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色镯(《图兰朵:魔咒缘起》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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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国师

一颗鸽子蛋大的珍珠在蚌女的手心熠熠放光。

蚌女支开了与她形影不离的阿西和阿东,就是为了给国师一样东西。

那是蚌女从嘴中吐出的世间罕见的宝珠。拒绝这样的宝物,是需要相当定力的。

国师瞥了那个硕大的珍珠一眼,摇摇头。

蚌女眼泪汪汪地望着国师。

国师突然非常想帮这个女人的忙,他奇怪自己突然想帮蚌女的念头竟然与这粒宝珠无关。

你想为大汗生下骨血,这个代价太大了。

国师耐心劝导着这个女人。

蚌女坚定地看着他。

那是一条性命换一条性命的代价。

蚌女坚定地点点头。

于是,国师叹息一声,站起身。这事,他有些忐忑,还要想一想。

国师思索着从大汗的皇宫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住处。

帮,还是不帮那个女人呢?他很少像今日这般拿不定主意。预感告诉他,无论帮与不帮,未来都有很多麻烦。

国师的家离皇宫有点远,在这中间,他一共停留了三次。

首先,他出了皇宫大门。他吩咐自己的随从不要跟随,然后直接进入了大城的东市。他听说从拂菻国来了一个游僧。大城日日都有游僧的新面孔出现,但他凭直觉知道,这个游僧与他是有关系的,当然,与师父也是有关系的。

已经好一阵子,师父中断了与他的联系。他知道因为自己执拗地违背了当初师父对他的叮嘱,师父大约是生他的气了。

要是能让师父开心,国师愿意被师父斥骂,责罚。但师父不这么做。师父选择了忽略自己。师父难得动声色,说明师父这次真的恼了。

师父说国师什么来着?妄念生过。你有心魔,有一日会闯下大祸。

过去师父这样敲打自己,自己听了也算警醒。

但这次事情发生之前,有人将师父的话再次传给自己。国师却觉得莫名地抵触和厌烦。国师向来敬重师父。师父是“贤者”,能够预测未来。但有时过于小题大做了。后来事情发生了,虽说是擅自做主,但也算处置得小心慎重,并无疏漏。何况如今事过境迁,早就无人提及。师父为何还这般恼自己。

既然那游僧来自师父的家乡,他要主动去寻那游僧。做不了解释,起码可以打听一下消息。

这个集市是离皇城最近的集市,也是大城里最大的集市,因为位置偏东,所以被称为东市。

这里鱼龙混杂,以国师的身份,他本来是可以让手下人传个话的,但他觉得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更为妥当。

国师不是大城人。国师有异相,宽额大嘴,个子矮小,圆圆的耳朵支棱着,一双眼睛像鱼一样分得很开,这长相在异国人当中也是十分奇诡。但由于大汗招贤纳士,朝中高官不乏异国人,出出进进尽是异类,大城人见得多了,反而见怪不怪了。

国师在东市里闲逛了一阵,不动声色地与各色做生意的小贩搭讪。他喜欢这里的氛围,这里让他感觉如同百鸟投林。只是只言片语,他就断定那个面相憨厚的卖羊驼的老头儿是个惯偷。大城人见识广博,尽管如此,羊驼在大城仍是稀罕物,趁着众人围看羊驼,他知道老头的同伙已经屡屡得手,众人腰间的钱财早已易主。

国师微笑着走着,刚一转头,一个瘸腿的卖艺男人又抓住了他的目光。那男人击打塔不拉鼓的技艺高超,但从鼓手击鼓的力度,他猜测那男人的腿并非真的残废,击鼓的技艺更非来自遥远的天竺。

能在大城里面混的,都不是凡人哪!国师暗暗点头。最后,他在贩卖香料的商人摊位前站住脚。让这个集市享誉大城内外的正是这些香料。这些香料来自遥不可及的天涯海角,它们的价值更大大高于寻常的首饰珠宝。因为它们的身世,因为它们奇妙的气味,人们面对它们时,难免心神恍惚。

国师选择的这几家店铺,货物算得上琳琅满目,从龙脑香、安息香、麝香、沉香、甲香、甘松香,到胆唐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陆香、毕钵、诃梨勒,应有尽有。这些东西都是极品,非皇室权贵享用不起。这些香料的主人的经历也都非同一般,他们有能力将目光延伸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的舌头下藏着许多故事。

国师从一个安南国来的老女人那里买了一些苏合香和沉香。他多给了她十个金币,终于打听到了那个拂菻国来的游僧的落脚处。

这就是金钱的好处。国师想,他不看重金钱,但他看重金钱给他带来的方便。国师正盘算要不要马上去见那个游僧的时候,他撞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国师把要去见那个游僧的念头抛在九霄云外。

这个人,是周大。

周大!

