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底逻辑教科书常提及一个怪论,在古希腊时即已有者。一个某甲地方底人说:“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都是假底。”如果这一个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这一命题是真底,这一命题即必须是假底,因为这一命题亦是一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所以如果它是真底,则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至少有这一句是真底。如果至少有这一句是真底,则“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都是假底”之命题,即是假底。从另一方面说,如果此命题是真底,则此命题即是假底。因为此命题亦是一个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如果“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都是假底”是真底,则此命题既亦是一个某甲地方底人所说者,当然亦是假底。如此说,则此命题必须是假底,方能是真底,它若是真底,它即是假底。
有人以类似底辩论,批评实用论者及辩证唯物论者之真理论。实用论者说真理是相对底。有一部分批评者说:说“真理是相对底”这一个命题,应亦是真理,此真理是不是相对底?如此真理不是相对底,是绝对底,则至少有此一个真理不是相对底。如至少有此一个真理是相对底,则即不能说“真理是相对底”。如此一个真理亦是相对底,则此真理即有不是真理之可能,而“真理是相对底”之命题即可有不真之时,如“真理是相对底”可有不真之时,则真理即不必是相对底。
辩证唯物论者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他的经济环境变底。人在什么经济环境之中,即有什么见解。有一部分批评者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亦是人的一见解,此见解是不是亦是随人的经济环境变底?人之所以有此见解,是不是亦是因为人在某种经济环境之中?如果不是,则至少此见解是不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如果至少此见解是不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则即不能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如果此见解亦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者,亦是人在某种经济环境中而始有者,则人有此见解时所处之经济环境如变,人如不在此某种经济环境中,则此见解亦应随之而变。在另一种经济环境中,人或即不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如此说,则“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并不是最后底真理,如辩证唯物论者所相信者。
这些辩论都是怪论,其所以是怪者,因为这些辩论,都不“明层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是在一个层次中;对于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之批评,是在另一个层次中,可以说是在一个较高底层次中。一个命题所说,只及于它所说者,而不及于它自身。在上述辩论中,“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并不包括“说‘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之话”,虽此话亦是一某甲地方底人所说者。此某甲地方底人说此话时,他只说及他此话之所说者,而未说及此话。此话之所说者,是所有某甲地方底人所说之话,而不是此话。对于上述有一部分人对于实用论者及辩证唯物论者之批评,亦可如此批评之。
