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座房屋并不是一位夫人出售的,而是属于一家房产公司。而梅朗先生仍想弄清他是从谁手中置下这座房子,谁是这座房子的最后一个主人。可瓦芳太太一无所知……也许这房子的主人就是那位在这儿居住了许多年的妇人,可瓦芳太太和此人不熟悉,因为她自己来这个地区落户的时间还不长,再说,倘若她知道这儿的人的秉性,她当初也决不会抛下在吉索尔的生意……她丧偶后,房产公司的一位经纪人花言巧语,骗走了她的小店……可是,自她搬迁到这个地区以后,那位夫人就一直没有来过?噢,没有,她已经说过,自她到这儿安家后,这座房子一直关闭着。后来,还是那位房产经纪人又找上门来,问她是否愿意代为负责接待购房者的来访,并把房子的钥匙委托给了她。不交给她,他又能交给谁呢?这一带的人很怪……村口城堡的先生和太太只在夏季才到城堡来住一个月,从不驻足小村庄。瓦芳太太甚至以为除了大农庄的农民外,他们害怕在工厂做工的所有工人,可实际上这儿的农业工人并不比在工厂做工的工人更随和。城堡主是工厂的管委会主任。工厂生产什么?生产的是塑料品。这是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凡是大工厂,无一不是股份有限公司。不过工厂还算有个主,名叫热内斯科先生?他个子不高,有可以称得上是金黄色的头发,开着一辆漂亮的汽车……据说他不久前刚刚结婚。工厂里有些事进展不顺利,出了些安全事故。上一个星期,有一个十六岁的童工连手腕带手全给机器轧断了,被送进医院。反正这儿的人跟别处的不一样。男人们一上班,女人们便闭门不出,不到万不得已需要买点盐、糖、肥皂、面条之类,她们不来食品杂货店,而且即使来到小店,也只是说句“您好”之类的话,表示一下意思而已……可是这座房子一卖给梅朗先生后,这些人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地里却想方设法打听消息……那位养了一对双胞胎的年轻的玛丽甚至还说:“真遗憾,房子原来的那位女主人,是那么风度翩翩……”玛丽可能还提起那位女主人的名字,可我没注意听,好像叫什么奥蒂尔,奥塔尔……
瓦芳太太告诉他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可儒斯坦得知原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夫人风度翩翩,甚感满意,说到底,他不喜欢对这位夫人了解得更多,住一位陌生女人住过的地方相对来说不那么令人惶惶不安……他为住进她的房子而高兴,这并非因为那位夫人的情趣与他相投,而是因为他好奇心十足,想发现她的情趣,且她的情趣也没有引起他的反感。恰恰相反,他任凭自己受她的情趣影响,并从中感受到了几分愉悦,心想到巴黎城时,一定要去波拿巴街、圣父街去看看那儿出售的乳白色玻璃制品……
一天夜晚,他终于有了新发现。那是初夏的一个温柔的夜晚,甚至在这荒僻的地方,户外也传来了缓慢、茫无目的的脚步声,就像是一对对情侣在漫步缓行。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忽然一把钥匙从书中掉下来,跌落在他的脚下。他匆忙捡起钥匙,仿佛这钥匙马上会逃走似的。也许是写字台的钥匙?书房里有张写字台,是一件漂亮的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家具,乌黑发亮,反着光,好似一只高顶礼帽发出的回光。可是,这张写字台的钥匙一直不见踪影,致使写字台俨然成了一座堡垒,高大而深幽,不可攻破,占据了书房许多位置。它那封闭、不透光的表面时刻在嘲弄儒斯坦。
钥匙轻而易举地一转,写字台那宽宽的锁档便慢慢地朝儒斯坦方向落下。真是一张漂亮的写字台……中间的大抽屉完全是新哥特式装饰,里面隔成一个个小文件格,抽屉面和格子框架全都用柠檬树木制成,柠檬树木的黄色更衬托出桃花心木的淡雅。儒斯坦赞叹不已。“写字台”[1]一词是否源于“秘密”一词?若细心寻找,他兴许能发现秘密文件格呢!可新哥特式装饰的大抽屉装满了纸张。儒斯坦拿起一个露在外面的线头一拉,拉出了一叠扎在一起的信纸,其余的全散了,纷乱地落在写字台的绿皮面上!扎成小捆的信札在写字台上弹跳,散乱的纸片则四处乱飞……儒斯坦手足无措,呆乎乎地看着自己不慎引起的像雪片似纷飞的纸片。这一捆捆信札用细绳、饰绦或牛皮筋扎着……有的扎得不结实,全乱了,信与信封分了家……儒斯坦信手捡起一张信笺,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爱您……真有趣。这下该怎么收拾这乱糟糟的一摊?儒斯坦想方设法,企图把信放回原位,可要再放进去,得首先把这一封封散乱的信整理好。这得花费时间,还要有耐心,否则甭想放好……儒斯坦甚为恼怒,不想继续整理下去。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把全部信件都拿出来,放到别处去,比如付之一炬。儒斯坦走到写字台旁,拿起废纸篓,把扎成小捆的连同散乱的书信全塞进纸篓,又走回写字台,放在上面。在瓦芳太太来处理这些书信前,怎么也得先看看这些到底是什么信吧。