国师听到有人呼唤“周大”两个字。

国师的视线像被牵着一般,跟着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大汉而去。

从背后看去,这人衣着举止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人们却对他的态度很特别,这便显出了他的特别之处。

国师小心地快步绕到侧面,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大汉是个独眼人。

大城中叫周大的一定不止一个;但大城内独眼人叫周大的,肯定只有一个。

国师打量着这个大汉。他脸色黝黑,身量修长,尽管他缺一目,脸上并不显得凶恶、丑陋,反而有一种怠惰的自如。

周大从人群中走过,步子闲散,那唯一的眼睛看东西专注并炯炯有神。他穿着短衫,粗麻布料的衣裳。这种粗鄙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不仅没有显得寒酸,倒有一种惬意的熨帖,这说明他气韵很深,藏在他的骨头里。外在的东西都是敷衍,算不上东西。

大城人都知道周大本来是有两只明亮的眼睛的。周大在军中失掉一目,所以他退伍了。大城人还知道周大曾在军中立下许多功绩。大汗对功臣一贯慷慨,众人猜周大的荣华富贵足以享用一辈子的。

但周大回到大城,既没有在朝中做官,也没有搬进豪门大宅,他依旧住在过去的茅草老屋,这让许多人有一脚踩空的感觉。

这个周大怎会这样?平平凡凡地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妻子身边,没有多什么,反而少了一只眼睛。大家为他不值。

周大在军中伤了他的左眼。有人说是被失心疯的鹰隼抓的,也有人说是被巫人鱼的巫语诅咒的。对此,周大从没有做过任何解释,他只是说他再不能调教大汗的鹰隼,这是他辞去军中职位的理由。这理由充足。大汗允了周大的请求。眼睛残疾了,是最破相的。朝中做官讲究基本相貌周全,所以,周大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百姓。

国师听说了这些闲言碎语,但他根本不信。

国师也想知道周大失掉一目的原因。至于周大解甲归田的理由,他认为根本说不通。照他看,一个人特殊的能力往往不在与别人一样的地方,而是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周大只有一只眼睛了,或许还会让目力更加敏锐。

周大退伍是周大自己不想干了,其他都是借口。为什么周大不想干了?国师觉得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像周大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应当是有企图的。好宝剑都是霜刃藏于剑鞘之中。周大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何谓“隐”?大隐隐于市啊!

国师远远地跟在周大的后面,看到他会与什么人交往,留意些什么东西。

周大在一个小首饰铺前停留下来。于是,国师也在另外的一个首饰铺前停下来,假意赏玩一些玉扳指,他将扳指轮番戴在拇指上。

周大在柜台前徘徊了一阵,与店主攀谈起来。片刻后,他开始细心地挑选金项圈。他比较了一阵,看中了一个带着细碎小铃铛的金项圈,并爽快地付了钱。

国师看到周大将那个金项圈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襟,一脸心满意足,很快地向市场外走去。

大城内集市众多。皇城边上住的都是权贵。像周大这样的平民百姓,他们的家大都安在大城的中下部,很少有人愿意舍近求远。何况,既然是皇城边上的集市,就有个身份问题,东西自然比别的地方精细,价钱自然也比别处更高些。

周大出现在皇城边的集市里,高价买一个金项圈,然后就走了。

这么说,周大有骨肉了。国师盯着周大越走越远的背影思索。既然周大特地挑选了一个精巧秀气的项圈,他的骨肉应当是个女孩。

国师思索再思索,想不出更多的内容了。但有关这个周大一直有很多流言,这让国师兴趣盎然。

首先,周大一定不是叫周大的。

周大是他出现在爪哇岛时报上的姓名。国师推测,周大不会是他的真名。神龙见首不见尾。凭他浪迹天涯的经历,不会随意给出别人自己的本相。更何况姓名就像衣服,叫“李大”“王大”“潘大”和“周大”又有什么区别?