这种“明层次”底看法,往深处讲,是一套逻辑底理论,往浅处说,其实亦是我们平日所常用之看法。我们常看见有许多我们的同胞说,中国人如何如何。如有一约会,只有一人按时间到。此人于不耐烦时,常说“中国人不守时间”。按一方面说,此人既亦是中国人,他既守时间,则至少有一中国人是守时间底,既至少有一中国人是守时间底,即不能说“中国人不守时间”。但此人说此话时,他是暂时把他自己除外,把他自己放在一个较高底层次中。希特勒常说,他是日耳曼人的最高裁判者。凡中国人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者,都是暂时以中国人的最高裁判者自居。裁判者当然不裁判其自己。
我们并不想对于逻辑中之层次论,有什么论列。所以上面说了许多关于逻辑底问题者,无非是想以此作引子。我们所想说之主要底意思是,不但逻辑中有层次论,即道德学中亦应有层次论。不但于讲逻辑时须讲层次,即于讲道德时,亦须讲层次。在中国哲学史中,因为讲道德学者之不明层次,引起了许多不必要底纠纷。在中国近来底历史中,因为讲道德者之不明层次,以致中国在许多方面,吃了许多不必要底亏。这是我们于本篇所要说明者。
先从中国哲学史说起。在中国哲学史中,道家有一套反对道德之言论。照道家的说法,人若作小不道德底事,其所作之事,固是不道德底;但人若作大不道德底事,则其所作以达此目的之事,即此事中之事,必须是道德底。人非作道德底事,不能达到大不道德底目的,不道德底事中之事,却是道德底。《庄子·肤箧》说:“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人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未之有也。’”跖确须有仁、有义、有智、有勇,方能为“土匪头儿”。他确须行仁义等道德底事,方能率其徒众,以行盗劫之不道德底事。他行此等道德底事,是真行,并不是专假借其名,如侵略国从事侵略,而尚说是“自卫”。金圣叹说《水浒传》中底宋江是假仁假义。然无论他是否假仁假义,但他对于他的“众弟兄”之行为,不能不说是仁是义。从盗跖及宋江的行为看起来,我们似乎确可以说,人若作大不道德底事,则其所作以达此目的之事,即此事中之事,必须是道德底,而且非是道德底不可。若盗跖、宋江不行道德底事,则即坐不了其团体中的头把交椅。人必须作道德的事,方能达到大不道德底目的,此亦是一怪论。此怪论颇有似于上所说之怪论:一命题必须是假底,它方能是真底。
照上所说,道德底事,可以是不道德底,可以有不道德底道德。道家于此,即作一结论说:“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所谓圣人之道,即是道德。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所以“圣人之道”害天下多而利天下少。所以他们主张“绝仁弃义”。所以他们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有一时,有一班人,以为科学底发明,可以使盗贼有新工具,可以使战争有新工具,因之盗贼更加难防,战争更加残酷。此一班人遂作结论,以为须绝科学、废发明,然后可无盗贼、免战争。此等见解,与上述道家的见解,同是“开倒车底”。但科学及其发明,本是无所谓道德底或不道德底,所以如用之以达不道德底目的,不见得有什么奇怪。而道德底事本是道德底,而却可用之以达大不道德底目的,而且必须用之,方能达到大不道德底目的,此似乎是奇怪底,所以此说成为怪论。
此怪论之所以是怪底,亦由于不“明层次”。所谓一事之是道德底与否,皆是站在行此事者所属于之团体之观点说。我们说宋江对于他的“众弟兄”之行为是道德底,是站在梁山泊之团体之观点说。我们说宋江之“打家劫舍”是不道德底,是站在当时底国家之观点说。当时底国家,即梁山泊之团体所属于之团体也。盗跖所领导之团体中之人,如有入先、出后等行为,站在其团体之观点说,是道德底;但其团体所作之盗贼底行为,则站在其所属于之团体,即当时底国家之观点说,则是不道德底。一团体与其所属于之团体,不是在一层次之内。一团体,对于其所属之团体说,是在一较高底层次中;对于其所属于之团体说,是在一较低底层次中。对于一团体之较高层次中,如尚无团体之组织,即是说,一团体如不属于任何团体,则此团体之行为,无论其是如何底行为,皆无所谓道德底或不道德底。
