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听见许多关于城里人与乡下人底笑话。照这些笑话所说,不但城里底人比乡下底人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即城里底狗,亦比乡下底狗,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这些虽是笑话,而却不见得不合事实。我们甚至可以说,不但城里底狗,比乡下底狗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而且城里底狗,在有些方面,比乡下底人亦是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
城里底狗,看见一辆汽车,行所无事,坦然地躲在一边。而乡下的人,看见一辆汽车,不是惊奇地聚观,即是慌张地乱跑。城里底狗见汽车而行所无事,此即其知识高,见汽车而不慌不忙地躲,此即其才能高。至于有些城里底狗之享受,比乡下人好得多,这更是容易看出者。在中国,一百个乡下人中,至少有九十个一生没有吃过如城里底富室的狗所吃底饭食。有一个作乡村工作底机关,在乡下养洋猪给乡下人看,他们养底洋猪确实肥大,但乡下人说:他们的猪,比我们的人吃得还好,焉能不肥大?
城里人比乡下人享受好,当然是因为他们比乡下人有钱。他们比乡下人知识高、才能高,是因为他们比乡下人受教育的机会多;而他们所以能有较多底受教育的机会,亦因为他们比乡下人有钱。他们比乡下人有钱,所以吃得比乡下人好。“人是他所吃底。”城里人吃得好,所以他们的身体自然较能充分地发育。他们比乡下人有钱,所以他们穿得比乡下人好。“人是衣裳马是鞍。”城里底人穿得好,所以看着亦比较乡下人顺眼。他们比乡下人有钱,所以受教育的机会比较多。“读过《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城里人多少念过两天书,所以他们的谈吐,自然亦比乡下人入耳。所以城里人到乡下,常觉得什么都是不合适底,什么都看着不顺眼、听着不入耳。而乡下人到城里,则常觉得什么都是合适底,什么都看着顺眼、听着入耳。
城里人所有之较多底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乡下人身上,盘剥来底。旧日所谓盘剥,即今日所谓剥削。其名词稍有不同,但其为剥一也。我在广西的时候,看见渔人用鱼鹰打鱼。他们用一环子,带在鱼鹰的脖子上。鱼鹰入水一次,吃了许多鱼,但为环子挡住,只存入脖子里。鱼鹰上来的时候,渔人用手将鱼自鱼鹰脖子里挤出,然后再以少量底鱼让鱼鹰吃。比如自鱼鹰脖子里挤出十两鱼,渔人喂鱼鹰二两。那多余底八两鱼,就渔人说,是他的利润;就鱼鹰说,是渔人对于它底盘剥。城里人盘剥乡下人,正如渔人之盘剥鱼鹰。城里人对于乡下人盘剥方式不一,如以工商底经营得利润,如以放债收利息,如以田地收地租等。这些利润、利息、地租等,均是渔人从鱼鹰脖子里挤出来底,那多余底八两鱼。他们多得了那八两鱼,他们就可以吃好底,穿好底,念书识字,以至心广体胖,“红光满面”。然后对乡下人说:我们在人种上本来就是高你们一等底。乡下人亦有因其自己之身体矮小,面黄肌瘦,以及知识谫陋,而自惭形秽,叹城里人之“得天独厚”者,不知其自己之所以如此,乃因其物质上及精神上底营养不足,并非由于其“得天独薄”也。
乡下可以说是城里的殖民地。殖民地有普通底与特定底之分。例如城里有一财主,他住在城里,而乡下有许多“庄子”。每一个“庄子”有他的一个管事底,管住“庄子”上底佃户。佃户种此财主的地,每年向他送纳地租。这些“庄子”,是特别属于城里之某财主者,即是此城里的特定底殖民地。此外乡下还有些自耕农以及小土财主,虽不属于城里底任何人,但在经济上仍须靠城里,仍受城里人的盘剥。此等普泛底乡下,亦是城里的殖民地,不过因其并不属于城里底某个人,所以可称为普通底殖民地。
