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走回家中的时候,妻子刚刚做好葱花饼和一锅热汤面,烫好了一壶老酒,等着他吃晚饭。
周大进了屋,妻子迎上来: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
周大搂住妻子细柔的腰,笑说:给咱们丫头买了个玩意儿。
周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金项圈,在妻子眼前晃着。
妻子娇嗔道:又乱花钱了。
周大说:咱们丫头,给她个金山银山,都不多。
周大说着,将金项圈在摇篮里比了比,有点懊恼:好像买大了。
妻子反倒安慰:小孩子长得快着呢,过两年就能戴了。
周大说:那就给她先收着。
妻子说:这么宠她,当心宠坏了。
周大捧起妻子的脸:咱们的孩子,可劲宠,也宠不坏。
摇篮里的婴儿对着父母笑得很甜。
周大坐下吃饭,碗里的热汤面上漂着香喷喷的葱花。周大捧着碗,看了一眼美妻和娇女,心里满是知足。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幸运的。这幸运来得千辛万苦,所以格外珍惜。从此我周大尘封记忆,只做个普通百姓。离那些黑暗和阴冷远些,离光明和温暖就近些。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他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次了。
他希望那隐藏在角落里的雾霾能就此挥之而去。
周大还记得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天晚上之前的事情。
巫人鱼袭击营地的时候,他正在大营外的高坡上专心调训一群小鹰。调训禽兽是他在幼年间跟随祖父学到的本事。祖父要孙儿将崇山大岭当作淘气的场所,呼啸于林间,令飞鸟百兽避之唯恐不及,这是他的祖父乐于想象的孙儿的未来。然而,周大没有成为山大王,却成了个行走四方的剑客。他在爪哇岛上施展身手,完全出于无聊,这一下却遇上了海东青将军。
当时海东青要留周大,只是问了他一个有关鹰隼的问题。
海东青说:我有一事请教先生。
周大听海东青叫他“先生”,觉得有趣,回嘴说:在下就是一粗人,当不起“先生”二字,还是叫我周大吧。
海东青固执地说:既是请教,当然就是先生。先生可知养活好鹰隼,首先要养活好鹰隼的胃?
周大忍住笑,说:正是。
海东青说:有何法子?
周大答:喂轴和甩轴。
海东青又问:何谓喂轴和甩轴?
周大道:鹰隼没有牙,吞下的食物有沙砾石子和鼠类的骨头,这些东西会伤胃。定期喂轴,就是让它们吃下去带毛的兔肉。鹰隼们吃下兔毛不舒服,要用力甩头,这样,帮着胃里不能消化的东西随着兔毛呕吐出来。这是喂轴和甩轴。
海东青说:喂兔毛是毛轴,有人主张用麻绳缠团牵线放在肉片里喂麻轴。那可比毛轴省事。
周大看了海东青一眼:将军要的是鹰隼们对你真心。喂麻轴的确省事,但肉片里可是裹了个“假”字。
海东青微微点头:先生说得极好。我军中缺的正是像先生这样懂得鹰隼们的心思的人。
海东青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却有法子让人看到他的真心。漂流多年,周大正好倦了,海东青的邀请使他想到了换一种法子活的可能性。于是,他留在了军中。
他曾用刀剑挣来了名声,如今在军中,他却觉得不用刀剑也挺好。
特别是,当他后来在大城里遇上了自己中意的女人,他决意将这种美好的日子永远延续下去。
谁知,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他希冀的一切迅速地结束了。
那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海东青尖厉的口哨声,那口哨声中充满着不寻常的急迫和狂怒。海东青是个从容的人,因为从容,他的肢体反应经常显得迟缓,人们很容易把这种迟缓看成笨拙。但海东青的天赋在于他判断事物的准确。他在下属需要他的时候,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精准无误。
海东青急切地在呼唤将士和他的鹰隼军。他的指令是集中全部鹰隼军,即刻向敌人进攻。不惜任何代价的进攻!
这指令让久经沙场的周大都感到了愕然。海东青从来待鹰隼军如同儿女,每一只鹰隼都是海东青的心头肉。此时,他却如此仓促地下了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指令!