例如国之行为,持国之主权高于一切之说者,即不承认国之行为可以是不道德底。因为持此说者,不承认在国之上,可有层次较高底团体组织也。有人以为人在未有社会组织以前,有所谓“天然状态”者。人在此状态中,可以随意行为,其行为无论是如何,皆无是道德底或不道德底可说。此天然状态虽实际上未必有,但若照持国家主权高于一切之说者所说,则就国之层次说,国是在天然状态之中。在此状态之中,一国之疆土权益,全凭其力维持。它能维持许久,它的疆土权益即有许久是它的。它一日不能维持,它的疆土权益,即立刻不是它的。它固可与别底国缔结所谓不侵犯条约、仲裁条约、互助公约等,但这些条约,随时可以撕毁。若一国撕毁了条约,与它立约底国家,如力不够,除了干瞪两眼之外,没有别底办法可想。
在清末,达尔文、赫胥黎的“天演论”,初传到中国来,一般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公例”,所谓“天演公例”。所谓“天演竞争,优胜劣败”,“弱肉强食”,成为一般人的口头禅,一般人的标语。他们对于所谓天演论,虽不见得有很深底了解,但凭这些标语,他们知道,一个国如果想在世界上站得住,非有力不可。他们知道,中国在经济方面,必须要富;在军备方面,必须要强。富强都是力,有力方不为“弱肉”,有力方不为强所食。他们并不说强侵弱、众暴寡,是不道德底行为,他们知道这是所谓天演。在所谓天演中,“有强权,无公理”。弱者被强者所食,照当时一般人所知之“天演公例”说,虽不必说是应该,但确可以说是活该。
所谓“天演公例”,是就事物之天然状态说者。就人说,所谓文明,本是人对于其所在之天然状态之改变。如果事实上有在天然状态中之人,则此种人是野蛮底。清末人本以为西洋人是野蛮底,其所以能蛮横者,纯靠其有蛮力。对于有蛮力者之蛮横,亦只可以蛮力应付之。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是也。所以清末人之知注重力,一部分是由于受当时人所知之天演论之影响,一部分是由于清末人看不起西洋人之所致。
民初人对于西洋,所知较多。他们知道西洋人并不是野蛮人。他们说:西洋人并不是专讲强权,不讲公理者。他们说:西洋人是讲平等、自由、博爱者。他们说:清末人只知西洋的物质文明,而不知其精神文明。有人并且说,达尔文的物竞论,现在已为苦鲁巴金的互助论所推翻了。照苦鲁巴金的说法,一种生物之能存在,并不是由于它们能竞争,而是由于它们能互助。在这个时候,上次世界大战,刚才结束。威尔逊的十四原则,虽未能见诸实行,而却为世人所赞赏。国际联盟已成立了,大部分底国家都签字在什么公约上,承认以后永不以武力为政治的工具了。这些事情,以及提倡所谓西洋精神文明者之言论,都使当时人,至少当时底中国人,有一种幻觉,以为以后世界上底秩序之维持,要靠法而不靠力。于是民初一般人,以为清末之富国强兵论是浅陋,是不彻底。他们不讲富强之策,只讲西洋底“精神文明”,讲纯粹科学、哲学、文学。清末人尚知注重国防,民初人则以为我们的国的完整,有什么条约可以维持。直到“九一八”的前夕,还有一位要人说,日本人如抢了我们的东北,我们固然是没有力量抵抗,但我们可以叫我们的邻居来帮助,他们是主张公道、主持正义底。我们可以说,清末人很有斗争精神,但民初人大半为一班和平论者所麻醉,清末人的斗争精神,差不多完全失去了。
上次欧洲大战以后,世界上是有一部分底人,知道欲求世界的永久底和平,必须改变国与国之间的天然状态,必须于国之层次之上另有一个较高层次底社会组织,以使国的行为亦为道德所制裁,法律所统治。所谓国际联盟本来即是这一类底组织。这种见解,本来是不错底,这种办法,本来是进步底。不过这种见解与办法,实际上只是一种空气。世界上有这种空气,不能不说是世界的进步,但空气毕竟只是空气。
世界上这一种空气,本来是使民初在中国底和平论所以抬头重要底原因之一,不过其另一重要底原因,是民初人之谈西洋文化者之不明层次。这班人高谈西洋人之“精神文明”,于不知不觉间,即以为,至少使人觉其以为,西洋人既有如此高底“精神文明”,其行为决不是不讲理、不讲法,而只讲力底。西洋人是主张自由、平等、博爱底,他们有底是侠义底精神、有底是同情心,路见不平,一定是拔刀相助底。还常有人特意以中国人之无同情心,与西洋人之富于同情心,作为对比。这一班高谈西洋“精神文明”底人,不觉得,至少他们没说出,这些话至多只有一部分是不错底。西洋人或者讲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有侠义精神,或者富于同情心。但西洋底国,则决不是如此底。这并不是说西洋底人不讲逻辑,西洋底国特别不讲道德。实则是国对于国之关系,尚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国对于国之关系,既尚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则国对于国之行为,除了自私自利之外,没有别底目的。