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连同家具一起出售。园子里丁香花盛开,沉甸甸的花序,宛如一串串紫葡萄。房子的钥匙由村里食品杂货店的老板娘代为掌管。她费力地开着锁。买主在一旁看着。接着,他随老板娘步入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厅,穿过百叶窗紧闭的饭厅,来到了厨房,最后说道:“这房子不错,我买了。”
这男子胖胖的躯体,头发稀稀落落,颜色倒是金黄金黄的。脑袋上,只有后脑勺还留有一圈头发,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圈光晕。他两只眼睛湛蓝湛蓝,俨然似一对新生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很不起眼,更使这片蓝色显得无边无际。他长着一只扁小的鼻子,柔美的嘴唇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不假思索便决意买下这座房子的买主就是这副模样,只有这小地方的老板娘才不能马上认出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电影艺术家儒斯坦·梅朗。
一般说来,一位电影导演往往闻名遐迩,但露面很少。然而,儒斯坦·梅朗鼎鼎大名,终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那微微发福的躯体,金黄色头发形成的光晕和湛蓝的目光已经与儒斯坦·梅朗这一名字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不久前,他刚刚执导完一部影片。他耳朵里还充斥着摄影棚里各种奇异的声响,脑子里还翻腾着影片中的故事,眼睛里仍闪现着形形色色的图像,便匆匆溜之大吉,来图个安静。每每拍完一部影片,他总是十分失望,心想世间有那么多神奇而严肃的事物可以表现,可自己为什么偏偏选择这样一个了无意义的故事,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主题?他到底是怎么了?简直是鬼使神差!……
就买了这座房子吧,哪一座都行,但愿不等办完那烦琐的购房手续,就能马上让他安下身来。“你说办手续呀,”老板娘思忖,“真不可思议,就这么一座破旧的、一点也不舒适的房子,竟然不惜掏出几百万法郎!”
儒斯坦手下有一位勤快能干的办事员。翌日,他便住进了这座掩隐在丁香花丛中的房子。他是傍晚时分到达的,一进屋就找了一间卧室,一头倒在老板娘铺好的床上,直到次日天色又晚时方才醒来。清新的空气透过敞开的立地窗吹进卧室。他在睡衣上又套了一件室内便袍,走出户外,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儒斯坦·梅朗在一个平台上踱了几步,这处平台又像是阳台,隐没在雾蒙蒙的暮霭中。夜色渐渐变浓。一簇湿润、芬芳四溢的丁香掠了一下他的脸庞……明天,对,明天再细细观赏吧。儒斯坦返身回到床榻,继续睡觉。
阳光透过平台一侧的三扇窗扉射进房间。儒斯坦安逸舒适地倚在枕头上,好奇心十足地观察着新居。一睁开双眼,他首先自问身处何地……一种不适感油然而生,仿佛他误进了别人的家门。莫非昨晚多贪了几杯?说不定有人就要进屋,责问他待在里面干啥!他险些从床上一下蹦起,逃窜而去……但是,他渐渐逆序追忆起这之前发生的一切:傍晚,一簇湿润、芬芳四溢的丁香……老板娘帮助整理好床铺……他把汽车开进车库……噢,一点不错,这就是他刚刚置下的住房!每当儒斯坦·梅朗身体疲惫到一定程度,他便会放任自己,做出些荒唐的事来。这幢房子,就是他在放任自流中买下的……咄咄怪事。儒斯坦躺在床上,环视着这间属于他的卧室。
卧室阒无声息,但有别于一具僵尸,酷似一个沉睡中的人那一动不动的躯体。房间温暖、恬静,仿佛有个生灵在微微呼吸,好似在静静恭候着女主人像平素一样进屋。女主人每天夜里都在这张床上休息。毫无疑问,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儒斯坦猛然感觉到了床上用品的雅致。上面饰着女主人姓名的起首字母……可他怎么也辨不清这些反向饰就的字母,莫非他已经疲惫得神志不清,睡觉时都没有觉察到这床垫的舒适,被褥的轻盈、温暖?也许在马路上,他也会照样呼呼酣睡。