出于对海东青的信任,周大和其他将士们才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海东青的指令。
后来,周大意识到,若不是海东青那一刻的决绝,大汗的人马很可能全部都覆灭在被巫人鱼驱赶而来的滔天海浪之中。
巫人鱼暂时退去后,营地满眼狼藉。到处都是弃甲遗弩,到处是伤残的将士,死亡的尸体。当海都元帅受重伤的消息在大军中传开的时候,人们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打击和沮丧。
那一夜,将士们都很警醒,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睡着,何况是睡在泥水当中。所以,周大在半睡半醒中被人传唤时,他盔甲依旧在身。
他与伯颜是在海东青的营帐里见面的。
周大与伯颜面对面地站在那儿。他从没有想到有一日会这样近距离地和海都元帅的小儿子对视。伯颜长着一张吸引人目光的面孔,任何场合只要有伯颜在,人们都不可能不留意他,就像留意黑暗中的一盏灯。但周大总是回避这种尝试,因为每每望到这张面孔的瞬间,都有道白光穿过周大的脑海,直达他的记忆深处。
闯荡江湖的人的记忆,是封存在厚厚的灰尘当中的。打开岁月那把锁,尘埃飘浮处露出一张稚嫩的面孔,那应当是海都元帅的小儿子的青葱时光。没错,他们相识,准确地说,他们当年曾有过交集。
坊间相传,周大的剑术得到过高人指点。真相乃是当年周大为拜师学艺走遍名山大川,高人的确见过几个,但一个无名穷小子,谁肯收他为徒?百般无奈,他想出了最无奈的办法,没钱,咱有骨头;无名,咱舍得起命。于是,他成了武林中的打架专家。天天寻衅,找名家弟子打架。他对剑术的领悟是从次次皆输,到间或能赢,从伤皮肉,伤筋骨,到几乎丧命的过程。打到最后,竟然没有丧命,他疑惑,不知是自己的运气好,还是剑术好。
打了约莫五六年,有一日,周大打到了余老白的门下。江湖都说,余老白的剑术天下第一,但无人能得到他的全部真传。余老白的弟子不多,个个人中龙凤。名门望族花了重金,就是渴望有一日能请动他授艺。
周大这次打架的目标,自然是奔着余老白的弟子去的。
余老白住在暮云山下的杏林旁,他的住处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混沌斋”。
那一日,周大望到余老白出门了。余老白的弟子们拿着筐,走进杏林,打算摘采枝头熟透了的杏子。
周大一声呼啸,天边飞来无数的鸟雀,瞬间杏林里下了一场杏子雨,橙红的杏子劈头盖脸地砸向余老白的弟子们。
自然这场架就顺顺当当地打起来了。
余老白弟子中有个相貌英俊、衣着光鲜的少年郎,显然身份高于其他人,他率先跳出来与周大单挑,仿佛打算一剑捅周大个血窟窿。
周大明知自己剑术不如对方精湛,但他多的是打架的实战经验。周大边出剑,边用言语戏弄对方,气得对手尽管有周身的本事,但心浮气躁,并没有占到大便宜。
两人正打得热闹,余老白却带着酒意回来了。望到自己的弟子与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打得不可开交,他饶有兴趣站到一边看起来。
他先是奇怪周大明明都是山林野路子,怎会抵挡得住自己高徒的正派功夫。再望了一会儿,看出了端倪。他发现这个人武学很杂,看似全是猿豹鸟禽腾挪扑食的手法,中间却藏着些各门派的精华,起承转合不着痕迹,招招都有其用处。
余老白伸出手中的拐杖,轻轻一划,一股真气即刻让两个打架的对手各向后踉跄了几步。
英俊小子见到师父,自然不好发作,乖乖站到一边。
余老白转身对周大说:眼下你打不过他们,我看还是算了吧。
余老白语言温和,苍眉皓髯,衣袂飘飘,神仙似的。
周大正打到兴头上,即使是神仙的话,依旧让他不爽。
他几乎耍赖地说:他们也打不过我。
余老白说:想打架并不难,但你要先答得出我的问话。我便任你们打。
周大翻翻眼皮:好。
余老白说:你可知剑术有几层境界?
周大答:八层。
余老白说:何谓八层?
周大说:初学者从一招一式,到门派套路,不过是一二三层境界的递进,人称“有相”,若能破了这“有相”,第四至七层则是“有为”境界,那是追求人剑合一,手中寸草也是利器;学艺能进入此等境界,便是高手。至于这第八层……
周大看了余老白一眼,突然有些踌躇,觉得这老神仙的笑容中藏着东西:……讲究的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赤手空拳却能以剑气杀敌于百步之外。被人尊为“无为”境界。
英俊小子抢白:你个泼皮,人云亦云。
余老白说:他答得不错。但这剑术明明还有一层境界。
周大愣怔。他偷瞥众人,从余老白的弟子们的反应看,他们也从没有听说过什么第九层。
周大说:哪有什么第九层?