周大不是大城人,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或亲戚。这对于一个闯荡天下的人,是多么幸运。多一份牵挂,就多一分软弱,多一分险恶。可如今他在大城落了根,这烦恼就会像袍子里的虱子,捉不尽了。

国师冷笑一声。无论是谁,再自视甚高,只要割舍不了世间亲情的,到底还是一俗人。

牵挂是什么,是自寻烦恼,是人生的羁绊。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身心。

国师想起了自己师父的话。

师父是国师唯一的亲人,亲过国师的父母亲。当然,国师并不清楚自己的父母亲是谁。他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族人把他丢给了他的师父。师父说,他的族人丢弃他,无关恶意还是好意。但他当时若留下来,定不能活的。

为此,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他从来不认同自己与其他人的任何关系,包括自己的族人……不过,到目前为止,国师一直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丢弃自己的那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

如今,他以国师的身份可以俯瞰世间了。他孤身一人,而且将永远孤独下去。

尽管师父对自己有恩,他养育了自己,传授了自己满身本事。就是这样,师父绝不允许自己对他有丝毫情感依恋。

别谢我,我养育你,收你为徒,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国师明白师父的意思。师父并不想要他把自己当作亲人。

师父要他和自己一样,无所牵挂。

这个扳指您要吗?

扳指的主人见国师望着手上的扳指许久,但心思却显然不在扳指上,忍不住催问。

不要了。

国师把扳指摘下来,轻轻地放在柜台上。他对着扳指的主人笑了一笑,转身走开。

扳指的主人去取扳指,却啪的一声丢开了。这扳指仿佛是块刚刚从火炉上取下来的火炭,烤得扳指主人的两个手指头焦黄。

国师仿佛没有听到他身后的惊叫和嘈杂。他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径直走向市场的另一个出口。

走到那儿,他第三次站住了。他留意到集市出口处的空旷。这空旷让他不适应,就像是一个人富态的大脸被摘去了鼻子。

那里曾经有过两排笼子。那些笼子都是北方坚硬的楸木做的。它们尽管做工粗糙,但因大小一致,间隔均匀,成为集市的标志性的装饰物。

在国师的记忆中,他来到大城的时候,那些笼子已经立在这里。这些笼子属于这个集市的。笼子关押过江洋大盗,关押过擒获的战俘,无论关押谁,他们都是民众的兴奋和娱乐的对象,那些笼子是这个集市的喧嚣和热闹的一部分。如今是谁把它们拆除了?

国师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多月前这里的情景。海都的小儿子……哦,如今的伯颜大将军——伯颜声称星辰难与日月争辉,大汗的军队中只有父亲海都配得上“元帅”二字,所以只肯谦称大将军——将巫人鱼族的俘虏关在这些笼子里示众。那些疯狂的民众们,像嗜血的疯狗,冲着关押巫人鱼们的笼子狂吠。

本来,那些巫人鱼是要轰轰烈烈地被人结束他们性命的。大汗顺从民意,下旨将巫人鱼在海都元帅的墓前点天灯。大城民众跃跃欲试,把那个点天灯的日子当作喜庆节日来迎接。然而,就在行刑的日子到来的那个凌晨,看守巫人鱼的兵士却发现,所有巫人鱼都在同一时刻死在了笼子里。

这把大城人气疯了。这不仅仅由于大城人的希冀落空,更让他们觉得很没有面子。大汗还没有让这些怪物死,他们就敢死?他们不仅仅敢死,还玩了大城的民众的情绪一把,真是太卑鄙了。

提刑官验尸后说,这些巫人鱼全身外无伤痕,内无骨折,但面色青紫,五官流血,是被憋死的。

民众们闹起来,要求重新调查巫人鱼们的死因。他们不相信巫人鱼们会在笼子里自己闭气而死。

朝中的一些臣子也跟着起哄鼓噪:那些笼子是干什么的?是囚禁犯人的,而不是杀人的。这么些年,这笼子里装过东海的蟊贼,西岭的大盗,被装在里面虽不舒坦,但绝无当着看守的面自戕的可能。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捏着自己的鼻子和嘴闭气而死了?这可比被尿憋死还难得多呢。试过的人都说,这是个笑话。

本应即刻处置的巫人鱼的尸身,却因为众人对死因的质疑而搁置。

四月的大城,桃红柳绿,是最美的日子。转眼间大城里最美的日子被巫人鱼们彻底地毁了。

只是隔夜的工夫,死在笼子里的巫人鱼开始散发出浓重的臭咸鱼般的气味。这气味窒息人呼吸,令人作呕。过往市场的人们纷纷掩鼻绕行。

天气开始暖和了,但人们还穿着夹衣。新鲜的尸首这么快就腐烂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伯颜下令把尸首都搬到市场附近的冰窖里去。他不能乱了阵脚。初掌杖节把钺,他明白外人对自己的任何质疑,都是对自己的权威的质疑。