令人感到奇异的,是这间卧室活像个烟盒。房间的四壁、天花板都由珍贵的木料制成,呈玫瑰色。左侧平台一边那宽敞的大落地窗和右侧那些小巧玲珑的窗扉框架用的也是这种珍奇的木料……室内的家具都饰有凹槽。儒斯坦回忆起熄灯前在小木梳妆台上看到的那些闪闪发光的、绿色、玫瑰色的玻璃制品。现在一切又呈现在眼前……一条旧碎花地毯,上面饰着模仿镶木地板的图案……儒斯坦突然充满好奇心,犹如一位游历者刚刚驻足于一个陌生的都市,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房子,看看拥有这样一间卧室的房屋到底是什么模样。
儒斯坦出门来到朝阳的平台上。平台几乎还笼罩着一片夜色,一簇簇丁香直碰他的身子。平台相当宽敞,与房子的夹层处于同一水平线,两侧长着茂盛的丁香,正面朝向田野。儒斯坦凝望着初绽的透明色的新绿。眼前,田野轮廓优美,穿上了犹如鸡绒毛被般柔软的绿装。他觉得一种异样的欢乐感在心中陡然升起:莫非交上了好运。盲目抽中的会是个中彩签,给他带来了这般温柔,这等喜悦……他很快穿上衣服,准备到房子、园子周围和附近转一圈,看一看,把什么都了解个一清二楚。
他不慌不忙,不惜花费时间,慢慢地仔细观察每个角落,从顶楼到地窖,从沿村庄小路修建的院子隔墙的小门到院内盲墙中间那朝着田野的宽敞的栅门,一一看了个究竟。房子和院子都不算很大,但院子与田野只有一栅栏之隔,几乎连成一片,显得十分辽阔。房子里,各房间一间连着一间,四通八达,小客厅紧连饭厅。饭厅处于房子右侧,书房的正对面……且饭厅有一面墙壁几乎开满了百叶窗,只要一打开,就和院子连成一体……其他三间屋子也都相互毗连,这三间屋子处在二楼,由小客厅的一座小楼梯上楼。此外,紧挨着饭厅的还有一个厨房间,与厨房间毗连的是车库,车库旁边是一个窄小的工具室。儒斯坦睡觉的那间屋子处在书房后面,但位置要稍高一些,进屋要登三级台阶。
儒斯坦喜爱徒步行走,这是他唯一的体育活动。他信步走去,像观察他的住房和院子一样察看着春天的景色。太阳张开那阔大的手掌,用它那温和的手指抚摸着他疲惫的肩膀,与他脑袋四周的光晕嬉戏、玩耍……儒斯坦细望着大地苍白的脸颊上渐渐露出的色彩。所谓村庄,只不过是一家大农场,总共只有五六座房屋。村口一花园的深处,一座小城堡坐落在一块高地上,窗户全都紧闭着。村庄的另一侧,田野后边可以看到远处工厂那高耸的烟囱。村子的男人们都在那儿上班。他们每天去得很早,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小摩托车。孩子们的学校就在工厂附近,他们一大早就得徒步去上学。妇女们都待在家中。儒斯坦拍完片后,没留地址就溜了,现在,他一人独占着这广袤的整个大地。
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睡睡觉……这样,他激荡的心潮和如维苏威火山般翻滚的大脑就可慢慢平息下来,停止喷射火焰与熔岩。他在通往田野的印着深深车辙的泥路上一走就是几公里,或在矮林和树林的小径上徜徉。景致相当平淡,显得空荡、辽阔、单调。在这样的风景中行走,仿佛置身于空中或海上,似乎在原地踏步,不见往前去。儒斯坦直到吃饭、睡觉的时间才回家。他那湛蓝的目光很快征服了食品杂货店老板娘瓦芳太太,她表现出无比的忠诚,从物质上解除他在吃住方面的一切后顾之忧。她多么希望能到饭厅一日三餐侍候他,可儒斯坦借口自己用膳不规律,摆脱了她,到厨房自己准备吃喝。厨房间饰着蓝色图案的方格瓷砖,里面有一个通风食品柜,藏着冷食,还有一个丁烷气炉。瓦芳太太早把餐具摆在白木餐桌上,将烧好的蔬菜、鲜鸡蛋和牛排放在炉子边。儒斯坦的拿手好戏,就是善于按自己的口味煎个荷包蛋、烤牛排,自得其乐。瓦芳太太要到第二天才会来,整幢房子就他单独一人,他甚觉惬意。
这真的是他的房子?第一天清晨醒来时产生的那种误入他人家门的感觉不时在他心头出现。每次进屋,他几乎总觉得房子的女主人就要回家。夜晚,窗内昏暗无光,这使他惊愕、不安!他常常故意在小客厅里碰倒拐杖,掀翻椅子,把门碰得吱呀直响……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尽管他刚才做的一切几乎是下意识的,但他自觉无趣,像个大傻瓜。他钻进书房,书房以审慎的态度迎接他,在这里,除了书籍,他碰不到任何生灵。
