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晚上,一个宪兵沿大街骑马飞奔而来,他带来一条消息:国王将于礼拜天驾临维立叶尔。省长下令要组建一支奢华的仪仗队。莱纳先生当晚赶回了维立叶尔,发现整个城市都已经沸腾了。
莱纳先生要找到一个率领仪仗队的人选,他知道,为了照顾那些被规划缩进的房屋,应该让穆瓦罗先生担任统领。只是这个人从来不骑马,因为他害怕从马上掉下来。
凌晨五点,市长找到他:“先生,现在你已经身居要职了,这也是众望所归的事情。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城,最发达的是实业,那些有钱人都是自由党人,他们渴望得到权势。我们要以国王的利益为重,以朝廷的利益为重,以教会的利益为重。依你所见,这仪仗队统领之职,应该委任谁比较合适?”
尽管穆瓦罗先生非常害怕骑马,但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份殊荣。
早上七点,莱纳夫人带着于连和孩子们从乡下回来了。这个时候,客厅里已经挤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纷纷恳求市长大人将他们的丈夫安插在仪仗队中,不过,很快这些人就被市长夫人打发走了。
莱纳夫人变得异常繁忙,这让于连心中不免有些苦涩:“我早就该料到,当荣耀迎门的时候,我们的爱情便会退避三舍。不过相信等这阵热闹过去以后,她便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说来奇怪,他感觉自己对她越来越依恋了。
于连等了半天,也没捞到时间和她说句话。有一次,她从他的房间出来,拿着他的一件衣服。这是他们这天唯一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有话想对她说,可是莱纳夫人却不想听,飞快地逃开了。
“我真蠢,竟然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她就和她的丈夫一样热衷于攀附权贵。”
实际上,她更疯狂。她还没有对于连说过,她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于连脱去那件无精打采的黑外套,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她是那样纯朴,但此时却也懂得如何动用手腕。她先后求得穆瓦罗和莫吉隆的同意,委派于连加入仪仗队。要知道,不少殷实厂商的公子都在竞争这个位置。瓦勒诺纵然憎恨于连,但还是把自己的马借给他一匹。所有的仪仗队队员都会有一件自备的或是借来的天蓝色制服,两肩上佩戴银质的上校衔肩章。莱纳夫人很想弄一套过来,但为了给于连带来更大的惊喜,她特意没在当地做衣服,而是派人到贝尚松去定制。
解决完了仪仗队的事情,市长还要张罗盛大的宗教仪式。国王莅临维立叶尔,一定会去拜会一下闻名的圣克莱芒遗骸。朝廷希望能够出场的神职人员多多益善,这让事情变得非常棘手。马仕隆,这位刚刚上任的本堂神父,正不遗余力地阻止谢朗先生露面。莱纳先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谢朗神父的故交德·拉穆尔侯爵也会随行而来。到时候,他一定会问起老友的近况。一旦他知道神父已经离职,必定会带上一大堆随从到神父隐退后居住的处所去拜访。这样一来,反倒变得被动了。
“可是让谢朗神父夹在我的班底里,我岂不丢尽了颜面,他可是个詹森派的异端分子,我的上帝!”
“亲爱的神父,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能让堂堂的维立叶尔市政府受到德·拉穆尔侯爵的羞辱。你可能对他不了解。在朝堂之上,他深思远虑,很有风度。但是到了地方,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讽刺挖苦,叫人下不来台,那都是他的强项。如果只图一时之快,那绝对会让我们在自由党人面前颜面尽失。”
经过三天的谈判,马仕隆终于决定让步,因为市长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强硬。于是他便拟了一封措辞委婉的信,邀请谢朗神父光临教堂,参加圣骸瞻拜典礼。谢朗神父回信提出一项要求,希望能够让于连以助祭的身份随行。
礼拜天一大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成百上千的民众从临近的山区赶来,把维立叶尔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大约三点的时候,拥挤的民众开始骚动起来,他们看到维立叶尔城十里外的悬崖上烽火骤起。接着,钟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炮声隆隆作响,不少民众爬到房顶和阳台上观望。
这时,仪仗队出动了,那光鲜亮丽的制服,引得民众喝彩声不断。大家都在队伍里寻找着自己的亲友。穆瓦罗先生骑马的窘样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仿佛随时准备抓住马鞍。不过,很快,大家的目光就被另一个人给吸引了。那就是第九排排头的骑兵,那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身材高挑,起初大家都没认出来他是谁。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怒气冲冲地大叫起来,激起了群众的愤慨之情。大家终于认出来了,那个骑在瓦勒诺先生的骏马之上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木匠的儿子——于连。顿时,大家都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市长,他竟然把他的家庭教师放入仪仗队,而将那些殷实的业主排除在外!