余老白笑了笑,抬起拐杖,朝前一指。
在场的人也都朝着拐杖的方向望去,但眼前空空如也。
余老白不再多言,径直向院门走去。
余老白的弟子们望着自己的师父的背影,莫名其妙。
英俊小子嘟囔:师父一定喝多了。
周大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余老白那一指,是朝着大门上的那块木匾,上面只有两个极大的几乎要从木匾上跳出来的字迹——混沌。
余老白搅和了周大精心策划的打斗,人群散了,院门紧闭。
周大呆呆地坐在杏林边,盯着院门上的那块匾,一直盯到霞飞漫天。突然,他站了起来,向着大门深深施礼:弟子明白了。
说完,周大转身走了。
余老白站在窗前,眺望青山白云,自语:此人有慧根。
后来,周大的剑术日益精进,却很少与人打架了。
他从离开杏林那日起,天天琢磨“混沌”二字。他渐渐从二字中悟出了那另外的一层境界,那是一种无招无式、无定可循、无相可循、万物即我的心性。那是天人合一,返璞归真。或者,该称为“无不为”。
周大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这段时光。
只是当他认出昔日的那个英俊小子已经变为大汗的豹军统帅的时候,他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所以,无论谁在他面前比较海都元帅的两个儿子,他都缄默。可他心里有数:孔雀再漂亮,也飞不过朴素的鹰。这是周大对伯颜的评价。
帐篷里只有伯颜,并无海东青的影子,这让周大意外。
你是周大?
伯颜说话了,审视的眼睛在周大身上扫来扫去。
周大不能肯定对方是否认出了自己,当然,他也不在乎。无论伯颜是否认出了他,都不是在质疑他是不是周大。伯颜的这种腔调,不过是想来强调他对周大的掌控权。
是。末将正是海东青将军的属下。
周大平静地回应伯颜。
伯颜笑了笑,他听出了周大话里有骨头:好,我知道海东青将军一直很看重你。你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将军过奖。末将才疏学浅,不堪大用……
伯颜不想再兜圈子,径直截断了周大的话:今日的情景你也看到了,那些巫人鱼丧心病狂,虽然暂时退兵,但随时可能卷水重来。除非……除非,我等能找到一种置敌于死地的办法。
周大沉默地看着伯颜。
伯颜在营帐里徘徊了几步,来到周大的身边,压低了声音:眼下,军中知晓这个方法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将军此言要有根据。
这根据嘛……我听说,世间有一种秘方,可收拾那些手脚上长了蹼的畜生?
周大的眼睛霍地抬起,他明白了伯颜的意思。他早听说过巫人鱼的模样,今日打扫战场,更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巫人鱼的相貌,果然一个个都手脚有蹼。
这个主意一定是海东青将军想出来的。周大思索,因为他与海东青曾有约定,自己若留在军中,海东青绝不向外人提及有关爪哇岛的一切。海东青答应过他。海东青将军是守信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食言。
这么说,此事是真的。
伯颜满意地笑起来,从周大的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伯颜说:海东青将军识人有术。本将猜你不会辜负他。
周大无法再做否认,也无法回绝伯颜的要求。伯颜说的是实情,军中主帅受伤,士气遭重创。巫人鱼善水,若以大汗军队之短攻巫人鱼之长,必然失利。要剪灭巫人鱼只能以谋取胜。他相信海东青的这个主意是可行的。
于是,周大说:秘方我有,将军可以拿去一试。
伯颜摇头:我不要你的秘方。既然我信你,这事情就都交给你办。
伯颜话音落地,回头唤来玉勒将军,要他即刻结集军中精良将士,全凭周大指挥调遣。
在那一刻,周大看到了伯颜雷厉风行,做事果断。手下不乏精兵强将,转眼召集到周大身边的汉子们个个以一当十。这些人对伯颜表现出极度的敬畏,而军中的敬畏都是拼出来的。
周大对伯颜的判断不由得做了一些修正:或许眼前这个人经过这些年的历练,除了皮囊漂亮,肚子里也存放了些货色。
海东青将军去哪儿了呢?周大仿佛无意地问道。
大敌当前,心无旁骛才好。
玉勒将军淡淡地回应了周大的话,转身走开。
海东青将军到底去了哪儿?周大在指挥将士们按秘方配制药水的紧张时刻,还是忍不住想到这个问题。眼下战局紧迫,间不容发。海都元帅生死未卜,作为长子,海东青理应坐镇大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
但周大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就连海东青的副将也说不知道海东青将军此刻在哪里。
这有点不对头。周大想了想,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操心太过了。假若海东青将军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哪里,自己刨根问底,的确有些唐突。毕竟自己只是鹰隼军中的一个百户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接下来便是天衣无缝的布局。眼看巫人鱼一步步落入圈套。敌手在浑然不觉之中大败,伯颜在不露声色之间站在了辉煌的顶峰。
正当将士们开始欢呼胜利之时,海都元帅和海东青已经双双去世的噩耗突然在大营里传开了。一瞬间,将士们大惊失色,五内俱崩。他们攥着拳头,咬牙质问,这等重大消息,为何对众人隐瞒?