中国自周秦以来,对于四围别底民族,向来是处于城里人的地位。自周秦以来,中国向来是城里,四围别底地方向来是乡下。虽然有几次乡下人冲进城里来,占据了衙门,抓住了政权,但是这些乡下人,终究是乡下人。他们不能把城里人降为乡下人,他们至多能把他们自己亦升为城里人。他们所见底城里人,即是中国人。所以他们于变成城里人之时,不知不觉地在许多别底方面亦变为与中国人相同。此即所谓同化。有许多人说,中国人对于异族之同化力特别强。凡异族入中国者,无论其为统治者或被统治者,历时稍久,即不知不觉地为中国人所同化。此是事实。不过中国人之所以能同化异族,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而是因为对于所同化之异族,中国人是城里人。所谓夷夏之别,有殊与共的两个方面。就殊的方面说,夷夏之别,即是中国人与别底民族之别。就共的方面说,夷夏之别,即是城里人与乡下人之别。在清末以前之历史中,我们所见之城里人即是中国人。所以在我们的心目中,中国人是唯一底城里人,城里人即是中国人,所以所谓用夏变夷,是用城里人变乡下人,亦即是用中国人变别底民族。照此方面说,用夏变夷是应当底,而且亦是可能底。用夷变夏是不应当底,而且亦是不可能底。人若能坐在重楼叠阁底建筑里,有地炉暖得满室生春,他万不愿意再去坐在旷地里底蒙古包里,烤马粪火。
中国人的城里人底资格,保持了一二千年,不意到了清末,中国人遇见了一个空前底变局。中国人本来是城里人,到此时忽然成为乡下人了。这是一个空前底变局。这是中国人所遇到底,一个空前底挫折,一个空前底耻辱。
在现在底世界中,英美及西欧等处是城里,这些地方底人是城里人。其余别底地方大部分是乡下,别底地方底人大部分是乡下人。这些乡下地方,有些已成为某人的“庄子”,如印度成为英国人的“庄子”,安南成为法国人的“庄子”。在每一个“庄子”里,他们都派一个管事底,即所谓总督也者,住在那里,征收上文所说之“八两鱼”。此即上文所说之特定底殖民地。乡下之其余底地方,虽不特别为某人所管,但在经济上是附属于,至少是靠英美及西欧等城里,此即上文所说之普通底殖民地。中国底地位,好像上文所说之土财主。此土财主亦是一“财主”,虽亦可说是一大财主,但既是一个“土”财主,所以亦于无形中受城里人的支配。不过尚不特别为某人所管,所以是普通底殖民地,亦即所谓半殖民地。
有许多人去逛纽约、伦敦、巴黎,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觉得没有一样事物不新奇,没有一样事物不合适。返观他们的故园,他们只有赠以“愚”、“贫”、“弱”几个大字。这固然是不错底,不过他们仿佛不觉得,英美及西欧等国人之所以是“智”、“富”、“强”者,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英美等国人,而是因为他们是城里人;中国人之所以是“愚”、“贫”、“弱”者,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而是因为中国人是乡下人。不弄清楚这一点,那即真是一个刘姥姥了。照刘姥姥的看法,贾母凤姐等都本来是聪明能干底,天生应该享福底,而她自己及板儿都本来是愚鲁拙笨底,天生应该受罪底。贾府的鸡蛋,天然地比刘家的鸡蛋,精致小巧。这看法完全是错误底。
英美及西欧等国所以取得现在世界中城里人的地位,是因为在经济上它们先有了一个大改革。这个大改革即所谓产业革命。这个革命使它们舍弃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脱离了以家为本位底经济制度。经过这个革命以后,它们用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方法,行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经济制度。这个革命引起了政治革命,及社会革命。有一位名公说了一句最精警底话,他说:工业革命的结果使乡下靠城里,使东方靠西方。乡下本来靠城里,不过在工业革命后乡下尤靠城里。在工业革命后,西方成了城里,东方成了乡下。乡下既靠城里,所以东方亦靠西方。
