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向汗国朝贡的日子。
这是大城最繁忙的季节。行行的车队,成群的骆驼、大象、马匹步伐稳稳地驮运着大箱小笼的贡品进入帝都。
街头游荡穿梭着服饰豪华的各国王亲贵族们。每逢朝贡的日子,都是这些国家的显贵们努力用礼物来展示他们对大汗的忠诚,用财富换得和平与安宁的大好时机。
大城的皇家宾客馆舍叫“会同馆”,住满了贵气的客人们,而他们的吆三喝四的下属,则占据大城的各个客栈。
大城的店铺、市集、酒肆、茶馆的老板们抖擞精神迎接金主上门,一波波生意潮水般涌来,老板们点钱点得手痛。
大城的青楼歌台、烟花柳巷里的女子对着恩客们丰满的腰包笑得花枝乱颤,来者个个出手阔绰,姑娘们忙碌到来不及画眉、补胭脂。
往年,各国向大城进贡的日子也是国师忙碌的日子。
国师是大城中最稳重睿智的人,深通与各国使臣打交道的奥义。他话少,才更让人感觉他一语千金,满腹都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洽博多闻熔古铸今的学问;因为他待大国小国的使臣一视同仁,温和有礼,使他恰到好处地成为大汗威严的身影下的一块缓冲地,让人们在暴晒的日头下寻到了一丝凉荫。
各国使臣都把国师当成通往大汗恩典的一道门,对待国师无比敬重。接近了国师便接近了大汗的恩典。能不能,全在这扇门是否能打开。
但这一两年,情形有些变化。伯颜在汗国中突然崛起,走到哪里,哪里便有风景。各国使臣们自然也都赶着巴结。见到伯颜府邸前出现门庭若市的景象,人们暗暗推测风向或许变了。出于最实际的打算,人们想,多了一道通往大汗恩典的门,总是好事。
国师今日出门了。
今日是大汗在大殿接受各国使臣朝贡的日子。若不是因为这日子重大,他今日仍不打算出门的。国师的步辇入了皇城。国师突然说:我想下来走走。于是,落轿,国师走了出来。
国师一边走,一边打量四下,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些日子大城里很热闹,国师家的宅院将热闹隔在高墙外。国师不仅仅难得出家门,甚至难得出屋门。因此,家臣门拒绝了许多远道而来的拜访者。这让那些吃了闭门羹又不肯罢休的人们,不得不在各种猜想中度日。
国师究竟闭门在家中做什么?
有人花钱打听。拿了好处的总要给个结果,回话说:没看到国师做什么特别事情。国师身子不舒坦,在屋里躺着多,坐着少。连他旧日里最喜欢的品香、品茶的雅事都难得做了。
国师真的是病了?病了为何不请大夫?
国师就是大城中最好的大夫。
最好的大夫却医不好自己的病,难道是病入膏肓了?
国师一贯身子不好,都说小灾小病保长寿。突然一病不起,这病来得古怪,不会是得罪了谁人,着了仇家的道吧?
就算是有病,世上什么病能将学德兼备、举国尊崇的国师真正打倒?恐怕只有心病了。而真能让国师觉得糟心的事儿,只怕是他觉出大汗对他的眷宠不如过去了?
打探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猜想最接近真相。但国师不开口,真相永远都在水下。
不知道是否国师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阳光下,国师的面容的确憔悴了许多,两只圆圆的耳朵都疲惫地耷拉下来。
国师走着,看到路径两边新种的一棵棵龙槐。树形狰狞,恍惚一条条恶龙张牙舞爪,迎面扑来。
国师说:我上次来,见到的都是桂花。什么时候换了?
侍从答:前两日,伯颜将军启禀大汗,说从高丽国弄来了百棵玉龙仙槐,这不,刚刚栽种在皇城花园里。
国师凝视着龙槐,半晌点点头:这树果真并非寻常龙槐,大将军真是有心。
伯颜将军还想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国师肯定猜不到……
国师仿佛没听见,说:走吧,我们已经晚了。
国师的确来得有些晚了。
此刻,在金銮大殿里,大汗正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左顾右盼。大汗的宝座本是一个巨狮的身架,巨狮的头被大汗踩在脚下,那双瞪着的眼睛和张开的血盆大嘴栩栩如生,使得无人敢向宝座直视。
今日是汗国的大日子。为了这个“大日子”很多人等待了好久。
在等待的人群当中,伯颜是最为兴奋的一个人。今天不仅仅是汗国的“大日子”,而且是在众人面前显示他伯颜卓尔不群、庸中佼佼的日子。他期待着品尝成功的滋味,因为这个成功的滋味将由他独自享受,而其他人只有眼馋的份儿,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个过程。
国师来迟了。有人悄悄询问伯颜,还要不要等?