这是我的主张。
这声音仿佛是张盾牌,将众人的质疑统统顶了回去。只见玉勒伴随着伯颜径直走到众将领面前。
伯颜扫视着众人,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主张。
众人望向伯颜。这个年轻汉子一双眼睛血红,疲惫不堪地站在那里。
伯颜说:我父兄皆死于巫人鱼的巫术之下。我不得不守口如瓶,也是万般无奈。眼下巫人鱼族绝种,我父兄能死而瞑目,此事不用再瞒。你们若怪,就怪我好了!
众人望着伯颜,依然一片沉默。
玉勒对伯颜抱了抱拳,开口了:将军差矣。就算记性不好的人,也不会忘记海都元帅过世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将士们征战多年,从未遇到过对手,那日却张皇失措,几乎鱼溃鸟散。那是大军生死攸关的关头。阵前痛失主将,群龙无首,军心惶遽。若将这等消息透露出去,谁还能撑到最后?
众人被玉勒的话说到痛处。他们不由得想起了那日的种种狼狈。
玉勒接着说:元帅过世,塌天大祸,被暂时隐瞒,却拯救了整个大军。伯颜将军痛失两位至亲,肝肠寸断,却独自一人扛起整个天。同为海都元帅的属下,我们难道不该扪心自问,感到汗颜?
玉勒的话像巴掌打在众人脸上,将他们的理智打回了正位。他们终于明白,因为大恸大悲,他们几乎错怪了一个绝不该错怪的人——在那个时刻,敢于隐瞒海都元帅过世的消息的人,是一个比他们更有勇气、更有担待的人。
众将领的惭愧已经变成了自责。众人的疑惑都转为对伯颜无限的敬佩和爱慕。
我等见识浅薄,无地自容;将军虚怀若谷,还望海涵。
转眼,众将领的膝盖纷纷酥软,伯颜面前跪倒一片。
海都父子的去世,如同一块基石,顺顺当当将伯颜扶上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位置。伯颜收获了无数赞美,无数钦佩,收服了军中所有的人心。
伯颜面对众人的敬仰,心有片刻感慨。他为这个位置付出了太多,他与这个位置几乎失之交臂。
这一刻,没有被伯颜的辞令说服的人大概只有周大和那些在鹰棚里狂躁不安的鹰隼们。
周大在军中立下大功,被晋升为千户长。伯颜当众表彰,周大风光无限。然而,被羡慕的目光包围着,周大心里更加不踏实了。
周大并非多疑的人。但要取得周大的信任,与言辞无关。
海东青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鹰隼军暂时由海东青的副将打理。海东青的副将尽管跟随海东青多年,却开始日日抱怨自己鹰隼军变得难以管束。
周大注意到鹰隼们在海东青离去后的反应。
海都元帅将豹军和鹰隼军看成自己的左右臂。两个儿子各统领一支,也说明了他们和它们在海都心中的位置,以及他对儿子们的期许。
海东青是鹰隼军的首领。统率鹰隼天军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因为鹰隼们性格孤傲,独来独往,戾飞冲天,不屑与其他鸟类同行。能够驯服鹰隼,使它们肯与他协同作战赴汤蹈火,一定是个比所有鹰隼更强大凶猛、被它们敬为神灵的人。
海东青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但周大知道外表是最靠不住的。人们包括海都元帅,只看到了海东青的外表,没有看到他的心。
周大说,鹰隼天军是为你而生的。海东青听了很开心。他悄悄告诉周大说,自幼他就觉得自己是一只大鸟,在睡梦中,他经常感觉自己俯瞰大地。与那些桀骜不驯的鹰隼在一起,是海东青最快乐的事,他把自己灵魂化成了那些猛禽的一分子,即使站在地面上,他的心也随着那些鹰隼在天空翱翔。
海东青死后,大鸟们反应强烈到让人意外的地步。它们沮丧是在情理之中,但除了沮丧不安,它们还表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敌意,即便是经常与它们打交道的周大,都从这些猛禽的眼中看到了这种罕见的戾气。