路边的人群议论纷纷,于连此刻却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他。他簇新的肩章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他感到得意极了。
在经过旧城墙墙根的时候,一尊小炮突然发炮,将于连的马惊出队伍。于连惊喜万分,他没有摔下来,他感觉自己便是拿破仑麾下的传令官,正率领千军万马攻向敌军炮兵阵地。
但是还有一个人比他还要幸福。她从市政厅窗口看他经过。接着她又登上敞篷马车,绕了个大弯,恰好看到他的马惊出队列,吓得她心惊胆战。之后,她的马车从另一扇门出去,一直尾随着仪仗队。
市长向国王恭诵颂词,数万民众振臂高呼:“吾王万岁!”一个钟头后,颂词读毕,国王即将进入小城,那些小炮又要连发数炮。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首席助理穆瓦罗先生跌落马下,掉进了路上的泥坑中。这次意外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因为只有先把他从坑中拉出来,国王的銮驾才能顺利通过。
国王的銮驾在教堂前停了下来。教堂的四壁挂着绛红的帷幔,国王将先在此处用膳,随后再去观瞻著名的圣克莱芒遗骸。国王刚进入教堂,于连便飞奔回莱纳府,脱下军装,卸下军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皱巴巴的紧身黑衣裳,上马飞奔回教堂。
教堂坐落在山丘之巅,风景怡人。于连找到谢朗神父,急匆匆地换上了他给自己的黑道袍和宽袖白法衣。随后他便尾随谢朗神父去找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这位新任命的主教是德·拉穆尔侯爵的侄子,已经被指定由他来导引君王瞻仰圣骸。可是现在主教大人却不见了。
众教士已经在修道院的回廊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次总共召集了二十四位本堂神父,他们对主教大人的少不更事发了一顿牢骚,最后决定最好还是由教会长老去谒见主教大人,敬告他国王即将驾到,宜尽快赴祭坛恭候。谢朗神父因年纪最长,被推举为长老。谢朗神父纵然对于连加入仪仗队有很大不满,但还是示意他随行而去。
主教的住处站着几个身高马大的仆从,他们用不屑一顾的语气回复谢朗神父:“主教大人不能谒见。”于连看不下去下人的无礼,便沿着修道院跑了一圈,顺便把每扇门都推了一把。其中有一扇窄长的门被他推开了,他走进去,里面是一间静修室,很多侍从站在那儿,他们见于连神色匆匆,以为他是应主教大人召见进来的,便允许他通过了。
他前行几步,来到一间黑暗的大厅,那里四壁都镶嵌着黑色橡木的护壁板,除了一扇窗子外,其他的窗子都被用砖石封死了。这个大厅是1470年为赎罪而修建的,如今,昔日的华丽已经不再,于连心中不免感慨万分。他安静地站在那儿,看到大厅的另一端,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桃木镜台之前。他身穿紫袍,上罩镶有花边的白色法衣。此刻他的右手正对着镜子,做着祈福的姿势。
“这是怎么回事?”于连心想,“难道是一种准备性的仪式,要让个年轻教士来做?也许他是主教的秘书吧,不如我上去问一问。”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还在重复着祈福的动作。
等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脸上带着愠怒的神色。于连停住脚步,他觉得自己该说话了。
此时,那个年轻人已经从镜中看到了他,他转过身,用温和的口气问:“那么,先生,已经做好准备了?”
于连一时不知所云,这时,他看到他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原来他就是阿格德大主教!于连暗想:“他竟然这么年轻,不过比我大六七岁!”
然而现在,他却还什么都不是,他简直惭愧得想要钻到地缝里去。
“启禀大人,我受教务会长谢朗神父的指派——”
“哦,谢朗先生,有人曾向我举荐过,”主教很客气地说,“不过,请原谅我,我还以为你是去取主教峨冠的,从巴黎动身时,因为装箱不小心,把上面的银丝网给压瘪了。如果就这么戴着,实在有碍观瞻。可是,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峨冠还是没有取来。”
“如果大人允许,我马上就去把峨冠取来。”
“那就有劳你了,先生,”主教说,“我马上要用,让诸位在外面久等,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于连走到大厅中央,回头看见主教大人还在重复祝福的手势,心想:“这大概是在为一会儿的典礼做准备吧!”他走进修行室,看到峨冠正在侍从的手中。
他拿着峨冠,心中甚为得意。穿过大厅时,他放慢脚步,双手毕恭毕敬地捧着峨冠。他看到主教坐在镜前,还在做着祝福的手势。
于连帮他戴好峨冠,主教摇了摇头,说:“不错,戴得很稳。”
接着,主教快步走到大厅中央,转过身,缓步走向镜子,脸上带着微怒的神色,庄重地做着祝福的手势。
于连愣愣地站在一旁,很想上前问个究竟,可是又不敢开口。
这时,主教突然停下来,转身问于连:“你看我的峨冠怎么样,戴得端正吗?”