儒斯坦没有坐下,从纸篓里拿出一大把信,放在写字台上摊开,从一个信封中取出一封信,把它打开……就这样,他一封又一封地拆阅着。是些情书。全都是这类信吗?也许不全是……然而这又是写给谁的信呢?儒斯坦在信封上寻找收信人的姓名:布朗诗·奥特维尔夫人……他一叠一叠地查看,全是同一个名字,很可能就是那些书籍、床榻、乳白色玻璃制品及这座房屋的女主人的名字。儒斯坦坐了下来。布朗诗·奥特维尔……他拿起其中一叠信,是为了再查看收信人的名字吗?他又放下了信。总不能冒昧偷看写给这位妇人的情书吧!她已经扔了这些信……这确实不错,但是扔在一件上锁的家具里。她是否遗忘了这些鸿雁呢?瓦芳太太说过,这房子已经一年多没人居住了……哎,真是活见鬼?怎么处理这些信件?该去问谁?问房产公司?儒斯坦重又把纸篓里的一捆捆信件放在写字台上。这些书信有的信纸已经发黄,有的仍很新……他弯腰捡起一张掉落在地的信笺,这是一封信的第三页,写着有棱有角但又带点稚气的蝇头小字:
……因为我丝毫不能为你做点什么。那么,我为我自己也就用不着做什么了。倘若我对你已经毫无用处,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何用呢?为此,我走了,此时此地,我正处于狂热之中……我没有必要欺骗你。我曾想以劳累、好奇心、危险来战胜这种狂热,但无济于事。我曾在茫茫大漠中跋涉,在辽阔蓝天上飞翔,在荆棘丛林中穿行。我也曾和形形色色的黑女人厮混,有的生性软弱,轻易委身,有的十分倔强,心肠若椰子核般坚硬。我曾试着当一名男仆去侍候人,也曾奋发精神,尝试着去管理殖民地;我打猎、垂钓,也当过白人老爷,由黑人抬着游历。在那充满恶梦、幻景、幻影和幻觉的节日和典礼仪式中,我俨如一头野兽,被赤身裸体的黑肤巨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然而,我眼睛看到的只是你!啊!你是珍贵的金银,你是多么伤人、多么冷酷,我温柔的布朗诗!
真有意思……儒斯坦微倾着脑袋,在写字台上那些散乱的书信中翻着,寻觅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字迹有棱有角的书简……没有找到……他索性从写字台下抽出椅子坐下,把纸篓里的信全倒在写字台上,看看是否有必要分拣一下。啊!又是一封同一字迹的信:
亲爱的姑娘,首先,我要向那些现在为你献花的人们致敬。大自然是决不会容忍空虚存在的,既然我已经离开了……我永远离去了,一切全告终了,就像有人告诉一位母亲,她生下的是一个死胎。我暗自对自己这么说过。长期以来,我期待着、梦想着,然而……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的,我曾努力过。我无私地爱过你,我曾想使你摆脱消沉、孤独和无法与人接触的生活,摆脱那种大家都欣赏你而又不能触摸到你的橱窗似的生活……人们可以目睹到你蠕动嘴唇,却听不到你的声音。当你伸手去抚摸时,橱窗玻璃却又挡住了你的手,这种生活岂不让人到了发疯的地步!我崇高的朋友,我亲爱的妹妹,你不愿作我的终生伴侣……于是,我走了。既然我对你已经无足轻重。我离开了你,投入了虎口之中,但即便如此,我也比在你身边更安全,我亲爱的、温柔的姑娘,我温顺的鳄鱼。我安闲地坐在一只装满炸药的箱子上注视着。这是一种献身于非正义事业的英雄壮举,充满虔诚、充满狂热。啊,上帝!要不怕炎热,不惜流汗!我还要更深切地体验这一切,更进一步去经历这一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职业,我热爱这一职业,就如你爱你的职业一样……
又是一封没有结尾的信……他要更进一步去经历那一切。他干的职业可真是一个有趣的职业!可怎么搞的,他结识了一位最令人瞩目的小说家,这位小说家以引诱女人打开小提包,掏出包中之物为乐事。对他来说,这远比详细叙述一生的故事更有价值,殊不知最为真实的故事也免不了是编造出来骗人的。这座房子犹如一只大提包……主人不在场,随意搜索房内的东西,这不怎么妥当,就像那位小说家与一群充满诱惑力、笑盈盈的女人打交道……可是,这只大提包属于他,属于儒斯坦!可为什么会有捡到失物的感觉,觉得不应该随便乱翻,而应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女失主呢?儒斯坦开始整理起杂乱的信件:扎成小捆的放在一侧,散乱的和零星的信札放在另一侧。他没有再发现写在薄薄的信纸上的、字迹有棱有角的信……不,这又是一封……