这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周大竭力回想,是那个晚上,自己被人传唤到海东青的大帐中的晚上,是伯颜向自己追问剿杀巫人鱼的秘方的晚上;是海东青无缘无故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毙命的那个晚上。
这些大鸟们一定知晓些什么。周大坚信,海东青的命运和这些猛禽之间存在着神秘的联系,尽管外人难以猜度,它们一定是与海东青的生死息息相关的。
因为主帅去世,伯颜向京城飞鸽传书。大汗的圣谕未到,众将士只好安营扎寨,开始休整。
不久后的一日,不知是路过还是一时兴起,伯颜突然出现在鹰隼军的营地。伯颜的出现让营地里弥漫着兴奋的情绪。很快,这种情绪变成了意外的骚乱。
伯颜进入鹰隼军大营的时候,正值大鸟们准备进食午餐的时候。它们的午餐是新宰杀的鲜嫩的小牛肉,而这个时刻,小牛肉的血腥气,以及胃液的分泌让这些大鸟格外激动。
伯颜带着他的随从们走进营地,鹰隼们在它们的笼架上都奓毛了。这些大鸟身经百战,这次它们激动的情绪竟然难以控制。
可惜那些正在分发血淋淋的小牛肉的兵士们并没有因为大鸟们异样的表现而有所警惕,他们打开鹰棚的门闩,解开鹰架上的铁链。只是眨眼的事,鹰隼们暴动了。它们掀翻了食盆,折断了鹰架,疯狂地冲撞鹰棚的大门。有几只冲出鹰棚的金雕竟向伯颜的人马扑去。若不是恰好鹰隼军里的将领们都在场,若不是军营里的众将士手疾眼快,若没有周大及时赶到,鹰隼们也许就把伯颜和他的卫队当作可口的饭食享用了。
在那一刻,周大见到了伯颜和鹰隼们对视的目光。他感觉一阵心悸,他终于知晓了一些他并不想知晓的事情。
那几只金雕犯上作乱,被处死了。负责分发午餐的那些倒霉蛋都被军棍打惨了。
从此,伯颜再也没有来过鹰隼军的大营。
周大每每想起此事,不寒而栗。他变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
因为这次的骚乱,海东青的副将以玩忽职守的罪过被撤职。上面要在军中选拔新的鹰隼军的首领,千户长以上的都是比武应试者。
周大本来拒绝了这次机会,他说自己村鄙之人,德薄能鲜。
但玉勒传话,说:大汗选拔人才,向来不拘一格,任人唯贤。
周大无奈,只得应下来。
比武应试的科目,是一哨一剑。
哨为驯鹰者指挥鹰隼们攻敌的口哨;剑为鹰隼军将士防身之剑。这些都是周大稔熟的。
比武的前一天,周大身子不适,嗓子红肿,眼睛燥疼。这些日子鹰隼军中没有人好过,那几只被处死的金雕,原本是鹰隼里的领头雕,身先士卒,一呼百应。它们被朝夕相处的主人当众处以极刑,其他鹰隼们惊愤到崩溃的边缘。将士们守着鹰棚,眼不敢眨,生怕再引祸患。想那海东青主事时,鹰隼军的威风;如今一盘散沙,无人辖制,谁的心气不一落千丈。
周大强撑着到山上采了些黄连。多年闯荡在外,周大无师自通,也成了半个医生。他知道只要用黄连内服外敷,应付自己的病症不在话下。
黄连采摘回来,周大的那个副手主动提出替周大煎药。自从周大升了千户长,他身边多了一个麻利的副手,小伙子手脚勤快,周大对他甚是满意。
第二天早上,周大巡视鹰棚回来,副手已经将熬好的黄连汤搁放在帐篷的桌子上。
周大擦了擦手,接过副手递过来的药碗,温乎乎的,正好入口。
喝了一口,周大的心头一噤,他觉得今日的黄连汤格外寒苦。
副手提醒他,太阳当头,时辰已经不早。周大来不及多想,将药汤一口灌了下去。周大准备要去比武场了。他知道这次比武许多人都把他看成了对手,无论输赢,去晚了总是不好。
比武场就设在山后那个往日驯鹰的空旷处。从营地走到那里,不过一里多路。出门时,周大脚仿佛软了一软,副手立即扶住周大的手臂。
副手忙说:周爷,走好。
周大说:没事。
周大说没事,心中却有些疑惑,他站住,运了运气,似乎并无大碍,他瞥了副手一眼,继续上路。
又走了不多一段路,前面绿荫通往山间小径。周大突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周大说:已经快正午,这雾气从何而来的?
