部,写于1959年[另两部是《赊欠的玫瑰》(1959)、《灵魂》(1963)]。只要细读,你便会确确实实感觉到特丽奥莱的风格。这部小说写得很是飘逸,甚至把重大的社会事件都轻而易举地淡化了,真正要写的人物却让另一个人虚掩着;真正要展示的内容,却隐藏在一个巧妙得有点俏皮的结构中,令人觉得仿佛是雾中观花、水中赏月,似真实又虚幻,才要显现却又隐去,很是神秘。《当代法国文学词典》上说她可能要“证实灵魂的存在及其顽强性”,恐怕不无道理。
如果有兴趣,也与布朗诗神交吧,到她的月神园去。
高瞻
1986年12月15日于南大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