“已经很合适了,大人。”
“是不是戴得有些靠后了?一靠后就会显得呆,但又不能压着眼睛,那样就太像军官戴的高筒帽了。”
“我觉得已经非常合适了。”
“君上见惯了老成持重的教士,所以,我更要小心,不能显得太浮躁。”主教说着又开始练习起祈福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主教说:“好了,先生,现在请你去通知长老和各位教士吧!”
少顷,谢朗神父带领两位年事最高的神父从一扇大门进来,其他教士都挤在门边,这一次按地位,于连排在了最后。
主教缓缓穿过大厅,随行的教士渐渐排成整齐的行列开始行进,同时唱起了赞美诗。主教走在最后,位于谢朗神父和另一位老神父之间。于连作为谢朗神父的助手,有幸挤到了主教大人身边,一行人沿着布雷-勒奥修道院长长的甬道走去。尽管此时外面阳光普照,可甬道里却是阴暗潮湿。最后,他们走到了内院口的柱廊。于连看到华丽缤纷的白银烛台,不由得有些浮想联翩。这位年轻有为的主教激起了他的勃勃野心,而主教的温良和礼数又让他更加赞叹不已,这和莱纳先生那种虚情假意的客气是大不相同的。于连心想:“越是在上层社会,越是举止文雅。”
他们从侧门进入教堂,只听一声巨响,震得教堂的拱顶隆隆回响。于连还以为房子要塌了,原来还是那尊小炮,它已经由八匹马拖到这里,一分钟内连发五炮,好像普鲁士人在这里一样。
不过,此时此刻,于连早已将炮声和拿破仑的赫赫战功抛在了脑后,他心想:“竟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阿格德大主教,阿格德在哪儿呢?年奉是多少?估计得有二三十万。”
主教的仆从举着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上场,谢朗神父抓过一个撑杆,交给于连擎着。主教站在华盖下,看上去很老成稳重。于连暗想:“一个人只要找到机会和方法,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国王终于驾临。主教开始致颂词,听上去感情充沛又略带诚惶诚恐,显示出对国王的恭敬。
事后,于连曾接受委任去核查这次典礼的账目,德·拉穆尔侯爵不只为侄子捐了主教的职位,还承担了全部费用。仅这个典礼,就多达三千八百法郎。
主教与国王互致颂词后,国王开始进行虔诚的跪拜。此时此刻,于连距他只有六步之遥。这时,于连注意到了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老头,身上的服饰很朴素,上面配有一条天蓝色的绶带。再看看旁边的大臣,所穿衣物无不铺金绣银。但是,他却是离王最近的人,后来,于连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德·拉穆尔侯爵。
君主来瞻仰遗骸,主教原本不必司铎伴随,但这次前往灵堂时,阿格德主教招呼了一下谢朗神父,于连便有机会跟在了后面。
他们爬上一道长长的楼梯,来到一扇小门前。门前跪着二十四位妙龄少女,她们都出身于维立叶尔的名门望族。在门打开之前,主教大人也跪在少女之间,高声祈祷着,那迷人的风采、年轻的面庞让少女们心驰神往。此情此景,令于连再也无法平静,他情愿为捍卫宗教而肝脑涂地。这时,门开了,这是一个狭窄的灵堂,但却高大明亮,只见祭坛上点着上千只蜡烛,分成八排,每排之间摆放着花束。殿堂门口,香雾缭绕,那都是极品的线香。
只有二十四位少女、两名教士和于连被允许进入灵堂前厅。过了一会儿,国王驾到,随行的只有德·拉穆尔侯爵,侍卫全部被留在了门外,下跪,按剑致敬。
国王跪倒在拜垫上。于连的身子紧贴着大门,他隔着一位少女的手臂看到了圣克莱芒塑像。那塑像藏于祭坛之下,身披罗马年轻士兵的服饰,脖子上有一道很宽的伤口,仿佛还在滴血;双眼微闭,充满了感激之情;嘴巴微张,似乎是在祷告。
祈祷那一刻,极为庄严肃穆。各个村镇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阿格德主教请求国王允许他致辞。
“年轻的信女,你们目睹了当今最伟大的君王跪在万能之主的仆人面前。此情此景,应当铭记于心,永生不忘!主的仆人在尘世间受尽迫害,被杀身亡。你们看到,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是天堂传来了佳音。年轻的信女们,你们会永远记住今天,你们将痛恨异端邪说。永远对主忠诚,伟大、可敬而又善良的主!”说毕,主教起身,威严逼人。
“你们能否许诺?”他伸出前臂。
“我们许诺!”姑娘们齐声回答。
“我以主之名,接受你们的许诺!”主教用高亢的声音回答。典礼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