在工业革命前,一个乡下底自耕农或土财主,在他们的生活必需品方面一部分可以只靠他自己家里底出产。他们自己的田地里有自己种底粮食,自己种底菜,自己种底棉花。他们自己能把自己的麦稻,弄成米、面;把自己的棉花,弄成线、布。所谓“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识天功,安知帝力”。所谓“帝力”,可以说是社会之力。这些自耕农在一切生活必需品方面,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田地出产。在这一方面说,他们似乎可以“遗世独立”,不靠别人,除家之外,不知有社会,或虽知其有,而不知其必须有。此即所谓“不知帝力”。在此方面说,乡下可以不靠城里。
不过在另一方面说,若乡下完全不靠城里,则亦即无所谓城里。在最原始底经济状况下,大概即无所谓城里。今既有城里,则此城里必有其所以存在之原因。我们于上文说,乡下底自耕农,在他们的生活必需品方面,一部分是靠他们自己的田地的出产。还有一部分不是他们自己的田地的出产。这一部分即使其不能不依靠城里。有一部分生活必需品,是生活所必需,但不是乡下农人自己所能生产者。在这些方面,他们即必须靠别人。孟子说:“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荀子说:“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例如一个农人,要吃盐,他必须靠制盐底人、运盐底人,以及卖盐底人。他必须用铁底农具,以及刀、锅等,他即必须靠开铁矿底人、炼铁底人,以及制农具、制刀与锅底人。他必须用桌、椅、床等,他即必须靠种树底人,制桌、椅、床等底人。如此类推下去,有许多许多底东西,一个人皆不能“自为而后用之”。他必靠许多许多底人。总括一句话说,他必须靠社会。城里是社会的中心,一个城里是一个社会的中心。反过来亦可说:一个社会的中心,即是一个社会的城里,此即是乡下所以必须靠城里,而城里所以对于乡下占优势的缘故。
不过在以家为本位底经济制度里,乡下人至少有一部分生活必需品不必靠城里。但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经济制度里,乡下即完全要靠城里了。在经过产业革命底地方,农人有麦,但他还要上城里买面粉。因为城里已经有专制面粉底工厂,工厂所制底面粉,又好又便宜。在此情形之下,即没有人在自己家里,用自家的磨,磨面粉了。农人有棉花,但他还要上城里买布。因为城里已经有专制布底工厂,工厂所织底布,又好又便宜。在此情形之下,即没有人在自己家里,用自家的机子,织布了。在现在整个底世界上,西方成了城里,东方成了乡下,所以我们中国虽有的是原料,而制成品却须往外国买。我们有麦子,而所谓洋面渐渐压倒本地面。我们有棉花,而所谓洋布渐渐压倒土布。所谓洋面、洋布,以及一切所谓洋货者,正确地说,实即是城里底面、城里底布、城里底货而已。所谓中国人用西洋人的制成品者,实即是乡下人进城里办货而已。所谓中国人往西洋留学者,实即是乡下人进城里学乖而已。所谓中国人往西洋游历者,实即是乡下人往城里看热闹而已。
从上面所说,我们可以明白:于产业革命后,乡下何以尤靠城里,东方何以必靠西方。
在这种情形下,如专提倡所谓“东方底精神文明”,以抵制西方势力的侵入,那是绝对不能成功底。如印度的甘地打算以印度的“精神”抵制英国。他叫印度人都不用英国布,都用旧式机子,自己织布。这好像一个乡下人,吃了城里人的亏,生了气,立下了一个决心,发了宏誓大愿,要与城里人断绝来往。但经济底铁律,要叫他的这种宏誓大愿,只能于五分钟内有效。中国以前亦有屡次底抵制日货运动,以为靠人的决心,即可抵制住日货。但其成效,若不是没有,亦是微乎其微底。于是人皆说中国人只有五分钟底热心。其实任何国底人,于此都只有五分钟底热心。这种情形,不是由于人的热心的力量小,而是由于经济的力量大。甘地以一种宗教的力量所领导底运动,十年前虽亦轰动一时,而现在亦无闻了。这亦不是因为宗教的力量小,而是因为经济的力量大。甘地亦是于没办法中想办法。但从没办法中想出底办法,还是不是办法。其志可哀,但其办法则不可。