副手答:周爷说笑,哪里有雾气?
周大用手在脸前一挥,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他突然站住,一动不动,面色变得铁青。
周大冷笑一声,拔出剑来:兔崽子,老子着了你的道了。
副手吓得顿时后退几步。
周大说:把他们都叫出来吧。
副手说:何人?
周大说:少废话,你的帮手们。
话音刚落,绿荫里跳出几个人影。那些人个个手里持着刀剑向周大奔来。
副手慌忙喊道:慢着,等那药性发作出来,再取他性命不迟。
那些人当中的领头人道:你看他已经头晕目眩,是个半瞎。用过这神药,就算他定力过人,也只能伏首待死。
周大竭力保持镇定。显然,这是桩早已策划好的图谋。尽管他模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那闯到自己身前的歹人的面容,但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这些人是想即刻取自己性命。
来不及多想,周大已经开始与那些人过招。他发现对方脚步轻盈,听刀剑带过的风声,兵器也都用得飘逸。这种轻飘路数,对目力受损的人威胁极大。交手没有几招,周大就判定这几人用的是天罗地网的战术,论个体,武艺并不出众,联手在一起,以优补劣,互为臂助,这样一来,自己险象环生。
这时,周大突然感到丹田一泄,胸口的真气突然再提不起来,腿脚手臂都变得软弱无力。
显然对手也发现了周大手中的利剑变得滞重,不由得哈哈大笑:周大,都说你剑无敌手,可惜你阳寿该终,还不乖乖受死!
对方一拥而上,兵器齐下,顿时利刃雪亮一片织成大网,将周大罩得密不透风,喘不过气来。
周大自知已经强撑不住,性命交关。他拼力横剑架住敌手的兵器,仰天长啸起来。这长啸尖锐刺耳,振聋发聩,让人心脉惊悸,几个歹人手中的兵器不由得都缩了一缩。周大趁机寻个破绽,侧身一跳,向山间斜坡地滚去。
那些歹人看到了,只以为周大要逃,一起向坡地追来。刀剑戳的戳,砍的砍。眼看周大就要血溅三步,呜呼哀哉,突然间,天空中出现了对周大长啸的回应,那声响携风带雨,几只大雕似箭般地扑了下来。霎时间,飞沙走石,愁云惨淡,几个凶狠的歹人立刻没了还手的机会。
周大只听得兵器打落在地的叮当的声响和那些个歹人逃命时的哀号。他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待人们发现倒在坡下的周大的时候,四下无人,只见几只大雕孤零零地守护在周大身旁。
周大被抬回营地,奇毒攻心,高烧不止,却手脚冰冷。人们围看周大,七嘴八舌。曾给海都元帅疗过伤的赤贵先生本是军中最好的医师,他看过周大的脉象后说:依我看,这毒物并非寻常之物。
周大闭着双目,似睡非睡。
赤贵说:倒像是一种极阴的冰。
有人诧异:难道是万世毒尊用过的那种冰?
赤贵不答。帐篷中的人都识相地不吭声了。
这些人多少都有些见识的。赤贵说的东西他们虽没有见过,却是听说过。毒界曾有一高人被称为万世毒尊,据说他手中有一种叫作“火毒之王”的冰,这种冰算得上冰中魂魄,来自海底冰川的极寒处,遇阳光化水,看似透明无形,却是阴火至毒,被奸人拿来专害武艺高深之人。
人身全靠阳气为生,练武更靠血脉通畅,但这种“火毒之王”是用它的毒阴之火攻溃阳气,阳气最充沛者,受害最大。它专门追顺血脉而走,在阳气集中的心肝脾肺肾处纠结,在与五脏对应的五官处发作,三到五日后,五官溃烂,人衰竭而死。
半晌,有人怯怯地问:这毒可有解药?