伯颜答,一定要等。礼部的事儿怎能随意迈过国师呢?
伯颜当然要等国师的身影出现,他相信国师的鉴赏力。他打算让国师明白这个荣耀虽不能分享但是可以景慕的。就在前两日召集诸国使臣们演练的时候,玉勒曾贴在他的身边低声感叹:若非天人,谁敢下如此大的一盘棋。
伯颜微笑不语。玉勒这个家伙的嘴如同挠痒痒的“孝顺子”,每次总能舒舒服服挠在你的痒处。伯颜已经发话,事后要好好犒劳手下的人马。为了筹划这个大日子,筹划这盘棋,大家都辛苦了。
封赏之外,伯颜还有话,胡姬在柴房里关了这些日子,该是知道悔改了,将她放出来吧。
说起来,这个小丫头也算误打误撞立了功,但她触犯了伯颜的忌讳。伯颜得让她和众人明白,大将军是赏罚分明的人。
事情是从十多天以前开始的。
那次伯颜打算进宫去看看。因为是藩国纳贡的时节,皇城里很忙。藩国的使臣们为了替自己的国君在大汗面前多讨些欢喜,如同后宫女人们在君王面前争宠一般,绞尽脑汁不计代价。更有人逢庙就烧香,前来叩拜伯颜这尊菩萨。伯颜觉出里面是有机会的。但这种事过去都由礼部打理,而礼部又掌握在国师手里,这一层层的关系让伯颜一时想不出自己能插手做什么。
伯颜临出府邸,看到胡姬正与府中的几个女子在园子里下棋。胡姬在棋盘边上又叫又跳,其他女子则竭力分辩。胡姬争吵不过,耍赖地把棋盘上的棋子推到地上去。
伯颜不由得走过去。女子们见了伯颜慌忙跪拜。唯有胡姬,虽跪着,却一副无辜的模样。
伯颜向石桌上瞥了一眼,发现这副棋子做得十分别致,上好的黄花梨棋盘,兵马车相士帅黑白分明。他伸手拿起两个小人打量,原来黑的是用犀牛角,而白的是用细腻的象牙雕刻的,小人儿一个个神采飞扬,衣衫飘逸,栩栩如生。
伯颜夸道:好棋具。哪儿来的?
侍从提醒:将军忘记了?是高丽国的使臣孝敬府里的。
听人一说,伯颜隐约想起这么回事。
伯颜点点头,却说:胡姬,我记得你不会下棋。
胡姬答:大将军记错了,胡姬会下棋。
伯颜说:哦,你说你是赢了,还是输了?
胡姬低声道:当然是赢了。
伯颜说:那你为何将人家的棋子推到地上去。
胡姬辩说:因为他们冒犯大汗,要杀头。
伯颜被胡姬的话弄得狐疑地向其他人看去。
跪着的女子中有人只得解释:胡姬定了下棋的新规矩,说我们的这些兵马车相士帅都来自汗国的藩属国,到大城来纳贡。外臣拜见大汗,自然只许输不可赢,不然便是对大汗的大不敬。
伯颜说:胡姬,你的玩儿法不合规矩。
胡姬嘟囔:规矩都是人定的,为何不能改?
伯颜说:那要看是什么身份。
胡姬说:胡姬不懂。
伯颜道:在我的府里,我说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胡姬问:出了将军府邸呢?
伯颜答:大城里的事情归大汗管。
胡姬说:将军的意思是,胡姬若是离开了将军府,便不受将军约束。既然如此,胡姬这就走。
胡姬的话撞得伯颜的心嘭的一下,他冷冷地看向胡姬。胡姬竟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这个丫头无法无天,当众试探底线。
伯颜说:来人——!