无论是在这间书房,还是在别的地方,儒斯坦·梅朗都踏着一个人新近留下的足迹,这人仿佛还未离去。书房里有张躺椅,红色的绒面,高高的靠背按人体背部的曲线制成,每当他躺在这张椅子上,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向那些垂手可得的书,这些书经过反复阅读,一到手上便会自动打开,仿佛已经习惯将其中几页呈现在天知道是来寻觅什么东西的人的眼前。这是些小说、传记、神怪故事……这些贝洛、格里姆、霍夫曼和安徒生的书看去就像是一个恪守教规的天主教徒用的弥撒书。还有的书读得已经破损,比如乔治·德·莫利埃的《特莉勒比》,或《长风怒号》《喀尔巴阡城堡》《大个子莫奈》《乡巴佬雅古》……以及伊莎贝尔·埃贝哈德特的所有作品。伊莎贝尔是位俄国穆斯林,于十九世纪末去了阿尔及利亚,在那儿过着阿拉伯人的生活……许多书架摆满了百科全书和有关飞行、天体物理、宇宙航行的书籍……像公证人用的多屉黑色大写字台前有一张褐色的旧皮椅。每当他坐在写字台前便可看到一张普普通通的硬纸板纸垫夹着的吸墨水纸上那反向的字迹。大大的水晶玻璃墨水瓶里没有一点墨水,笔盘上放着许多铅笔、小刀、铅笔刀……光滑油亮,几乎近于黑色的漂亮小皮盒里装着邮票、回形针和图钉。一只乳白色的盘子里摆着好多不同国家的硬币……一只没有水的银杯里插着一支玫瑰花和几支铃兰花,花都已干枯。
儒斯坦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双目茫然,思想模糊,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很长时间。他喜爱这间屋子,书籍组成的四壁比任何人都更热切地拥抱着他,更充满生机地拥抱着他。书房的天花板相当高,整个儿占了底层和一楼的高度,看去好似一个小教堂,尤其是书房有一面呈圆形,墙角圆形的细木护壁板中带着一个个壁橱,那高而窄长的窗扉令人想起教堂的彩画玻璃窗。窗帘虽然是仿壁毯,但十分宽大,显得极为庄重。当儒斯坦第一次拉上窗帘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妨碍了某人的私生活,马上转过身子,仿佛做了错事被人当场抓住。毫无疑问,占据这座房子的显然不是鬼怪或幽灵,而是一个始终存在的生灵。
他选择了《特莉勒比》。这部书描写的气氛与房子的气氛很适应,儒斯坦情意绵绵地翻动着发黄的书页。他从未读过这部小说,但在英国出生的母亲给他讲过这个神奇的故事:有一位女子,她的嗓子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但不幸耳聋,连《月色融融》这首家喻户晓的歌曲都不会歌唱。后来,一位男子的神奇力量使她成了最令人赞叹的女歌唱家。就在这位男子逝世的那一天,正处于顶峰时代的特莉勒比在舞台上突然失去了声音。儒斯坦躺在红绒面的躺椅里,面朝书架,被这一个情节发展缓慢的英国民间故事、被作者和自己回忆的声音所陶醉,他仿佛正在结识一位他经常耳闻的人物。特莉勒比在这座房子里自然有她的位置……
一天,他上午散步后,比平素回来得要早些,想问瓦芳太太几个问题。因此,当瓦芳太太自告奋勇为他准备午餐时,他欣然同意了,并尽量逗她说话,而对瓦芳太太来说,开口说话是件极易的事,她险些没完没了地唠叨起自己的一生经历来。瓦芳太太围着他转,掀动着炒锅,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生性活泼,做起事来总是一心一意,干家务事已经习以为常,犹如一只母鸡啄食和下蛋那么自然。再说,她两条细长的大腿架着一个笨重的躯体,尖尖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俨然似一只母鸡。她身着一件市场上出售的那种白碎花黑色围裙,穿着一双黑色的便鞋:她正在为丈夫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