伯颜对朝臣们解释说:巫人鱼不是寻常之人,他们法术高超。

朝臣们听说了不买账,他们公然反诘:巫人鱼若真的法术高超,为何要自寻短见?干脆施法逃出牢笼多好。

伯颜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他不得不对朝臣和大汗给个交代。其实,他自己大概也不相信那些巫人鱼是自己把自己憋死了。就算巫人鱼们诡计多端,但这一招无论如何太标新立异了。难就难在除此解释,伯颜拿不出其他的解释。

国师揣摩过伯颜当时的窘况。伯颜不笨,他定能猜测到若不是巫人鱼们决意寻死,那背后就该有个极大的阴谋。谁是那个敢在这件事上弄鬼的人?那人该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有什么样的来头?

那一阵子,人人都能看出伯颜郁闷至极,挺拔的身形都消瘦了。

结果,就出现了伯颜求见国师的那一幕。

这个主意是玉勒想出来的。因为伯颜实在没有主意了。玉勒,海都元帅当年的手下,如今已成为伯颜最依赖的人,显示出了他殚诚毕虑的忠心,建议伯颜去求见国师。

海都在世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大汗,从未将任何人,包括国师,放在眼里。国师则一贯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你与他远,他绝不会主动与你近。好在一个征战主外,一个安邦主内,两人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大路。

伯颜平日对玉勒的话大都言听计从,但这一回他犹豫了。

玉勒知道伯颜在想什么。玉勒提醒道:海都元帅已经过世了。

伯颜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人小觑。

玉勒耐心地劝解:大将军心高气傲,不愿改弦更张。但这巫人鱼的事情却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伯颜说:我去求他,若办好了,岂不成全了他?

玉勒说:错。将军想想,此事办坏了,将军逃不掉责任;办好了,功劳自然还是将军的。该是他成全了将军。

伯颜沉默不语。

玉勒又说:将军可知要想达到权重望崇的境界,如积土成山,非一日之功。

玉勒的话打动了伯颜的心。

隔日,伯颜来到国师府,恭恭敬敬地向国师求教。

国师没有见他。国师府里的贴身随从告诉伯颜,说国师的脚疾又犯了,不便见客,请将军改日再来。

朝中的臣子们都知道国师有奇怪的脚疾。偶尔犯病痛苦万分,却无药可医,只能卧床静养。伯颜无奈,悻悻然地走了。

第二日,他又来到国师的门前,随身带来了龙涎香和番红花,两样东西都是大城里千金难觅的宝贝。伯颜为了讨得国师欢喜,也算煞费苦心了。

国师喜好搜集世间奇幻的香料,这是个公开的秘密。有传闻说,香料常常会影响国师的心情。香料对国师的影响极大。而国师对大汗的影响极大。

伯颜再次求见,国师收了龙涎香和番红花,脚疾未愈,自然不会露面,只是让人传给伯颜四个字:灰飞烟灭。

伯颜傻了,反复琢磨这四个字的意思。“灰飞烟灭”四个字,本出自佛经《圆觉经》:“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飞烟灭。”

国师说出那“灰飞烟灭”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若寻求本意,说巫人鱼寿数到了,如同灰飞烟灭,倒也贴切。扯远一点说,那些巫人鱼在转眼之间毙命,快而猝然,灰飞烟灭之说也过得去。还是说,眼下处置那些巫人鱼的尸身,最好让他们都灰飞烟灭?

这时,大城的民众们正因城内四处弥漫的臭气而怨声载道。

那些堆放在冰窖里的巫人鱼的身躯,并没有因为冰窖里的低温而阻止他们的尸腐。相反,他们正在加速溃烂,化成一股股黑色的尸液。冰窖里的冰块遇上这些尸液,即刻融化,融化后的冰水混合着尸液渗透过冰窖厚厚的木门的门缝,流淌到外面,恶臭弥漫在大街小巷之中。

伯颜没有时间再做斟酌,他向大汗呈上看似最合理的巫人鱼突然毙命的原因:巫人鱼违抗大汗之意,罪孽深重,长生天赏善罚恶,以天力祛除之。

大汗捂着鼻子说:能否先跟朕说清楚那些妖孽为什么这么臭?难道你就没有闻到这股臭气?朕的大城已经成了猪圈了。

伯颜慌手慌脚地退出了大殿。

灰飞烟灭,对,把这些妖孽灰飞烟灭!