侍从忙应声。
伯颜吩咐:把这个蛮丫头给我拖下去……
侍从立刻上前,架起胡姬往外面拖去。
胡姬竟然一不挣扎,二不求情,剪水双瞳中仿佛冒出两条小蛇,恨恨地向外吐着芯子。
下面人都头抵着地大气不出,只等待伯颜发话。按照府里的规矩,顶撞主人,男的喂鹰隼,女的喂豹子。
伯颜的狠话明明已到嘴边,却变了:关进柴房,等我回来处置。
伯颜进了宫,正巧碰上大汗在向礼部尚书询问召见各国使臣朝贡的安排。
使臣们来大城拜见大汗,各国间本来就或敌或友,各怀鬼胎。如今会集在大城,只有一个目标是共同的,就是当着大汗的面献上对汗国的祝福和对大汗的拥戴。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没有一句话是说得拢的。
四海来拜,大汗召见使臣们的时辰总要有先后早晚,这一时一刻的差别在朝贡的使臣们的心里就是天壤之别的亲远厚薄。于是,使臣们为了争取大汗的恩宠,纷纷各显神通,用尽手段以给别人设障碍,给自己找门路。礼部尚书回答大汗的询问时难免吞吞吐吐,大汗对此心里有数,没有即刻戳穿。
礼部尚书一味暧昧,伯颜却不知何故想到了胡姬的那副棋盘,那棋盘上摆放的一排排黑白鲜明的小人儿,以及与胡姬的那番话。
伯颜不由得说道:大汗日月入怀,何不择一吉日,将各国使臣同时召上大殿,以彰显汗国声威。
大汗沉吟不语。
礼部尚书摇头:这与汗国的老规矩不符。
伯颜道:大汗为天下之主,规矩还不是大汗说了算。
礼部尚书被伯颜抢白,有些悻悻然: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会不会乱而无序?
伯颜说:微臣有个主意,绝不会乱了章法。
大汗问:什么主意?
伯颜说:抽签。
随后,伯颜如此这般地细细描述一番。
大汗频频点头,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听着倒也新奇有趣。
礼部尚书踌躇:只怕……做起来不宜。
伯颜直视大汗:大汗若信得过微臣,交给微臣去做便是。
当即,这事情就定下来。
礼部尚书见风向已变,自然也不再多语。
大汗却突然说:别弄老套数。每年朝贡,朕听颂词,耳朵都起膙子。告诉使臣们,这次都用新规矩,把那些吉祥话儿给朕免了。
大汗这话里明显有一抑一扬的味道,礼部尚书顿时灰头土脸。
伯颜洋洋得意地走出大殿,不禁想起了此刻正关在柴房里的那个小丫头……
看来胡姬是个有福分的人,机遇竟然来自这个丫头的随口胡诌。平日只当她是匹野马,任她胡跑,可关键时刻,她往往是匹灵驹。
伯颜迟疑了片刻,决定要让胡姬在柴房里多待两日。通常人在柴房里的悟性要比学堂里高,特别是多饿几天饭,成效尤其好。
收服灵驹,该用鞭子的时候用鞭子,该用匕首的时候用匕首。
伯颜出宫后,即刻令人着手秘密督造。
后来的日子里,大汗听到身边人不时向他禀报匠人们制造的进展:料已经选好了,雪白柔软得如同天上摘下的云彩,都是万中挑一的好羔皮。那每一块羔皮的大小是按照每个国家的形状和比例裁剪的,再由巧手的缝人拼制在一起……
随着身边人的绘声绘色,大汗对那样东西渐渐熟悉并牵挂起来。因为牵挂,对那个“日子”的到来也越来越期盼,仿佛是个孩子在等待一个新奇的玩具交付到自己的手里。
宫廷仪仗吹吹打打,一派郑重地走上皇城。宫廷礼仪官宣布大汗口谕:天朝上国,四海一家,同施仁爱。特择定吉日良辰,各国使臣共上金銮大殿,向汗国朝贡。
这消息如同一阵风吹遍大城,让世人目瞪口呆了一阵子。
事情来得突兀意外。听说大汗打算在同一天召见各国进贡的使臣,大城内外不少人都坐立不安了。朝臣们首先想到的是,大汗至高无上,他想如何召见属国外臣当然不容置喙;但那些外来人全都神头鬼脸,将这些人招呼到一起,如何保证他们能安分守己?万一有点差池,坏了规矩,不仅丢了大汗的颜面,而且要丢众人的脑袋。
而各国使臣们则有人欢喜有人愁。好逞强的以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过去觐见大汗,人人都是同一套路,跪见、祝词、献礼单。大汗记不清个张三李四,这回众人一同上场,如同竞技,这口才、衣着、礼品自然要分出个高低上下,很有点争奇斗艳的味道。
怕惹事的却忐忑不安,过去朝贡,无论祝什么词,献什么礼,图的都是给母国挣一个平安吉利。如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辛辛苦苦比下来,万一让大汗生了嫌弃之心,回去如何交账呢?
于是各国使臣们纷纷打听那日朝贡的种种细节,进而有人提议应当提前将众人召集在一起,熟悉各自的位置,演练朝贡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