赤贵摇头。
还有人不甘心:都说先生妙手回春。
赤贵说:为医者,治病不治命。
听到这儿,周大挣扎着说道:出——去——!
众人目瞪口呆。
周大在铺上摸索着拔出利剑向着众人:给我出去!
众人不动。
周大却从铺上强撑着爬起来。
众人忙不迭地都退了出去。
周大跌跌撞撞地跟走到门口,将自己的利剑插在帐篷外。然后,帐篷帘落下。只听到砰的一声,众人知道周大定是倒在帐篷里的地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将士们只听得从帐篷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时不时地,这呻吟还混杂着瘆人的诅咒和嘶喊。又过了两日周大的声音已经嘶哑,梦呓也变得有气无力。直至有一天,帐篷里猝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接着,一切无声无息,归于沉寂。
有人猜测周大无力回天,终于与痛苦一同走了。但猜测归猜测,始终没有人敢碰帐篷外的那柄剑,无人敢到帐篷里去打探。
当天将亮的时候,巡营的士兵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形出现在帐篷外。那人打着晃,拔起了帐篷门口的利剑,慢慢插入自己的剑鞘。原来,那人竟是周大。他依旧活着,但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周大,他只剩下一只眼睛。
周大的副手消失得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谣言四起,说周大遭人暗算是因为鹰隼军中有人蓄意争夺头领之位,于是,那日参加比武的人都有了脱不了的干系。上头派人到鹰隼军中察访,闹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从鹰隼军中选拔统帅的事情再也没人提及。
过后不久,说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伯颜指派玉勒接管了鹰隼军的军务。
周大回到大城,见到自己的女人。他对着妻子笑笑,笑中有一丝歉疚。妻子怀胎九月,即将临产,自己这般样子见她,难免惊吓了她。
妻子抚摸着周大的脸说:怎么会,我觉得你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周大问:原来我在你心里早就这般丑陋?
妻子娇嗔:什么丑陋?你是我心中的好汉,英雄好汉自当不同流俗。
周大被妻子的话说得胸口暖意浓浓。他庆幸自己能够平安回家。自己能够回家可谓九死一生,确切地说,自己是拿一只眼睛换了一条性命。
在赤贵医师尚未说出那“火毒之王”无药可救之前,周大已经对此心知肚明了。周大虽然中毒,但神志并未丧失,他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自己这次再难逃脱鬼门关。愤怒沮丧之下,他忍不住挥剑将众人驱赶出去。
但当他跌倒在帐篷中之后,一股酸楚之气冲到咽喉间。他刚刚有了一个家。这家给他带来的温柔是他二十八年未曾享用过的。他的女人将他看成阳光雨露充足的一片青天。他的命是他和他的女人的。他不可以死。他的女人在大城等他,等他一起过好日子。
毒性发作,毒火在周大的身体里肆意横行,阵阵痛苦如刀割斧剁。周大生不如死,但他仍有一丝信念。他记得那日毒性是从双目发起的,毒火必然在那里积淤最深。他听说“火毒之王”之所以攻腑脏而溃五官,是因为阴火极旺之后,如猛兽在寻找出口。周大决意要在那猛兽吞噬掉自己之前,找到那个出口。
阴火焚烧着周大的五脏六腑,他全身疼痛难挨,他的眼睛成为痛中之痛,脑袋仿佛正在被两只眼睛锯成两半。这时,他的信念更加清晰。特别是当他留意到左眼的痛苦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的时候,他心中反而产生了一种轻松。
于是后来,众人听到帐篷里猝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周大用自己残余的力气,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左眼。
两个时辰过去,周大慢慢苏醒过来,他感觉自己满面是血,但腑脏中火烧火燎的痛感却在消退。他意识到,与长生天赌命,他赌赢了。
一只眼睛的周大义无反顾地退伍了。他回到了大城。
周大守着妻子,守着她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窗前杨柳春风,妻子说:给闺女起个名字吧。
周大想了想,说:柳树最有风情,最像女人。就叫柳儿吧。