伯颜下令将巫人鱼的尸身从冰窖里拖出来焚烧。但他的将士们已经无力完成这个任务,任何人企图接近冰窖的那扇木门,都会全身无力,抽搐呕吐不止。

巫人鱼尸首的恶臭成了大城的梦魇。恶臭占领了每个人的生活空间。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与恶臭抗争,即使闭住呼吸,也无法逃开恶臭的进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但仍然不断有人昏厥在街市上。

三百内侍在皇宫里日夜熏香,仍隔阻不断臭气的侵蚀。满庭珍花异草都枯萎了。蚌女病病恹恹地躺在蚌屋里,面色蜡黄。

大汗脸色铁青地站在大殿中,与众臣商讨对策。

众臣跪倒一片,大殿中死一般寂静。

半晌,有个声音从角落里迟迟疑疑地冒出来,那人是枢密院的枢密副使,一个眼睛整日迷迷瞪瞪的胖子。他说出了两个字:迁都。

大汗慢慢走到那个大臣面前,微微点头,说了声:好主意!

只见寒光一闪,那个胖乎乎的枢密副使倒了下去。

瞬间,大汗的利刀已经回到了他的刀鞘里。

枢密副使那圆圆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伯颜的面前。

伯颜凝视着那双对着自己惶惑地眨动的小眼睛,后脊梁冰凉一片。

国师是在万众困顿的境况下现身的。他的脚疾初愈,行走不便,侍卫们恭恭敬敬地将他抬出国师府,一直抬到他示意要去的那个地方,才落下轿子。

沿着皇城外的四面围墙,已经各架起了十口大锅。锅下燃起了旺火。锅中是沸腾的开水。据说,这水是国师花了多年的心思积攒下的帝都的初霜、初雨、初雪。所以,锅中的水也是稀罕物。

国师让人将一袋袋的香料倒入大锅里。那几日大城香料市场上香料的价格已经涨到天上。有见识的认得出那中间有杜衡、苏合、安息、郁金、丁香、沉香、檀香、麝香,那可都比得上“猫眼儿”和红蓝宝石的贵重。锅里的水熬得黏稠后,国师又亲手加入上等的琥珀和龙涎,那也都是香料商人们压箱子底的货色。

这时,只见大锅中开始冒出袅袅白烟。那烟气渐渐升空,与四下里黑烟缭绕在一起,冉冉入云。

从清晨到傍晚,国师一直忙活着。天色将晚的时候,大城上空传来了闷闷的雷声,一场骇人的黑雨瓢泼而至。

墨汁似的大雨整整下了半个时辰,之后,大城内臭味明显消退了。

国师吩咐手下将锅中已经熬制得粘手的液体抬到冰窖去,并将这些黏稠的香料一桶桶地浇在冰窖上。橙黄色半透明的液体爬满了冰窖的四周,缓缓地封住了冰窖顶和门。

第二天日出之时,人们看到大城里出现了一座晶莹的香丘。浇灌在冰窖上的液体都凝结成坚硬的盔甲,在日光下闪着明亮澄澈的光彩。

大城里少了一个冰窖。冰窖变成了巫人鱼最后的坟丘。

人们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大城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和尊严。

大汗感叹:有国师,是汗国之幸。

国师说:臣不做不行,实在身不由己。

众人赞许国师的谦逊和忠诚。但国师说的却是真心话。

国师沉思地望着集市的出口。拆掉也好。木笼拆除后,集市的出口一下子变得十分空旷,但日子久了,这空旷或许就成了畅快。就像是个富态的大脸,虽说少了凸起的鼻子,但看多了,或许觉得平坦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就在这一刻,国师突然又想起了蚌女的请求。他决定,要帮蚌女那个忙。

他的直觉告诉他,眼下蚌女求助他的事情仿佛与他关系不大;但有一天,却必定是关系重大。

国师从东市径直回到自己的府邸。

一个时辰以后,他让自己的手下给蚌女送去了一个红豆杉做成的木盒,盒里装着嫩绿的桑叶和一些刚刚出壳的蚕宝宝。

他让手下传话给蚌女:好好待它们,等那一日到了,娘娘想要的,便会有了。

手下出门后,国师松了口气,对侍从说,外面好吵。他又说,他累了。

侍从们给国师端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蚕茧,帮国师堵住耳朵。

国师怕吵,蚕茧堵耳朵是最有效的方法。

侍从们立刻吩咐给国师准备汤水。国师要泡脚了。

国师累了,唯有泡脚可以解乏。

热腾腾的汤水抬进国师的内室。很快,内室里充溢着冰片,薄荷和玫瑰的好闻的气味。

国师走进内室,放下幔帘,再不见人。

国师泡脚的时候,是绝不要有人在身边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