乡下人如果想不吃亏,惟一底办法,即是把自己亦变为城里人。我们于上文说,英美及西欧等国,所以取得现在世界中城里人的地位,是因为在经济上他们先有了一个大改革。这个大改革即所谓产业革命。因为有了这个改革,所以才使“乡下靠城里,东方靠西方”。东方底乡下,如果想不靠西方底城里,如果想不受西方底城里的盘剥,如果想得到解放,惟一底办法,即是亦有这种底产业革命。这种产业革命的要素,即是以机器生产,代替人工生产。这种事情,初看似乎不过只是经济方面底事情,但是影响却是异常重大。关于这些,我们以后详论。现只说:如果东方底乡下人,想不当乡下人,他必须有这种产业革命。英国先有这种产业革命,最先取得现在世界上城里人的资格。其次德国,其次日本,都以有这种产业革命,而陆续取得现在世界上城里人的资格。最近苏联亦以有这种革命,而取得现在世界上城里人的资格。这是我们所亲眼看见者。苏联之几个五年计划,即是这种产业革命之见诸实际者。苏联现在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站得住,能在世界上有发言权者,并不是因为它是社会主义底国家,而是因为它是曾经有产业革命底国家。
说到这里,我们又不能不对于清末人表示敬意。清末人对于当时底西洋,虽不十分地了解,亦可以说是,虽十分地不了解,但有一点却被他们猜着了。他们以为西洋人之所以到处占便宜,我们之所以到处吃亏,是因为西洋人有一特长,为我们所不及者,此即是其有实用科学、有机器、有实业(即现在所谓工业),所以清末人士对于这些方面,提倡甚力。我们说他们猜着了,因为对于用机器兴实业在各方面底意义,以及其所将引起之影响,他们完全不知。他们以为用机器,兴实业,不过用机器,兴实业而已。至于在别方面,我们可以“依然故我”,不变亦不必变。此即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种见解,自然是错误底。不过他们的办法,即用机器、兴实业等,是不错底。照着他们的办法,一直办下去,他们的错误底见解,自然会改变。因为如果有了机器,有了当时所谓实业,整个底社会,在许多方面,自然会有根本底变化,到那时候,“水到渠成”,人的见解,自然会改变。
民初人对于所谓西洋,所知较多,知道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是讲不通底。他们以为这种说法,是所谓“体用两橛”。他们以为,我们如果要有“西学”之用,如实用科学、机器、工业等,先必须有“西学”之体,即西洋底纯粹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等。他们以为,清末人只知所谓西洋的“物质文明”,而不知其“精神文明”。民初人于是大谈其所谓西洋的“精神文明”,对于实用科学、机器、工业等,不知不觉地起了一种鄙视,至少亦可说是一种轻视。清末人所要推行底产业革命,不知不觉地迟延下来。直至近几年来,大家始又接着清末人的工作。粤汉铁路,动工于清末,至近来方始勉强完成,使我们对日战争,得了大济。这即是这个整个事情的一例。这中间固然有许多别底原因,但民初人所造成之思想上底空气,不能说不是其原因之一。清末人以为,我们只要有机器、实业等,其余可以“依然故我”。这种见解,固然是不对底。而民初人不知只要有了机器、实业等,其余方面自然会跟着来,跟着变。这亦是他们底无知。如果清末人的见解,是“体用两橛”;民初人的见解,可以说是“体用倒置”。从学术底观点说,纯粹科学等是体,实用科学、技艺等是用。但自社会改革之观点说,则用机器、兴实业等是体,社会之别方面底改革是用。这两部分人的见解,都是错误底,不过清末人若照着他们的办法,办下去,他们可以得到他们所意想不到底结果;民初人若照着他们的想法,想下去,或照着他们的说法,说下去,他们所希望底结果,却很难得到。民初以来,大多数底留学生回来,都是“用非所学”,他们因之丧气,他们因之堕落,他们因之又替“中国人”招了许多骂。其实在大多数底情形中,并不是他们不争气,而是他们“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了工业,自然需要实用科学,有了实用科学,自然需要纯粹科学。但若无工业,学实用科学底人即落了空。不讲实用科学,纯粹科学即落了空。此即所谓“无用武之地”也。照清末人的办法,有了“用武之地”,再请英雄来。照民初人的办法,先请了英雄,而不为设“用武之地”。“无用武之地”底英雄,难乎其为英雄。