我的布朗诗,你满头棕发,皮肤白皙,光彩照人。我想我不久就要回到蒙特卡洛电台工作。我在这儿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是个不称职的记者,预感到将发生重大事件,却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再也不能充当一个传声筒了,我坚信自己定能摆脱这一角色……然而,我决不企求任何人来安慰我。沙砾、妇女的面纱、黑绒绒的乌发、白色无尾常礼服、耀眼的阳光,这儿的一切都已经发展到反面……我想不能在信中跟你谈这些,等我回国后再跟你细叙吧。我就要回去了。
我将于月底乘船归国。眼下还有三个星期,既然我还在这儿,我总还得再干点事。我利用眼下的这些时间整理采访笔记。我手头有不少录音和没有剪辑的录像,但愿能和马奇一起把手头的这些事处理完毕。特别有几位传教士,他们劲头很足,想把这些录像好好修饰一番,以赢得众人的喜爱。总之,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可是你……太太,你却在空间徜徉,以寻觅引力极……真是耻辱!……
信上的字只写在信笺的一侧,字与字、行与行之间都留有很大的空隙,因此尽管是蝇头小字,通篇并不显得密密麻麻……这种字迹出于一名记者之手,确实令人可笑,看去就像是个孩子写的。儒斯坦站起身,踱步来到敞开的窗前。月亮弯弯,宛如一把崭新的镰刀挂在空中,高悬在黑暗的夜空。那些旧信札具有强烈的诱惑力……信中的这些话倘若出现在哪部书中,就早已谈不上秘密,失去其令人伤感的色彩了,犹如置身于肃穆的乡村墓地,看到那满目生机勃勃的鲜花和扎着锈迹斑斑的铁丝、露珠晶莹闪亮的花圈,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也就不那么神秘,不那么伤感了。儒斯坦凝视着夜空,任凭黑夜把他吞噬,心头升腾起一种痛苦中交织着幸福的感觉。突然,一阵风起,大自然为之一震,百叶窗咣啷一声撞击在墙上。儒斯坦关上窗扉。他重又坐到写字台前。噢,对了,那些情书,他都给忘了。
儒斯坦拿起一小叠用一根相当脏的白绳子扎着的信,这一叠只有五六封……信厚厚的,用打字机打在一种漂亮的水印纸上,只有一封是用工整的手写体写的……所有的信都没有信封,但标有日期……甚至是按时间顺序整理得有条不紊。
三月八日
我到底楼,给您打了电话。
不,我不是要与您说话,而是想听到您的声音。
也许您会在电话中回我一声:
“喂。”
抑或没有回音,您会不耐烦地说上几句别的话。
可您却没有作任何声音。
我的耳朵定将在寂静的黑潭中丧失官能。
躯体笔直地等待着没有沟通的电话交谈,揉着紧贴寂静无声的听筒的耳朵,这实在滑稽可笑。
通往爱情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观望”,另一条是“希望”。
我就是沿着这两条道路前进的。
在我叙述的事中,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布朗诗,您并非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人们甚至都不会注意到您。
可是,我却习惯于凭机器发出的声响去控制这些机器。
您的话声透出您思维的步伐和您心脏跳动的节奏,显示出您的愿望是如何产生,而又如何得到满足的。听到您的声音,就可知道您是怎么生活的。我谛听着,我知道女工们在工厂分拣产品是不会排除第二次分拣的可能性的。产品无可挑剔。噢,别谈我的所见所闻了。有关客观的及无关紧要的一切,我都谈到了。接下来,话题该转到赞扬上来了。我并不想赞美您,因为赞扬会使人负下情分。现在,我还是直抒胸臆,谈谈我的愿望吧。
这是难以启齿的事。幸亏您准许我给您写信,您也明白我跟您谈的是爱情。
即使在最大的都市,当人们对它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时,它就自然会缩小,显得渺小、俗气。
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其特有的气息。每件事物都被其特有的气息暴露了它与世俱生的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