在社会底组织中,方有道德可说,在有道德可说底地方,自私自利是最大底罪恶。但在天然状态中,既没有社会底组织,是没有道德可说底。在没有道德可说底地方,自私自利是人之行为之唯一底目标。人对于人之关系,是在一层次中;国对于国之关系,是在另一层次中。对于一层次可说者,对于另一层次未必可说。如果一个英国人对于一个美国人赖了一块钱的账,我们说他的行为是不道德底,他亦觉得他的行为是可耻底。但英国对于美国赖了几十万万的账,我们不说它的行为是不道德底,它亦不觉得它的行为是可耻底。这即因为这些行为不是在一个层次中底,对于一层次可说者,对于另一层次未必可说。
一个家或一个人若受了抢劫,其邻居被发缨冠而救,是道德底行为,是义侠底行为。但这些行为是在有道德可说底地方始有。若在无道德可说底地方,这些行为是不会有,亦不必有底。凡是以个人的,或家的行为,比拟国的行为,就自古以至现在底国与国底情形说,都是不合适底。其不合适,即因为这些行为不是在同一层次之内。墨子所常用以“非攻”底理论,都可以说是不合适底。墨子所常用以“非攻”底理论是:一个人偷别人的东西,对吗?当然是不对底。一个人抢别人的东西,对吗?当然是更不对底。一家偷别家的东西,对吗?当然是不对底。一家抢别家的东西,对吗?当然是更不对底。如此说来,一国偷别国的东西,或抢别国的东西,当然亦是不对或更不对底了。这种论证,都是不合适底。我们说一个人或一个家的行为不对,是站在较人或家高一层次之社会组织上说底。但若说一国的行为不对,则必须站在较国高一层次之社会组织上说,而此组织是现在尚没有底,或虽有而是有名无实底。我们于上文说,凡是以个人的,或家的行为,比拟国的行为,就自古以至现在底国与国间底情形说,都是不合适底。我们说就自古以至现在国与国间底情形说,即是说自古以至现在,尚没有比国更高一层次底社会组织,或虽有而有名无实。我们并不说,世界上不应该有这种组织,在将来亦永没有这种组织。我们相信,世界上应该有这种组织,而且将来亦一定有这种组织。不过在这种组织尚没有底时候,或虽名有而实无有底时候,我们若持如上所述之辩论,在逻辑上说,是不合适底。我们若相信所谓道德底制裁,能对国的行为有多大效力,在行为方面,是要吃大亏底。
墨子虽持如上所述之辩论,但在行为方面,他却似乎并不相信他这种辩论能有多大效力。所以他虽非攻而却善守。他知道彼如以力来,我亦非以力拒不可。专说攻者是不道德底,是“空言无补”底。
民初以来,一般人对于这些道理不能说是完全不知,但可以说是没有很清楚底观念。有一班人似乎完全相信,我们的领土底、行政底完整,有条约及国际公法、国际舆论可以维持。他们似乎完全相信,别底国家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侵略我们。说一个国家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即是一种错误底见解,因为专就韪不韪说,即是从道德方面说,而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国的行为是不能从道德方面说底。
我们承认所谓天然状态是野蛮底状态,我们亦承认在国之上需有,而且应有一种更高层次底社会组织,使国与国之关系,亦能脱离所谓天然状态。我们亦承认,现在世界上一部分人已有此种觉悟,而上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政治的趋势,亦于一个短底时期中,有照着这个方向走底模样。我们承认世界政治,如照着这个方向走,是进步底,如不照这个方向走,是退步底。不过我们需要注意,虽在一个短时期内,世界政治的趋势,有照着这个方向走底模样,然亦不过趋势而已,不过模样而已。即此趋势,即此模样,亦只于上次战后一个短时期内有之。我们可以说,世界上国对于国底关系,自古及今,始终是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我们可以说:“这是野蛮。”这话是可以说底。但不能因此即说,世界上底人亦均是野蛮人,人与人的关系,亦是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因国与国之关系是野蛮底,所以人亦是野蛮底,这是清末人的错误底推论。这种错误,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人与人之关系,已经是文明底,所以国与国之关系,亦已经是文明底,这是民初人的错误底推论。这种错误,可以说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们所以有这些错误,都由于他们不“明层次”。