或者可说,我们于以上所说,只注意到城里与乡下的对立,而未说到,即在城里,亦有资本家与“穷光蛋”的对立。在经过产业革命底地方,在所谓工厂制度下面,所谓劳工者,除了他们的劳力可以卖钱外,他们是一无所有。此种人即是所谓无产阶级底人,亦正是我们所谓“穷光蛋”。所谓无产者,即穷而至于光蛋也。我们于上文只说到城里人盘剥乡下人,而没有说到城里底资本家盘剥“穷光蛋”。我们若知城里亦有“穷光蛋”,则知城里人不尽是盘剥者,而被盘剥者亦不止乡下人。
若离开乡下人,专说城里人,则城里底资本家与“穷光蛋”之对立,我们固然要说到。但我们现在是站在乡下人的观点,以说城里与乡下的对立。站在乡下人的观点,我们以为即城里底“穷光蛋”,其享受亦比乡下人好得多。不要说有事作底“穷光蛋”,即没有事作底“穷光蛋”,亦有人赈济他们,而他们从赈济所得之享受,比乡下底小财主或又过之。我们并不是故意夸大其词,这是实情。就中国底乡下人说,有许多人终年吃不起盐,他们吃一回有盐底菜,好像我们吃一回燕窝鱼翅。但这些情形,若向英美等国底“穷光蛋”说,他们一定不相信。他们无论有事作或无事作,不但向来即吃盐,而且向来常吃肉。有些人说中国人是素食者。中国人固多吃素,但中国人之所以多吃素,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吃素合乎卫生之道,如有一班人所讲者,他们实在是没有力量吃荤。
城里底“穷光蛋”何以比乡下底小财主还享受得好?这即是因为他们亦是城里人底缘故。整个底城里,盘剥乡下,得了很多底钱,其大多数固然都归了城里底资本家,然亦有一部分,作为城里底公共事业之用,一部分由资本家发给城里底“穷光蛋”。这些“穷光蛋”的所得,固然不多,然自乡下人的眼光看,亦足够瞧了。我们若告诉中国底乡下人说,美国工人一个月能得中国钱二三百元,他们一定不相信。贾府丫环的吃喝穿戴,固然比姑娘们差得很远,但自刘姥姥的眼光看起来,已经是见所未见了。逛纽约、伦敦、巴黎底刘姥姥,但见宫室的壮丽,街道的整洁,人民的吃好底、穿好底,她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知那些排场里面,都有她自己的血汗。
有些人以无产阶级与被压迫民族相提并论,以为无产阶级与被压迫民族是站在同一战线上底。事实已证明其不尽然了。日本压迫中国,日本的无产阶级、劳动大众,并不见有积极底反对。英国统治印度,英国的无产阶级、劳动大众,亦不见有积极底反对。每一国的无产阶级,看见别一国压迫别一被压迫底民族,都可以说几句同情话。但见本国压迫它自己的殖民地的民族的时候,他们即不说话了。这中间或有几个人的例外,但那是没有关系底。其所以如此者,即因一个国家从它的殖民地所得底利益,其大部分固然为其资本家所享受,但其国之每一人,皆可得有一小部分底余沥。贾府从“庄子”收来底地租,固然大部分是用在太太姑娘们身上,但丫环老婆子也并非完全无份。
所以站在乡下人的观点,城里与乡下的对立,至少对于乡下人是更重要底。
或又可问:在第一篇《别共殊》中,我们说:一般人所谓中西之分,大部分是古今之异。在此篇中,我们说及城里与乡下,似以为所谓中西之分,又是城里与乡下之异。此二说岂非不合?我们于第一篇说:文化有许多类,本篇又说及城里乡下,岂以中国所有之文化为乡下文化,或现在有一部分人所谓乡村文化,西洋所有之文化为城里文化,或现在有一部分人所谓都市文化乎?
现在有一部分人所谓乡村或都市文化者,似乎是以乡村或都市为中心底文化。这种分别,我们不以为然,因为照我们的看法,文化都是以我们所谓城市为中心。不过城里乡下是相对底。对于此为城里者,对于彼或为乡下。一个县城,对于其四乡为城里;但对于省城说,则此整个底县,连带其县城在内,都是乡下。对于中国说,上海南京是城里;但对于英美等国说,整个底中国,连带上海南京在内,都是乡下;整个底英美等国,连带其中底村落,都是城里。所以我们讲城里乡下,乃就为城里或为乡下者之相对底地位说,并不是就其所有之某类文化说。英美等国之所以能于现在世界中取得城里之地位者,乃因其先近代化或现代化,乃因其先有某种文化。中国之所以于现在世界中流为乡下的地位者,乃因中国未近代化或现代化,乃因中国未有某种文化。所以本篇所说,与第一篇并无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