不过照清末人的错误错下去,中国还不至于吃亏。因为不管别国是否专靠力,我们先把自己的力充实起来,所谓先立于不败之地。而照民初人的错误错下去,中国要吃大亏,现在正在吃着这个大亏。
在现在底世界中,人是文明底,而国是野蛮底。野蛮底国却是文明底人所组织者。我们若“明层次”,则知此话,并无矛盾,亦非怪论。人与人应该互助,一国内之人,对其同国之人固应互助,即对异国之人,亦应互助。但国与国则不互助而斗争,其有互助者,乃因互助于其自己有利而行之,并非以互助为一种道德而行之。在人与人之关系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应该底,但在国与国之关系中,这却是一个最稳当底办法。
还有一点,可附带说者,共产党人讲阶级斗争,有些人以为共产党人既讲斗争,则其党中之人,必皆红胡子、绿眼睛、杀人不眨眼者。这种见解亦是错误底,其错误亦由于不“明层次”。共产党所说者乃“阶级”斗争,并不是人与人斗争。我们不能从其主张“阶级”斗争,而推其亦主张人与人斗争。
各阶级虽是不同底阶级,但是俱在一社会中者,所以各阶级之行为,可以有是道德底或是不道德底可说。我们常听见资本家从道德方面,说无产阶级不好;无产阶级从道德方面,说资本家不对。无论他们所说是错或不错,但这些话是可说底。这是阶级与阶级间之关系与国与国间之关系之不同底地方。
有人以为,现在国与国间之斗争,完全是因为现在世界是在资本主义底经济制度之下之故。一国的资本家为赚钱而生产。他想赚钱,他即不得不大量生产、大量推销。如此他即不得不争取殖民地、争取资源。殖民地是资本家所用原料的来源,亦即是资本家所出货物的销场。资本家取殖民地的原料,制成货物,再销于殖民地,在这中间资本家即赚了钱。他赚钱即是殖民地受剥削。资本家既争取殖民地,所以此国与彼国的资本家之间即有了冲突。此国与彼国的政权,都在资本家手里,所以此国与彼国的资本家若有了冲突,此国与彼国亦即有了冲突。有冲突,即有斗争。所以国际之有斗争,乃资本家之罪恶。若果全世界上皆经过一种社会革命,将资本主义底经济制度推翻,在新底社会制度中,生产是为大众公用,而不是为私人赚钱,则夺市场夺资源之斗争,自然停止,而国与国间亦自然没有斗争了。
此说我们不能不承认其有理由,但亦不能不说它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就过去说,国与国间底斗争,或民族与民族间底斗争,是向来即有底,而资本主义底经济制度,只有近来始有。就将来说,假使有一国或民族,已行了社会主义,其中固然是已没有资本家专为他个人自己赚钱打算,但此国或民族仍可以其自己为本位剥削别底民族,以为他自己整个底国或民族的利益,此即所谓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即是以此主义为号召者。德国仅是以此主义为号召,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它国内并没有行社会主义。我们可以说,德国并没有行此主义。但专就此主义说,在理论上此主义并无不通之处。
苏联虽以真正底社会主义相号召,而其所行者却似即是国家社会主义。我们说它“似”即是,因为苏联尚没有剥削别底民族的行为。我们说似即“是”,因为它的行为,亦是以保全它自己的利益为目标。它行了社会主义,但同时它的行为是以国为本位底。所以我们说,它所行者,似乎“是”国家社会主义。我们并不以为苏联于此有什么不对底地方。在大家都以国为本位,“无法无天”底世界中,一国若不以保全其自己的利益为目标,没有别人替它保全它的利益。
有人说:苏联是赤色底帝国主义。这是不对底,因为苏联尚没有剥削别底民族的行为。但赤色帝国主义的名词,并不含有矛盾。一个在国内行社会主义底国或民族,对外行侵略以为其全国或全民族的利益,理论上及实际上均并无不可。如希腊人在本民族内所行之政治社会制度,是很民治主义底、社会主义底,而对于别底民族,却可直以之为奴隶。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且有一套理论,以说明其应该。这即是一个前例。
总之,在国之上尚没有一个较高层次底社会组织之时,无论哪个国或民族,都须以其自己为本位,“竞争生存”。不然,它是一定不能存在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